風疾草瑟,刷拉拉雨線如織。
一條貫穿兩片疏林的小路已被漚濘,混黃的雨水左一汪,右一灘,綴若連湖。
落在殘葉、樹枝、地面、草叢、水窪裡的雨點,各自發出不同的聲響,和著風聲,時緩時急,匯成一派具有動感的、從容不迫的恬靜。
忽然間,一種更強的音色注入,使雨的節奏有了生動的變調。
是蹄聲。
蹄聲遠來,漸近,漸緩。
馬上人身上一色莎草蓑衣,頭戴竹製寬簷斗笠,低頭冒雨而行,鼻以上部分全部隱於暗影。
其中一人道:「少主爺,馬累了,歇歇再走吧。」
最前面那匹馬被主人勒了一勒,偏頭斡斜停下,前腿蹋蹋踏步。馬上人用鞭桿頂了頂斗笠,露出一張小臉,柳葉眼煞氣森森,表情冷峻,正是秦絕響。他眼珠骨碌碌左右一轉,已將週遭景致收在眼底,道:「這又沒處避雨,停下來怪冷的,馬兒跑不壞,一歇怕倒是要受涼了,還是繼續走吧,速度放慢些也就是了。」
常思豪抖了抖蓑衣道:「絕響,你觀星好準,說會有雨,還真就下起來了。」
秦絕響一笑:「那是自然。」臉上有了些得意。
幾匹馬緩緩前行,道邊林木雖疏,可也能擋些雨點,風也變得弱了一些。阿香撥馬往常思豪身邊湊近些問道:「豪哥,咱們在城裡看見那胡公公,便是太監吧?聽說皇宮裡才有,我可是頭一回見到。」
常思豪點頭。陳勝一卻道:「太監並非皇宮裡才有,一般的在宮中侍候的閹人,都叫內侍,或者宦官,能叫得上太監的,地位已經很高了,至少得在四品以上。他們有的在京,有的駐外,有的守皇陵,有的管織造,幹什麼的都有,按職責分為秉筆太監、督軍太監等等多種。那胡公公便是駐大同的督軍太監。」
秦絕響臉又陰了起來,道:「那老儈一瞧便不是好東西,聲音本來就妖,偏偏說起話來又陰陽怪氣。」
常思豪道:「軍隊就該由將軍說了算,弄個督軍太監幹什麼?真是莫名其妙。」陳勝一微微一歎:「當皇帝的,最不放心的就是兵權,太監離皇上最近,把他們安排到軍中,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先傳到皇上耳朵裡。兵者,國之大事,死生存亡皆出於此,乃是國家命脈,現在東廠勢大,也跟他們掌握著這些督軍太監,能影響到兵權有關。馮保和郭書榮華手裡有這張王牌,自然在京師坐得穩當,而外面的督軍太監們因為有東廠的主子倚仗,在外面自然也是橫行無忌。」
「又是馮保!」常思豪聽得暗暗咬牙:「真不知道他這種人怎麼會能得到那麼大權利!真是豈有此理!」
阿香奇道:「太監們不是不識字麼?那又怎麼能給皇上辦公事呢?」
「嗨!」陳勝一搖搖頭道:「不許宦官認字,太祖爺是那麼說過,怕的就是他們干涉內政,可是後世子孫又有幾個能把祖宗的話當回事兒呢?咱大明在永樂年間設了東廠,凡事直接向皇上匯報,可是日久天長,除了傳話,還要有文書吧?這些人不認字,怎麼寫東西啊?後來宣宗就下令在宮裡設了個內書堂,讓學官教太監識字,這一識字,可不得了,他們能幹的事就多了,於是什麼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左一處,右一處,分門別類,各式各樣地就建了起來,成了內外溝通的橋樑,弄得辦什麼事也少不了他們了。」
常思豪道:「傳遞個文書也算不得什麼,可是皇上居然讓他們督軍,軍權豈是鬧著玩的?他們要是造反怎麼辦?」
陳勝一道:「督軍其實也多是在監攝軍隊,權利並不像你想像中的那麼大,而且你想想,太監都是斷子絕孫的人,他能有什麼貪圖?他要想謀朝篡位,誰能擁護他?他造了反當了皇帝,能留給誰?跟騾子一樣,他們就這輩子只能落個吃吃喝喝,權勢再大,做不出也沒必要做出威脅到皇家的事。他們手中一切都是天恩所賜,要想保住地位權勢,就只有進忠固寵一途,所以太監們獻媚的功夫都是一流的,他們能哄得皇上開心,又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有什麼威脅,皇上貪圖玩樂,懶得辦公事,交給他們去幹,既省心又放心,何樂不為?」
