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見那少女和索南嘉措親密的樣子,一時遲愣,卻沒瞧見秦浪川的眼神。
索南嘉措怕他們疑心發作產生誤會,忙介紹道:「這位是鍾金哈屯,俺答汗的夫人。」
秦浪川知道哈屯是蒙語夫人的意思,愕道:「她便是三娘子鍾金?」索南嘉措點頭。鍾金笑道:「老伯伯,你也知道我嗎?」秦浪川聽她發音雖然不連貫,但吐字正確,漢語說得已算非常不錯,更是驚奇,道:「你會說漢語?」
鍾金笑著瞧了一眼索南嘉措,道:「會啊,我還會藏語呢,是上師哥哥教我的,谷索得波飲拜,名卡熱?」索南嘉措笑道:「她在用藏語向你們問好,並問姓名。」秦浪川腦中疾速旋轉,心想莫非這是俺答的計謀?為什麼他不露面,卻讓夫人出來?還是索南嘉措設下了什麼圈套?不管怎麼回事,已然走到這步,也只好硬挺著走下去了,拱手道:「老夫秦浪川。」鍾金望向常思豪:「你呢?」
常思豪見這少女一幅活潑開朗模樣,進帳前的那股殺氣早已消散無蹤,倉促答道:「我叫常思豪。」鍾金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笑道:「你的臉像沙木佳的烏鴉。」索南嘉措哈哈一笑,說道:「哪裡的烏鴉都是一樣的黑,鍾金,別只顧說笑了,俺答汗呢?」
鍾金翻翻眼睛,嘟嘴道:「他率騎兵八萬,襲大同去了。」
「什麼?」索南嘉措驚問:「他什麼時候走的?」
鍾金道:「昨天晚上。」
秦浪川心念電閃,已然明白,韃子步兵少而騎兵多,經常長途奔襲,須臾即走,如卷地之風,他們此來故意行軍緩慢,便是想讓守軍誤以為他們要改道攻別處,輕於防備,好進行突然襲擊。
八萬騎兵。
原來俺答此來並非虛張聲勢,只是自己晚來一步,沒有趕上!
八萬隻是一個數字,在它的背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正值壯年的男子,還有一匹匹威猛健碩,生龍活虎的戰馬、一柄柄鋒利的彎刀。
自成吉斯汗征服蒙古高原各部之後,草原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統一,元朝的版圖幾乎延伸到馬匹可達陸地的極限,各部遊牧民被統一稱為蒙古人,而韃靼則是漢人對他們的俗稱。後明朝建國,北元衰微,各部分裂,強大起來的瓦刺幾乎吞併了韃靼,八十七年前,達延汗繼位,征瓦刺,平叛亂,歷經數次征戰,將草原再度統一,成為韃靼中興的王者,他死後,韃靼再度分裂,他的孫子,也就是年青的俺答汗,登上歷史的舞台,幾十年後的今天,韃靼各部族已臣服於他的麾下!
不論是成吉斯汗、達延汗還是俺答汗,他們能夠成為最強者,皆因手下掌握著可令天下任何民族都聞之膽寒的,世界最強的騎兵。
去年冬天,俺答手下大將蘇赫巴壽率騎兵與大同參將崔世榮於樊皮嶺會戰,以五百破三千,斬首一千四百餘級,崔世榮及二子全部壯烈戰死,蘇赫巴壽軍卻僅有七十五人身受輕傷,這是怎樣的悍勇!
而今,像那樣的騎兵竟有八萬之多,正在趕赴大同。
根據時間推算,或許此刻早已經在攻城了。
秦浪川額上竟沁出一層冷汗。
怎麼辦?
想要在激烈的攻殺戰守中突破八萬大軍防線,刺殺俺答,就算是自己年青三十年,有可能辦到嗎?或者等到歇戰的間隙潛入軍中行事?然而在這之前,就眼睜睜地看著守城的軍民浴血受屠?
他的目光落在了三娘子鍾金身上。
這個少女,不,是少婦,她是奇喇古特部落首領哲恆阿哈之女,八歲的時候就嫁給了俺答,如今才不過十七歲,傳說她聰明豪爽,善歌舞騎射,是俺答最喜歡的女人。
俺答率大軍出戰,竟然將自己的三千鐵衛軍留下來守護著她,已經說明了傳言的可靠性。
雖然自己已無戰力,但此刻令常思豪出手先殺索南嘉措,再斃了烏恩奇,這幾個侍女不足為慮,要劫鍾金,絕對不難辦到!
