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周王所為,形跡曖昧,念一宗室親,無以猜嫌,輒加重譴,恐害骨肉之恩,有傷日月之明。如其顯著,有跡可驗,則祖訓俱在。」明黃的坐墩上,朱允炆看著手上的奏折,若有所思,在他的身後,皇后馬氏輕輕的搖著團扇,看著自己的夫君,唯恐發出一絲聲響,打攪了他。
這奏折是燕王送上來的,而就在前不久,朱允炆令李景隆拿了周王,他知道燕王一定有有所反應,他那位王叔的為人,他多少也是算是瞭解的,此番拿了周王,燕王上表,或者是暴跳如雷,或者是威脅恫嚇,都不會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燕王的這道折子,倒是讓他有所觸動了。
這也太大義深明瞭一些吧?燕王的折子裡說的很清楚,對於周王的事情,若是他不尊先帝、圖謀不軌的事情屬實,那朝廷該咋辦就咋辦,不過若是捕風捉影的猜疑,這個大家都是親戚,未免有點面子上過不去吧!
從頭到尾,這份奏折裡,朱允炆看到的就一個大義凜然公私分明的燕王,此刻身在寢宮,身邊又只有皇后這個自己最親近的人,朱允炆的心,不禁微微有些動搖起來:這事情,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
「恩惠,你也見過燕王,對於燕王,你是如何看的?」他放下折子,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彷彿是隨口問道。
「還是在為王叔們的事情勞心?」馬恩慧貼近過來,柔軟的身軀靠在朱允炆的身後,手中的團扇,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放在了一遍,兩手輕輕的按在朱允炆的頭上,為他按壓去緩疲勞。
馬恩慧是光祿寺少卿馬全之女,洪武二十八年被冊封為皇太孫妃,同年為朱允炆生育長子朱文奎,如果不出意外,明年,也就是建文元年,朱文奎百分百要被立為太子的,換句話說,她的夫君,他的兒子,都是,或者即將是九五之尊,她的身份,可謂是貴重得很了。
可惜的是,這個時候的馬恩慧,還沒有一點母儀天下的覺悟。
「前些日子,朕令人拿了周王的事情,你是知曉的吧,燕王周王,同出一脈,朕以為燕王會為周王說說情什麼的,喏,這是他的折子,壓根就沒提一個字,就是字裡行間,都勸朕珍惜骨肉之情,恩惠,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朝堂上的事情,妾身是不清楚的,皇上天縱英才,想必都會處理妥當的,至於燕王,妾身實在是沒多大印象,不過,妾身倒是聽說過,燕王善戰,要不然太祖皇帝,也不會讓他鎮守國門,震懾北元宵小了!」朱恩慧低眉順眼,低聲說道。自己的這位夫君性子有些偏弱,好不容易剛硬一把,她可不想評論是非。
「無妨的!」朱允炆微微閉著眼睛,「朕知道你顧慮什麼,這不過是我們兩人之間隨口聊聊,算不得干政,但說無妨!」
「先生他們說的是沒錯的,這藩王一定是得要削減的,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裡有什麼過不過的說法!」朱恩慧細聲細氣的說道:「皇上是君,王叔們是臣,他們自然要聽皇上的!燕王既然念及骨肉之情,又上表服從聖裁,妾身看,這是好事情啊!」
「天家,天家……」朱允炆嘴裡咀嚼這兩字,聽著身後的女人輕聲細語,一時竟然有些怔了.
