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對索南嘉措印象尚佳,但軍國大事,豈能輕決?目中微顯遲疑。
秦浪川心想自己這是怎麼了,居然臨事猶疑,甚至對小豪這孩子也產生了些依賴感,莫非真是老了?心裡這一翻個兒的功夫,卻已經有了主意,哈哈一笑,說道:「如此真是兩軍之幸,萬民之福,小豪,咱們就信他一次!」
索南嘉措欣然道:「多謝。」
常思豪和索南嘉措動手扒開碎石,將祁北山和涼音、晴音兩位師太的屍身尋著搬出,尋道邊一開闊地挖土掩埋,兩位師太墳墓相鄰,祁北山的墓隔遠葬在一邊。索南嘉措手搖轉經筒,依次在墓前頌經,神情肅穆。
秦浪川拄著落日長刀站在坍倒的窟壁之側,望著已經露天的大佛,笑道:「這窟被咱們弄塌,倒也是好事,否則釋尊不知還需幾千年才能見著太陽,哈哈。」抬頭望天,忽覺陽光刺眼,身體一晃,竟有些站立不穩,忙招手道:「小豪,扶我一把。」常思豪跑回將他架住,秦浪川大聲笑道:「嘿!不行了不行了!想我過七十壽誕之時,還謂眾人不知老為何物,如今知道了,原來老了就是這個熊樣兒!」
常思豪見他白髮蒼然,原本紅潤閃光的皮膚此刻竟現出灰黑的土色,心中一陣難過,卻聽秦浪川在耳邊低道:「此去若見著俺答,上去一刀宰了,無需多言。」常思豪一皺眉,肩頭卻被攏緊,秦浪川眸中閃出令人心悸的光亮:「小豪,一眾軍民的性命都交在你手裡了!」說著大手在他肩頭一握,晃了一晃。
常思豪欲待說話,索南嘉措頌過經文,已經轉身回來,秦浪川道:「上師,天色不早,咱們這就啟程吧。」索南嘉措點頭,常思豪將祁北山的馬牽來給他乘坐,又將涼音、晴音兩位師太的馬解開,一拍後胯,二馬識途,自馳回城。
秦浪川雙臂無力,突突顫抖,上馬竟有些費力,常思豪待伸手去扶,他卻倔強起來,搖搖頭一咬牙,扳鞍認鐙翻身坐定,攏絲韁一笑:「上師可騎得慣馬否?」索南嘉措微笑:「還好。」秦浪川笑道:「馬兒顛簸,不如騰雲駕霧來得舒適啊!」索南嘉措道:「施主說笑了,那種本事,原是人間所無。」秦浪川一笑:「原來你也明白些人間的事情。」索南嘉措表情淡定,也陪了一笑。
常思豪對他們的話過耳未聞,望著釋尊坐像,默然不語,尋思此行即是為了殺俺答而來,不論潛入行刺還是奮力相拼,都無異議。但索南嘉措好意給兩邊說和,若一見俺答便出手殺之,實於理不合,可是不如此做,秦浪川這邊又無法交待。內心交戰不下。
待他回過神來,只聽秦浪川正問道:「未知俺答鐵騎行至何處?」
索南嘉措道:「小僧昨日見他於渾河邊紮營,想必此刻大軍早過殺虎口。」秦浪川看看天色,道:「如此說來,咱們與他相距已不過二百里,快馬加鞭,黃昏時分便可碰頭。小豪,上馬走吧!」常思豪點頭,將奔雷刀斜背身後扳鞍而上。
三人辨了方向打馬前行,途遇河流,吃些乾糧喝幾口水,將儀容略作整理,繼續行了約一個時辰,已到鵲兒山地界,秦浪川道:「咱們走的是最直最近的道。往西過陳家窯、歐家村,便是殺虎口,陳家窯處有山梁,大軍行軍不易,俺答說不定過了殺虎口便會改道,一是飲馬蒼頭河,自牛心堡、張家場這一路過雲岡取大同西,再一個便是自李達窯東行拐過北勝村,經破虜堡穿西村、古店到大同北。前者較為好走,但稍稍繞遠。我料俺答取第二條路的機率較大,咱們順威魯堡奔曹碾,那裡離北勝村不遠,說不定能抄到大軍前面。」常思豪心中佩服,尋思秦家能在他的統率下獨霸山西果非偶然,就衝他對地理的這份掌上觀紋般的熟悉,安能不成大事。又行一程,道路塵沙漸大,紅日西偏,秋風颯颯,令人頗感涼意,前面彷彿有輕微的水開鍋的聲音,催馬上高坡望去,只見遠方曠野連山,灌木叢叢,地闊林疏處有滾滾塵煙自西向東緩緩前進,索南嘉措道:「是他們。」秦浪川心中一震:「本以為能抄在他們前面,結果卻差點錯過去,敵軍來得好快!」
三人縱馬斜插,路途看近實遠,又用了多半個時辰這才趕上,此時俺答大軍已經停止前進,有人往來指揮,趁日未落趕緊支帳紮營,哨探早發現三騎,一支小隊飛馬迎來,為首一人揮舞彎刀,口中叫喝,索南嘉措上前答話,那人見他手中轉經筒,神情立刻恭謹起來,秦浪川心想自己和他們語言不通,可得小心謹慎才是,低謂常思豪道:「留心著點他們說話的表情,感覺有問題便搶先出手,不可吃了虧,鬧翻了自己能殺出去便殺出去,不必管我。」常思豪點頭,知道他受傷極重,閉了經脈全靠一口真氣壓著挺著,望著他花白的頭髮,心中隱隱一痛,暗忖此次既是專為行刺而來,現在能夠動手的又只有自己,怎可讓他失望?