以為解除了武裝就可以不必多慮,這是你們韃靼人的失策,兩國交兵之時,這樣天真不設防,實也怪不得別人,當然這一切也都是拜索南嘉措所賜,若沒有他,北山和兩位師太不會死,一行人不會耽誤這麼長時間,或許可以和俺答的鐵騎趕個對頭。但沒有他,我二人亦不可能這麼輕易且堂而皇之地來到大營之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難道這真的是有上天在安排一切,令我等失中有得。
可是——
劫持利用一個十七歲的女人來威脅俺答,這種事情……
他向身邊斜了一眼。
常思豪脊挺肩沉,一身松靜如槍,面無表情。
一個堂堂男兒,讓他去做劫持鍾金這種事情,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以他的性格,恐怕連自己讓他見面不管索南嘉措如何說法,直接行刺俺答這事,也引起了一定的反感吧。秦浪川望著常思豪的臉,忽然內心一下子平復許多。
不論俺答用不用計,有無效果,最後都只有在戰場上見個真章。
鮮紅的血才是最真實的東西。對於那樣一個久經戰陣的梟雄來說,難道一個小小的女子就真的能夠要脅得了他?
鍾金這個三娘子雖然受寵,但是面對自己部下十萬將士的眼睛,俺答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什麼也比不上軍心!
此路不通,看來也只有硬打了。兩軍交戰,比拚的是體力和耐力,武功再好的人,面對千軍萬馬,也不過就是在自己被殺之前,能多拉幾個墊被的。
是男人,便在兩軍戰場上面對面地決個生死!小豪,你的心裡一定是在這樣想吧!
秦浪川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似在他身上找到些自己少年時天不怕地不怕意氣風發的感覺,可是要讓他出手劫持鍾金的念頭卻不知不覺地打消了。
鍾金見索南嘉措陷入思考,似有心憂,便問道:「上師哥哥,你找他是不是為了傳法的事?」
索南嘉措道:「傳法的事情雖然重要,但是可以慢慢談判商量,眼下最緊急的事情是勸他回兵不要發起戰爭。」
鍾金細眉輕蹙:「這件事勸有什麼用?就連我說他也不聽。」
秦浪川心中一動:「原來她的立場並非主戰。」
鍾金道:「通貢通商的事情,他向明朝請求了三十三年,每次都是失敗,其實通貢能讓大家各取所需,是對雙方都有利的好事,他們為什麼不肯答應呢?去年世宗皇帝這老頑固死了,本以為新帝會有所改觀,但是請求再一次被駁回,他氣得要命,今年這次幾乎動用了所有的精銳,為的就是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索南嘉措道:「這樣恐怕也沒什麼用,據我所知,現在明朝由徐階和張居正這兩人主持內閣事務,皇上凡事也都依賴他們,若能與這二人接洽,說通道理,或許通貢的事情還有希望。」
鍾金道:「嗯,上次派去的使者至少保了命回來,就是因為張居正說了話,但是他們的態度還是老樣子,通貢通商涉及到的事情有很多,比如邊境的防務成就了晉商,這些人靠買賣軍需的物資斂得巨富,通貢之後這條發財的道路將就此斷絕,所以他們都極力地賄賂明朝的官員阻止此事,以至會談難以達成合議,另外,只要打破了封鎖,我們就能漸漸興盛起來,這對明朝來說是個威脅,他們不得不考慮在內,從民間到朝廷,各方面都有阻力,所以這件事情才僵持到今天。」
邊防的軍備物資確實需求巨大,秦家在此方面每年亦賺得相當可觀的利潤。秦浪川暗暗佩服,這女孩生在蠻荒之地,小小年紀,卻對軍政之事如此瞭解,分析也有條有理,實在不簡單,看來俺答對她的寵愛還有更深一層的道理。
索南嘉措在帳中踱了幾步,道:「不論如何,靠騷擾邊境四處劫掠只能使形勢越來越惡化,往不利的方向去發展,恐怕現在他已經和明軍開始戰鬥了,鍾金,你能不能想辦法阻止此事?」烏恩奇道:「王妃曾多次勸阻,大汗亦曾動搖,但大王子黃台吉堅持起兵,他的脾氣暴烈,加上主戰派人多,所以王妃也沒有辦法。」
索南嘉措默然,一時陷入沉思,秦浪川心想俺答率兵已去,未知戰況如何,又不忍劫鍾金為質要脅,留此何益?道:「上師不必多費心思了,既然事已至此,我等亦不便久留,告辭了!」
「且慢,」鍾金笑道:「兩位怎能這樣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