秦色響嘴角斜挑起來,眼神中帶著冷冷的笑意:「其實馮保倒不算什麼,只要皇上仍在,他那個位置換個人坐也是一樣,難道誰還能把皇上也弄死?就算換個新皇上,又能如何?嘿嘿,這世界就是這樣,它轉它的,咱們活咱們的吧!放著地上的心不操,操天上的心,有什麼意思!」
被他這一說,幾人都覺冷了心田,但聽得馬蹄在泥濘中粘粘膩膩,踏得唧唧作響,卻沒人再有興致說話了。
常思豪心中默默忖想叨念:「難道這些,真的是我們這些草民不必想、不該想的東西?那麼人活著,究竟該想些什麼?」
待馬兒緩過乏來,眾人再度催動前行,途中無話,這日申末時分已然趕到陽曲,陳勝一說前面已離太原不遠,建議在此歇腳,秦絕響點頭應吮,不到飯館酒店人多之處,只尋個客棧,向店家訂了酒菜送進房中食用,又派於志得出去買了些華服紗冠,大夥兒除掉濕衣,將衣裳換了,扮作客商模樣,捱到日落,這才會賬起身。
來到太原城北門之時暮色已濃,炊煙霧起,眾人不敢掉以輕心,放慢速度悠閒而入,暗暗觀察情況。但見長街如舊,行人熙攘,與往日並無多大分別,秦絕響超出半個馬頭在前,穿過大北門街不奔秦府反向東行,拐文殊寺街過臨泉府再往西,眾人於後跟隨,雖不解其意,也沒多問。不多時來至鼓樓大街,遠遠瞧見會賓樓門前紅燈照幌,夥計在門前笑臉迎送,樓上樓下高朋滿座,喧聲一片,俱都心下一沉,暗道莫非此處已被聚豪閣接手了?
阿香用手一指:「咦,那不是馬舵主麼?」
秦絕響順她手指望去,只見一人正在二樓窗口處走過,頭戴黑紗冠,身穿紫緞衣,正是秦家長治分舵的舵主馬明紹。心下一喜:「秦家這麼些分舵,唯有馬舵主與自己最是相得,如今他在,自是掌控了局勢,使本舵不致淪入長孫笑遲之手,真是大幸。」回頭用眼神一領眾人,引馬拐入會賓樓後巷。他親自上前內扣打門環,這門環左重右沉,聲音有異,他敲了左七右五共十二下,門一開,兩個夥計探出頭來,見是他們,急忙讓進,著人通稟,不多時馬明紹率十數人提衣趕至,遠遠瞧見秦絕響,緊跑幾步到近前單膝點地,拱禮垂頭:「馬明紹參見少主!」
秦絕響急忙上前攙起,笑道:「馬大哥,咱倆還用得著這樣嗎?」
馬明紹肅容道:「少主爺對屬下以兄弟相稱,那是對屬下的體恤和抬舉,屬下心懷感激,恩銘五內。然禮自不可拘,亦不可廢,尊卑有別,屬下不敢輕慢半分。」
秦絕響一笑:「馬大哥還是老樣子。」回頭給常思豪作以介紹,馬明紹眼睛一掃便心中有數,知是少主爺的近人,態度亦十分謙恭。
常思豪見他不過三十出頭年紀,白面無鬚,相貌英俊,只是眉毛稀而不淡,似經過細心的描畫,鬢角髮際毫毛除盡,根根如絲,所著紫緞長衣團錦盤花,秀美異常,衣領袖口各處無不潔淨板正,平整無皺,腰間斜掛美玉,上刻雲紋獸面,古樸雅致,近前施禮之時,身上若有若無的還帶過來些許清香,很是貴和中正,也便微笑還禮。
馬明紹遜讓一番,叫身後那十數人也都過來相見,這些人都是長治分舵的橫把、協總等中層頭目,常思豪一時也記不得許多姓名。
見禮已畢,一齊來至後院小廳落座,馬明紹招呼夥計準備酒席,被秦絕響攔住,屏退雜人,詢問以往經過,馬明紹道:「我是因為長治一批貨賬目問題來的太原,到府中見到兩個婢子和大小姐,才知本舵出了變故,趕緊下令調人過來處理,好在聚豪閣的人似乎血洗本舵之後便悄然撤走,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我一面派人打理官府,一面收拾殘局,經過統計,本舵一共死了六百四十二人,內中僕眾雜人亦有不少,由於人數太多,所以都在夜間偷運出城在林中火化,這些日子已陸續給其家屬撫恤完畢,基本沒起爭端,我是從長治調的銀兩,本舵的半分未動。」說著將賬薄雙手奉上。