索南嘉措和那頭目談了幾句,那人召喚手下,吩咐一番,後者快馬疾歸,頭目自引領三人緩緩向大營而行,騎兵護於左右。索南嘉措向秦常二人道:「他們已著人回去通報,兩位稍安勿躁。」秦浪川道:「上師在韃靼人中似乎頗有聲名?他們信黃教的人很多麼?」
索南嘉措道:「韃靼貴族之中已有不少人信奉我教,只是民間薩滿教影響太大,以至本教未能大面積傳播開來。小僧在札什倫布寺講經時曾有韃靼僧侶問難,小僧一一解答,令其滿意而歸,此後又受邀往來過幾次,為傳法之事少盡微薄,故而名字略有人知。」
說話間已到營前,一座座潔白的軍帳彷彿雨後的白菇,早已連成一片,旗林如海,招颭揚波,韃子兵將皮袍威武,甲亮盔明,各有分工,往來不斷,並無喧聲。秦浪川尋思光看這軍容便知其法度,俺答用兵多年,果然有些道行,不過看樣子此來軍馬也就是兩三萬而已,詐稱十萬,實在有些誇張。等不多時,就聽有號角之聲響起,兩隊儀仗自營中而出,排列整齊,後面鼓樂聲響,一匹高頭大馬馳來,馬上人身穿紅袍,綢帶扎腰,頭戴火狐皮帽,腳蹬牛皮靴,離著老遠望見索南嘉措,翻身下馬,笑容可掬,跑步前來和他見禮,神情甚是親熱。秦浪川瞧此人身形魁梧,腰圓膀寬,只怕有三百來斤的份量,和索南嘉措站在一起,比他高出近半個身子,粗眉短鬚,年紀不過三十上下,不知是何人物。
索南嘉措說了幾句,將紅袍人引來給二人介紹:「這是俺答汗貼身鐵衛軍統領烏恩奇。」秦浪川和常思豪仰頭拱了拱手。烏恩奇用略顯生硬的漢語道:「兩位朋友好,上師的朋友便是我們的朋友,上師,我們都說漢語吧,免得兩位朋友覺得冷清。」索南嘉措點頭。
秦浪川心想這人倒也心細。客氣幾句,烏恩奇道:「上師,兩位朋友,裡面請吧。」他在前面引路,幾人在後相隨入了大營。
常思豪邊走邊四處掃望,見左一道右一道的寨柵井然規整,都是由尖端燒焦的木樁釘入地下,中間以木板相連,兵士們很快搭起了箭樓,巡哨往來穿梭不斷,心想這大營紮在曠地,想要潛入可是不易,此行遇上索南嘉措,能輕易深入腹地,倒也省了不少力氣。走了半盞茶功夫,前面又有一道寨柵相攔,兩層鹿角格在柵口,遠遠已經可以望見大帳。附近衛兵增了一倍有餘,而且衣甲皆是紅色,帽上斜插著白羽。烏恩奇道:「從這開始,裡面是鐵衛中軍了,武器不能帶進去。」
常思豪望了秦浪川一眼,索南嘉措道:「兩位不必擔心,有小僧在,定保兩位安全就是。」秦浪川心想此刻索南嘉措功力已失大半,韃子衛兵再強亦不過是些蠻漢,到了裡面憑常思豪的拳腳功夫亦可刺死俺答,我這把老骨頭此來便沒想再帶回去,怕他何來?沖常思豪點了點頭,解下腰間的落日刀,常思豪也將雪戰、斬浪和奔雷三柄刀摘下,交給旁邊的衛兵,索南嘉措懷中那柄彷彿飾品般的小短藏刀也繳了。烏恩奇揮手,衛兵將鹿角挪開,外軍留下,僅放他四人進了寨門。
來到大帳之外,烏恩奇高聲稟道:「色拉寺索南嘉措上師及兩位漢民友人到。」裡面有人以蒙語回應,秦浪川沖常思豪使了個眼色,常思豪心中明白,暗忖要對得起索南嘉措,就對不起邊境的百姓,既然來了還能退縮麼?只有以死相拼!略點點頭以示會意。
簾兒一挑,四人入得帳來,一股暖香撲面,只見帳中央坐著一人,頭戴白色雪絨帽,身披織錦盤花裘,寬帶束腰,鑲滿寶石,斜配龍紋珊瑚腰掛,腳下白色小皮靴,尖頭翹起,上面有個小小的絨球,往面上看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兩邊幾名女侍伺候著,再無他人。
常思豪本來卯足了勁頭想見著俺答便上去拚命,一見此景,不由一呆。
那少女一見索南嘉措,立刻下座跑了過來,笑吟吟地拉著他說說笑笑,索南嘉措歡愉之情也溢於言表。秦常二人聽不懂他們說的蒙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秦浪川害怕其中另有奸謀,不如先出手脅制住了這二人再作道理,急向常思豪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