北平,燕王府。
這是後府的竹林中的一座精舍,此間的主人是誰,卻是燕王府裡上下諸人都知道的,平日裡,若是沒有召喚,這府裡丫鬟下人們,靠近這座精舍,立刻被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家將護衛拿了都有可能的,燕王以軍規治府,犯了事情,那可是要吃板子的。
所以,平日裡,這裡便是幽靜無比,簡直就猶如燕王府的另外一片天地,而此刻,精舍四周,別說丫鬟下人,就是那些護衛家將,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聽到了精舍裡面的說話。清風吹過林梢,沙沙作響,反而顯得這裡更加空靈壓抑了。
朱棣漫步走向精舍,這些天來,他沒少往這後院走,心情煩悶的時候,這精舍裡的那人,總會有辦法讓他感到通暢,不管是談風花雪月,還是軍政大事,那人,總是一番胸有成竹的樣子,有的時候,朱棣覺得,如果設身處地的和這個人對換一下位置,也許,那樣的日子,比他現在這看似風光的王爺,要過得舒心的多。
「莫逐燕,逐燕燕高飛,高飛上京畿。」屋子裡傳來稚嫩的女童聲音,朱棣微微一愣,他沒想到,在這精舍裡,居然還有人唱著童謠。
「然後呢,和尚爺爺?然後是什麼?」稚嫩的女童唱完,顯然意猶未盡,繼續追問著屋中人。
「然後,當然是在京畿築巢孵卵,等到來年,就有更多的小燕了啊!」一個頗為蒼老的聲音,樂呵呵的說道,「你以為還能是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燕王毫不遲疑的推開精舍的門,走了進去。
「哎呀,王爺來了,錦兒,還記得昨天教你的煮茶的法子麼,去為王爺煮點茶來吃!」門開處,道衍那頗有特色的相貌,露了出來,在他的面前,是一副殘局,顯然,剛才他一個人在打譜,卻被這個小丫頭給打攪了!」
小丫頭看了朱棣一眼,應了一聲,退了出去。朱棣也沒有在意,也許這是道衍新收的小婢,也是是新收的女徒弟,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哪怕這個小丫頭,看起來頗得道衍的歡心,也不例外。
「王爺愁眉不展,可是還在為周王的事情擔憂?」道衍開口問道。
朱棣苦笑了一下,這個和尚,真是明知故問,這些日子,還有什麼事情能比的上這件事情更讓他上心。說道這個,他不禁又想到,那李景隆去開封拿了周王的時候,只怕自己的這個兄弟,也是和自己一樣,正在府中為父皇守孝吧!
「京中的旨意出來了,奪爵,廢為庶人,流雲南!」他臉上露出不忍之色,畢竟那個一下從雲端跌下來到塵世間吃苦的,是自己嫡親的兄弟。
「也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道衍嘟囔了一句,伸手將被拂亂的棋子,黑白一一分開,拈入棋缽中。
「此話何解!」燕王的眉毛皺了起來,常年的征伐,燕王身上的威儀已經頗重,這一皺眉,一股凜冽的殺伐之氣,頓時就鋪面而來。
「先生先死,先死先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道衍彷彿的說著揭語一般,吐出這麼幾句,朱棣眉毛鎖得更緊了,他這個時候,可沒什麼心情和這和尚打什麼啞謎。
見到朱棣沒有聲音,道衍抬起頭來,見到朱棣正瞪著自己,等著答案。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兩隻不大的眼睛,毫不示弱的對視著朱棣:「王爺心中想的,應天府的那位,會如何對待周王呢?」
「我不知道,若是父皇,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殺伐手段,雷霆一擊,當今天子,我可是不敢妄言!」朱棣搖搖頭,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的那位侄子到底要做那般,要削藩,你不對手握重兵的九大邊王動手,你為難一個閒散親王,算是個什麼事情?
「所以我才說,這才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若是應天府的那位,有著太祖皇帝一半的權謀心性,和尚我,還真的沒多大念想了,還是老老實實在大慶壽寺吃齋念佛去了!」道衍毫不掩飾自己對建文帝的小覷,而下一刻,更是語出妄言:「這削藩的第一刀,沒落在寧王的頭上,沒落在王爺的頭上,可見應天府的那位,也不過如此,他身邊的重臣,也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爾!」
「莫非和尚,你很樂意看到我如同周王一般?」朱棣看著道衍,這和尚的狂妄,他早就見識過,但是,見他這般幸災樂禍,總歸心裡還是很不舒服的。
「這藩,削與不削,他都在那裡,王爺,道衍再斗膽妄言一句,若是王爺是那奉天殿的主人,你會容忍諸王兵重,尾大不掉麼?」道衍搖搖頭,見到朱棣沉吟不語,嘴角露出一絲譏誚。
「適才那個小丫頭,是個伶俐的小丫頭,我教他這『逐燕歌』,倒是兩邊就朗朗上口了,王爺以為,要是這『逐燕歌』傳到應天,應天的那些時刻都在琢磨著王爺的那些重臣們,會不會有些別的什麼想法?」
換做是我,肯定這藩是要削的,再不濟,也要令各個藩王,重新置換一下封地。朱棣正在琢磨的道衍的問話,聽到道衍說起這個,不禁微微一愣:「逐燕歌?就是我剛剛進來時候,這小女孩唱的麼?」
正在此時,剛剛奉道衍之命,出去煮茶的小女孩,已經奉茶走了進來。道衍笑瞇瞇的看著她:「錦兒,王爺想聽聽你唱的這逐燕歌,你再給王爺唱一遍!」
「好!」女孩清脆的答應了一聲,下一刻,歌聲就在屋子中蕩漾開來:「莫逐燕,逐燕燕高飛,高飛上京畿……」
朱棣聽這歌詞,腦中轟然一響,伸出手來,指著小女孩,有些不可置信的說道:「這……這燕……指的就是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