秦絕響接過簡單翻了翻,見上面明細清楚,一絲不苟,暫時也無心去看,問道:「我大伯的遺體可安葬了?大姐現在情況如何?」
馬明紹道:「屬下不敢擅自處理,只搭下靈堂,備棺槨將大爺安置於內,並發出信息通曉其它各處分舵知道,估計齊舵主、陳舵主他們這幾天也就快到了。至於大小姐……唉,您還是回府自去看吧。」
秦絕響起身道:「我本擔心有聚豪閣的人埋伏好了,要等我們自投羅網,故而沒直接回府,繞著圈子先來察看外圍情況,既然如此,也不必擔心了。」他朝隨從人等掃了一眼,「咱們走吧,馬大哥,你也一起來。」馬明紹恭身而應,邁步頭前引路。
一行人穿街過巷而行,路上秦絕響簡要講述了大同一面的情況,馬明紹聞聽老太爺已然過世,大為震驚,傷感不己,眾人就著話閒敘舊事,感念秦浪川的種種好處,不覺間離武廟近了,常思豪自修習樁功以來,身體極為靈敏,神意到處,無形的目光亦能在身上產生相應的感應,只覺附近似有不少人雖然衣著舉止與常人無二,卻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自己一夥,立刻提高了警覺,低聲照會,馬明紹微微一笑:「孫姑爺果然厲害,這些高手都是我安排下的暗哨。」眾人這才釋然。
過了武廟便是秦府,馬明紹上前叩門,有丫環出來相迎,身上皆披孝衣,面容陌生,神情肅穆。
眾人行至天井當院,常思豪抬頭望去,轎廳內紅燈摘卻,廊柱以黑布相遮,匾額上足掃荊扉四字仍在,想初入秦府時,荊零雨還曾籍匾講古,揣論秦浪川的心境,自己出言勸止,往日情形如在眼前。而今物是人非,秦老太爺已然亡故,人生之無常如此,怎不令人唏噓浩歎!回看旁人,亦都面容冷愴,有感在懷。
秦絕響見往來婢女丫環稀少,都是新面孔,並無男僕及武士,聯想到外間安排的眾多暗哨,知是馬明紹刻意為之,用心良苦。如今府中只剩下大姐秦自吟,他不在此主持而去會賓樓,也有避嫌之意,此人具忠義之心,思慮又周道細密,確實難得,長治分舵下屬六百多人,也算規模不小,籠絡好這一枝人馬維持住本舵,加上近處忻州分舵的雷明秀、孟潮涼和自己處的不錯,外圍有安子騰主持大同,北方大部就算基本牢靠,諒齊夢橋、陳志賓他們有心造次也要先掂量掂量。想到這心中略寬。
過得轎廳,打開正門,迎面見一橫幅高挑,黑布底子貼著三張白紙剪作的菱形,上寫「當大事」,院中高搭靈棚兩丈七,紙人紙馬分列左右,棚內白氈鋪地,紙花球下兩排銀桿挑著三對六串白紗白罩白蠟燈,燈上有字,頭一對寫的是群蟬嘗露知秋泣,天地肅殺憫眾生。二對是儀容不在空留影,九泉有知慢步行。三對是莫看人間多風雨,道上西天有晚晴。正中央一口大棺,棺後燃香設案,木牌豎立,寫的是秦公諱逸之靈位,旁邊有兩個婢子分跪於側。
秦絕響一見此情此景,心如刀攪般翻了幾翻,痛了幾痛,默默取下身上包裹,將盛殮秦浪川骨灰的木匣取出置於案上,轉回身率眾跪倒拜祭,額頭觸地之時,往事樁樁件件湧向心頭,胸中千般難過萬般痛楚,如無數小蟲兒拱得鼻翼發酸,淚珠在眼眶邊轉了幾轉,暗咬牙關終究瞪了回去。
四個頭磕罷起身,他直愣愣地望著桌上靈牌,恍然出神,良久不動。
身後馬明紹輕聲問:「少主,棺材尚未上釘,是否打開最後看大爺一眼?」
秦絕響沒有說話,伸出一隻手來表示不必。
馬明紹勸道:「江湖上風大浪急,老舵手也有櫓偏槳落的時候,從哪摔了跟頭就從哪兒爬起,無非是從頭來過。聚豪閣幹了什麼,咱們加上一百倍還回去便是,少主切不可過於悲傷,壞了身子。」
秦絕響手撫棺木,眼珠轉了幾轉,側頭道:「我倒不是為這,只是忽然有些奇怪,聚豪閣既然獲取全功,為何又悄聲而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