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賽兒在看著樹林子裡的人,樹林裡的人,也在看著她。和一般逃難的百姓不同,這裡的一百多號人,身強體壯的,佔了大多數,即便有女人,也是男人們的家眷,雖然眉眼中疲憊之色難以掩蓋,但是,比起那些儘是是老弱的逃難隊伍,這只隊伍,算得上是精壯了。
去蕪存菁,優勝劣汰,五百多人的村子,到現在,剩下的就是這一百多號人,熬不過來的,就熬不過來了,而熬過來了的,卻是希望繼續活下去。他們眼中的唐賽兒,並不是弱不經風的少女,而是這個女孩,這幾百里地,就是這麼帶著他們一路走過來,對於這些從來不曾離鄉背井的百姓們來說,這個嫁到本村的外鄉媳婦,顯然比所有人都懂得多。
而當唐賽兒斬殺了那些官兵的時候,這些人都知道,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他們除了跟著這個女孩,去她口中說的沒有官兵的寨子,他們再也無路可走了。堅持留在村子裡的人的下場,他們已經看到了,那些報復的官兵,將他們的腦袋,像韭菜這樣一茬一茬的割,在這個世道,就算是再卑微的人,也不願意自己的腦袋成為韭菜,成為那些官兵功勞簿上的首級。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唐賽兒是白蓮,唐賽兒的丈夫林三是白蓮,而他們,也是白蓮,不管是南軍還是北軍,不管是朝廷還是燕王,對於白蓮教,都不會心軟手軟,這和殺不殺那幾個到自己村子裡禍害他們的官兵沒關係,殺那幾個官兵,不過是一個引子,現在不殺,以後他們終歸是要殺的,這一點,他們心裡隱隱都知道,只是這一天,來的如此的之快,快得讓他們有些茫然了。
既然走出了第一步,那後面的,就不用考慮了,繼續走下去就是了,天下白蓮是一家,這話說得不錯,可是,除了唐賽兒,他們真不知道,哪裡還有白蓮,哪裡才是他們的存身之所,既然唐賽兒這麼肯定的帶著他們朝著青州走,朝著她描述的那個美好地方走,他們也只有這樣一步一步的跟著她走下去。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活著,比什麼都強!
「三姐!」遠遠一條身影竄了過來,正是剛剛自告奮勇去查探的那個瘦弱少年。
眾人的眼光朝著少年看了過去,更有幾個手中有兵刃的男人,摸著兵器站了起來。
「是官兵,是官兵在生活做飯!」少年有些氣喘,朝著山崗下面指著:「皮猴兒在盯著呢,我怕你等得急,就先回來了!」
「是跟著我們來的嗎?有多少人?」唐賽兒吐出嘴裡的草莖,站直了身子,身上的慵懶勁兒一掃而光,澄淨的眼神中,竟然露出幾分幹練的神色。
「二十多人吧,像是新募的兵,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應該不是衝著咱們來的!」少年叫林雲,是唐賽兒的小叔,按理來說,應該是叫唐賽兒嫂子的,可他從唐賽兒進林家的門起,就一直叫唐賽兒三姐,眾人倒也不覺得多奇怪。
「還看到什麼?」唐賽兒蹙著眉頭,輕聲問道,二三十人,肯定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不過,他們不衝著自己這些人來,難道自己這些人就不能衝著他們去嗎?他們的兵刃,衣甲,還有馬匹,乾糧,可都是好東西,若是都奪了過來,這往前走,就更有把握一些了。
「太遠了,看得不大清楚!」林雲有些羞愧的樣子,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就是他引以為傲的眼神,也實在發揮不了多大作用。
「三姐,吃了他們!」手握兵器的幾個男人中走出一人來,「官兵們都是膽小如鼠,殺了他們一兩個,其他的人腿腳就軟了,咱們走了這麼久,還沒遇見過這樣小股的官兵,吃了他們,為死去的鄉親們出口惡氣!」
眾人目不轉睛的看著唐賽兒,風從林間緩緩的吹過,空氣彷彿都凝重了許多。半響,唐賽兒的臻首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那男人臉色一凜:「我去叫大伙過來!」……
馬恩不是白癡,他手下被鄔元這個老卒訓練出來的少年們,更不是白癡。所以,林雲也好,這悄悄趁著夜色摸近的幾十條漢子也好,他們眼中看到的,是屋子裡閃耀的火光,和門口隱隱綽綽的哨兵,沒有人知道,無論在哪一個地方宿營,他們眼中的這群官兵,都是放了雙哨,而且,除了明哨之外,還有暗哨。
