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沉沉看了張儀正一眼,道:「劉昭儀死得太妙,此事便不可再提。」
王七娘雖拚死帶出了那幾句蘊含無數信息的話,又有安六追殺王七娘、許櫻哥於長街之上,但如今這件事中處於關鍵位置的劉昭儀及時死了,就連安六也被關押起來嚴加看管,皇帝又已派出桓王前去檢驗賀王真病假病,如此一來,賀王一繫在明面上正是完全處於劣勢和不能翻身的狀態之中,加上人證物證都不齊全,那便不能再提。
再提,落到老皇帝眼裡、心裡就是迫不及待,想要趕盡殺絕,於是有理的都變成了沒理的。現下老皇帝既不曾明確提出要如何處置世子妃李氏,也沒有因此想要降罪並對康王府生厭的意思,那就已經是大善,至於王七娘的生死冤屈,和這些事情比起來簡直就是小事一樁。
殘陽如血,整個皇城籠罩在一片血色之下,便是朱後靈堂前的素白帳幔也染上了一層淡紅色。張儀正垂手默然立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遠處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苦苦掙扎煎熬的人們,突然覺得好像一場人間鬧劇。
有人走到他身後輕聲問道:「遠思在看什麼?」
「小婿在看戲。」張儀正回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許衡,驚覺許衡這段時間蒼老憔悴了許多,想到事關許櫻哥兄妹所扯出的那許多官司,又有朝堂上的這許多事情,於是很理解許衡,便也問道:「岳父在看什麼呢?」
許衡背手而立,鬢角幾根散落的白髮在晚風裡簌簌抖動,眼睛卻清亮如星辰,回答得更是霸氣:「我在看興亡。」
張儀正揚了揚眉。拱手行禮:「請岳父賜教。」
許衡轉頭看向他和藹地道:「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你現在做得很好,假以時日,將為國之棟樑。」頓了頓,又看著他微微一笑:「櫻哥怎樣?」
張儀正忙道:「她很好,岳父母將她教導得極好,今日這場亂子多虧了她機智冷靜果敢。」
許衡點點頭,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道:「善待她。」言罷竟然是轉身便要離去。
張儀正有許多事要問他。忙道:「岳父留步,小婿有事要請教岳父。」
許衡停住腳步:「你說。」
張儀正斟字酌句地道:「許扶的事,岳父知曉麼?」那一夜,他在雨中殺了趙璀,並將趙璀的頭顱高高懸掛在城牆之上;第二日。他讓朱貴帶人將許扶並許扶宅邸中暗藏的幾個來歷不明的大漢一起帶走,請許扶喝了一杯茶,飽吃了一餐酒飯,和許扶聊了許久,說了很多暗藏機鋒的話。雖未言明,但他以為憑著許扶的聰慧,當察覺他已經知道了許多秘密。再有後來的馮家那番作為,他覺得許衡應當給他一句話,而非是這樣故作高深的扔下一句話,問過許櫻哥是否安好便甩手而去。
許衡看了他片刻。緩緩道:「我知道。但有些事並不是如遠思所想的一樣。」
怎麼就和他所想的不一樣?張儀正突然想起關於崔家的往事,許久不曾有過的衝動不合時宜地在他胸腔裡來回竄動,令他很想質問這個清瘦卻挺拔如勁松的儒者一句話,但在即將開口之即。許衡又道:「我只問遠思一句話,不論從前。只問現今,你對櫻哥是否真心?」
許衡似乎總能找到事情的關鍵點,張儀正有些憤恨,卻不得不輕輕點了點頭。
許衡又道:「今日我替府上世子妃李氏求情,正是不願有朝一日我的子女落到這個地步後卻無人替她求情。想來若是我的櫻哥無辜落到這個地步,遠思當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赴死吧?」
張儀正又點了點頭,低聲道:「馮家……」
許衡微笑著打斷他的話:「既然如此,我自會給府上一個交代。請遠思替我告知康王殿下,今夜有客來訪,請他無論如何一定撥冗相見。」言罷再不廢話,走得乾淨利落。
張儀正怔怔地目送他走遠,有些無精打采地朝著哭得去了半條命的眾宗室子弟行去,悄悄跪在了人群之中。已經哭得半死不活,覺著這人生真是了無生趣的眾宗室子弟突然發現了他,立即點燃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更想趁機為家中打探點有用的消息,於是早前與張儀正相熟的幾個便不動聲色地挪將上來,將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張儀正,低聲道:「小三兒,你今日威風啊。聽說將那陰陽怪氣的東西打了個落花流水?」
張儀正曉得他們想問什麼,便只垂著眸子淡淡地道:「被逼無奈罷了。」
又有人道:「王家七娘當真給他戴了綠帽子?」「昭儀娘娘真是給他氣死的?」「聖上果真沒治他的罪?」
「休要瞎說。」這流言傳得可真快,也不知是安六特意使人傳播的,還是什麼人在背後刻意撥弄。張儀正抬眼看向前方,但見前方壽王、宣王、福王盡都端端正正地跪在康王之後,人人俱是滿臉哀思,形容俱毀,他看不出誰究竟是那個可能與賀王相應的人。再不然,他側著頭想,會不會是那兩位酷愛賭錢,為了兩個小錢就可以和老皇帝吹鬍子瞪眼,指爹罵娘的老親王伯叔祖?他猜不出來,於是決定不再猜。
夜深,屋角的素白宮燈散發出清冷的光輝,令得屋內罩上了一層冷清之色。許櫻哥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才換上的青紗帳。青玉與紫靄坐在不遠的地方,低頭做著針線活,偶爾抬眼看看許櫻哥的背影又悄悄交換一下眼色,再低頭默默做活。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過,簾子被人自外頭掀起,張儀正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青玉與紫靄忙起身見禮,張儀正隨手虛抬,低聲道:「睡著了?」
青玉正要搖頭,許櫻哥已然轉過身看著他道:「可是父王回來了?」
張儀正緊走兩步行到床前,將手摸摸她微涼的肩膀,有些心疼:「父王很忙,只得半盞茶的功夫聽你說話。」
許櫻哥利落地翻身坐起,與圍上來的青玉等人一同收拾整齊了,又吩咐紫靄:「快給三爺拿吃食來。」
張儀正忙止住她:「你不用忙,適才已與父王一同用過了。」想了想,又問:「你可吃過了?」
今日連接幾件大事,他父子回府後當然要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才是,許櫻哥止住紫靄,隨了張儀正匆匆往外,邊行邊道:「我陪著六娘吃過了。人還停在我們府裡,聽說劉賢妃已經追隨先後而去,安六也被羈押,六娘就想先把人接回去,安置在冀國公府停靈。雖不能舉喪,卻也要叫她有個歸處,不能做了孤魂野鬼。這一件事,是我稍後問父王,還是三爺去問?」
張儀正持了她的手,低聲道:「稍後你問父王吧。」
許櫻哥歎息道:「說來七娘太可憐,劉賢妃死得太及時,就這般便宜了安六實在太可惜。」
張儀正輕聲道:「劉賢妃的死有蹊蹺。但不拘如何她是死了,聖上不疑,旁人便不能疑。」
只怕不是不疑,而是不想疑。許櫻哥一時沉默無語,良久方道:「安六是個心狠手辣的。」
「會有他難受的時候。」張儀正轉而問道:「今日你在家都做了些什麼?」
許櫻哥有些悶悶不樂:「和二嫂一道陪大嫂查點她的嫁妝私房,聽她安排什麼東西要給誰。後來大伯回府我們便退了出來,聽說聖上不曾有要追究的意思?」
張儀正道:「之前父王和大哥去請罪,聖上許久都不見。後面岳父去了,和聖上說,罪不及出嫁之女,現下不能自亂。聖上也就沒多說旁的話。」默了默,又道:「但誰能說得清呢,幾位叔伯父虎視眈眈,興許什麼時候聖上犯了癲狂,被人一提醒便又會想起這件事來。」
許櫻哥皺眉道:「這樣的日子可也真是……」她沒把後頭的話說出來,張儀正卻是懂的,微微握緊了她的手,輕聲道:「今夜岳父要過來,你可想見見他老人家?」
許櫻哥眼睛微亮:「方便麼?」許衡既然半夜三更出行,自是要掩人耳目,想是不便見她。
張儀正拉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低聲道:「方便。只是見面的時間不能太長。」
許櫻哥抬眼看著他,心裡一片柔軟不捨,不知不覺便熱了眼眶。張儀正驚覺,忙道:「怎麼了?」
許櫻哥看著他微笑,道:「沒什麼,就覺得人生恍然如夢,總是猜不到結果。」言罷快步往前,不想再多言。張儀正默了默,沉默地跟上她的步伐。
康王難得回府,大事小事一籮筐,等著見他的人和要他處理的事情著實不少,許櫻哥獨自在廂房等了小半個時辰才有人過來喚她。
許櫻哥疾步跨入書房,但見房中除了張儀正外還立著張儀端,張儀端用一種十分複雜的目光看著她,康王則是低著頭在看手上的一封書信。想起自己的身世傳言斷斷瞞不過康王去,康王厲害,又是站在高處遠處,對她並無情意,若是他要追究她,便絕不會似張儀正般好說話,心裡就有幾分忐忑,垂著眼端端正正地行禮下去請安:「兒媳給父王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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