這不怪他們,哪怕是他們眼中一身本領的唐賽兒,對於這軍中之事,甚至和馬恩手下的任何一個少年相比,都要顯得遜色,如果要說這是區別,這就是專業和業餘的區別了。
藉著天上微弱的月光,唐賽兒微微瞇著眼睛,手中的弓如滿月,箭如流星,朝著那門前矗立不動的哨兵而去,「篤」的一聲輕響,哨兵應聲而倒。她身邊的人臉色一喜,一揚朴刀,彷彿一股黑色的潮水,朝著那個小小的院落湧了進去。
唐賽兒沒有動,依然佇立在原地,她手中的弓,在這個距離,比她親自衝進那個混亂的院子,更能發揮作用,她知道那院中,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雖然她殺過人,但是,並不代表她喜歡殺人時候的場面。
潮水終於蔓延到了院子裡,路過哨兵的屍體的時候,唐賽兒明顯的看到這股潮水,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潮頭就義無反顧的衝了進去。
再然後,她的眼裡,就是一片光明。刺眼的光明。
兩個巨大的火堆,「蓬」的燃燒起來,刺眼的火光中,黑色的潮水被剝去了黑夜的偽裝,露出他們本來的面目,他們雖然手裡握著兵器,但是,眼眸中除了跳動的火光,更多的是驚疑不定。
甲兵!
一個小小的方陣,整整齊齊的摞在不大的院落中,長槍上的寒芒,刺得他們眼睛隱隱生痛,而長槍的主人,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正冷漠的,看待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們的愕然。
「起」!
彷彿是天際邊闖來的一聲呼喝,長槍陡然壓下,森森之意,頓時溢滿整個院落,年輕的面孔中的冷漠,頓時變成了滔天的殺意,因為生存不易,這些年輕的面孔的主人,更懂得生存的可貴,對於這些趁著夜色而來的不速之客,他們心中沒有任何的憐憫。
你要殺我,那我自然就能殺你!
「進!」
又是一聲呼喝,這些甲兵們,齊齊向前跨越了一步,雖然就一步,卻是踏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不速之客們終於反應過來,看著自己手中的兵刃,在看著那丈許的長槍,退意從每個人心中生起。
不用任何人的命令,他們齊刷刷的朝後退了一步,有了這第一步,自然也就有第二步,還好,沒有人癡傻得掉過頭來,將自己的背心賣給這些長槍,他們只是謹慎的,將自己的身體,盡量的離長槍能夠攢刺的距離遠一點。
「進!」「進!」
三聲號令,這些手持長槍,身著布甲的官兵不過是往前逼了三步,不速之客們卻是連連退了七八步,這院子又能有多大,退到這個距離,距離院門也不過三五步之遙了。
領頭的男人,手緩緩揮動,很溫柔,彷彿是生怕刺激到這些官兵,他身後的人,也是悄無聲息的退出院門,年輕的官兵們冷冷的看著他們,臉上露出彷彿譏笑一般的神情,卻是沒有繼續前進。
「你若是再動一根手指頭,我便把你打成篩子!」
身後的人都退了出去,領頭的這男人正想慢慢推走,一個很溫和的聲音,從這些官兵之中響起,然後,他渾身頓時僵硬起來,一動都不敢動。
馬恩緩緩的從少年們中走了出來,手裡拿著的,便是那個讓他糾結無比的手銃,不過,這一次,他很有信心,人不野狗的提醒大多了,這樣近在咫尺,要是還打不中,他可真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
「他們可以走,你不行!」馬恩笑了笑:「看樣子,你認識我手上的這個玩意,那我就不用廢話了,叫你那個弓箭手進來,我可不想被人一箭撂倒!」
「不用!」唐賽兒昂首走了進來,手中的長弓不知道哪裡去了,她笑容有些慘淡,看著馬恩手中的手銃,和他身後虎視眈眈的軍兵們:「我們認栽了,原以為是一幫潰敗亂匪,沒想到是軍中精銳!」
「哦?」馬恩饒有興趣的看著對方:「你才是主事之人,看起來有幾分膽略的樣子!」
領頭的黑衣人,沒有因為唐賽兒的進來,就躲在唐賽兒的身後,反而護在唐賽兒的身前,那令他驚懼不已的火器,這一刻,似乎在他的眼裡,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幾把破刀,一幫流民,你說,你要腦子壞到什麼地步,才會來打官兵的主意!」馬恩有點痛心疾首的搖著頭:「你說,你這樣的笨蛋,我是留你下來,還是放你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