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那場不歡愉的酒宴,金士麒立刻前往廣州西關碼頭。
江面上紛雜喧鬧,許多船隻正紛紛逃回來。
這裡是廣州府的內水,有炮台和水營的庇護,番賊也不敢追殺至此吧。但硝煙瀰漫掩不住人們慌亂的神色,班駁的血跡帶來一片片哀嚎。那些大船都停泊在江水裡,降帆、落錨,一條條小駁船舢板在大船和碼頭之間游動,水手們忙不迭地抬運貨物,驚懼地訴說著江外的戰事,快喚醫家來看看傷者還有救嗎。
碼頭關口的涼棚下面,幾個市舶司的官吏呆立著,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廣州府,這最繁盛富庶之地,已淪作兵亂之地。
「慘淡!」金士麒歎息一聲,便帶著十幾個水營軍官攔住正上岸的商戶,問詢澳門的戰事。那些商戶卻更謹慎,看他們陌生的打扮和生疏的口音,便反問他們是何人?
金士麒緩緩亮出腰牌,只展示了上半截「廣東巡海道」的字樣。
那幾個商人忙退了兩步,「原來是海道的差爺……」
「巡海道!」突然從旁邊跳出一個年輕船家。他週身衣衫破綻,臉上更是斑斑血跡。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嘶吼道:「你們這幫鱉佬!我家船被賊子燒了,貨燒了人死光了,全拜你們所給!……別攔我,我啥子都沒了,剮了也拉他沉海!」
「認錯人了吧……」金士麒正在驚詫,碼頭上的商民船民卻聞聲而起、蜂擁而至!
那一群群腥臭身影如潮水般湧來,旋即凝成一片漩渦把金士麒等人困在中間。雖然還沒人動拳腳,但聚集的怒氣已如火爐般炙烤,叱罵聲更是如瀑布般鋪撒:「巡海道混帳!」「拚死也要賺個痛快!」「我們年歲供奉你們,千百兩銀子丟海裡只求個安暢,賊子來了卻被你們所賣!」
屬下們忙擁著金士麒逃開,「放開!」金士麒大喊。他從那些暴民的罵聲中大致理解了緣由——
今日外洋番賊突入珠江口,這些商民船家們慌忙逃亡最近的屯門水寨。那裡有巡海道官衙和粵海水師駐紮。可是巡海道官差卻怕番賊追隨而來,竟不許這些民船入港,甚至還放銃射箭驅趕他們!船民們只能向廣州府逃遁,一路上被番賊水寇追殺燒掠,有十幾條船遭了難,淒慘可憐難以言表啊!
「這啞巴虧不能吃啊!」有個水營軍官跳出來大吼:「狗眼不識泰山!咱軍爺雖授了巡海道,今日才到廣州。與這禍事何干!」
可是人群中怒氣衝天,哪裡有講理之處。「誰信你!」「他們便是食我們血肉!」眾人嘶吼著又要湧上來,先前那滿臉血跡的年輕船家更是挺身而出,他嘶吼著:「你只識錢財,給你就是!」他揚手就丟出一硬物,正砸在金士麒腦袋上。
那亮閃閃的東西彈在地上。竟是一塊碎銀子!
這廣州果然是富裕啊,打架都如此高調……但金士麒一抹額頭,一手的血。
見了血光,在場的商民船戶們頓時狂叫沖蕩上來,嘴裡呼喊著打殺奮勇無比!但他們心裡對官家還是怕的,不敢近戰,只是各種什物砸過來:酒罐、木箱、馬桶、碎銀子、肉包子。還有大把的銅板如雹子般鋪撒!「要錢財都給你們!」「拿去吃死吧!」「這是明年的例錢!」「打那個大個子!」
「卡、嚓」幾聲,金士麒身邊的衛兵紛紛抽了刀出來。
「轟」地一聲,暴民們撤了十幾步……
金士麒卻下令不許傷人,把刀收起來。那些民眾都躲得遠遠的,見他們軟弱,就又齊聲辱罵,還要丟幾隻魚叉……但忽然間,金士麒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眾目睽睽之下。他蹲下身撿起了一塊碎銀子,又攏起一把銅板,然後大模大樣地塞進了袖口裡。
現場一片沉寂。在場民眾皆驚愕,這傢伙……真是太無恥了吧。
金士麒颯然一笑,轉過身來對著屬下們說:「今日特例,許你們每人撿些錢財。」他話鋒一轉,便厲聲道:「但給我記住了。拿人錢財便要替人消災!廣東百姓賞了咱銀兩,我等必以死為報!」
「以死為報!」眾官齊聲道。
「撿銀子!」金士麒喝令。
「尊令!」洪亮的聲音在碼頭上迴盪著。民眾們一片寧靜,瞠目結舌地注視著那些軍官——他們各自蹲下來紛紛撿拾了些銅板碎銀收入囊中,發出動聽的嘩啦啦的聲音。但他們滿面的肅穆和傲然。猶如在執行一個莊重的儀式。
金士麒卻獨自走到民眾面前,揚手一拜,「金某官拜巡海參將,今日初到廣府……便承蒙諸位錯愛!諸位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請把外洋戰事告知。」
聽到那名字,民眾們好似被一陣風吹過,紛紛退了幾步。
「他就是那個金參將!」他們驚愕地看著金士麒,逐漸惶恐起來。
「就是南丹衛那個老闆?」「潯州小霸王金士麒!」「好像打錯人了……」緊接著又有人哇地一聲哀嚎起來。此前還激昂咆哮的一群人,終於嘩啦啦地跪滿了一地頓首乞憐。「將軍你終於來了!」「還有好些船困在香山吶,將軍快救命!」
「起來說話!」金士麒大聲道。
那些人皆不敢應,只悲咽乾嚎著。金士麒不禁長歎一聲。他轉過身來,對著屬下們朗聲道:「我粵海百姓可憐!駕御孤舟片帆渡海遠揚最是凶險不過,與狂風相搏,與大浪相鬥,受驕陽炙熱之苦,承忍鹽毒侵肌之痛楚,若迷航不知南北西東隨波飄蕩苦困病痛幾生不如死,還要日日思量商品貨物折損、銀利貴賤變化,更有官衙之盤剝……這個不好說太細……誰不想家中嬌妻子女之樂,誰不願高牆密瓦睡得安穩坦然啊!然泣別妻小毅然而去,只為餬口求生計甘受其苦,便如赴死亦不辭兮!」
金士麒把手指著南方的江面,熾熱的夕陽染紅了江水!「可恨那閩海之賊橫行作亂,對民船燒之、殺之、屠戮無憚!斷了多少性命,更毀了兩廣粵海多少人的身家!」
金士麒有些動感情了。嗓音也變得沙啞。「更可恨那紅毛番……畜生!魔鬼!禽獸!憑堅船利炮四處掠殺,強奪我大明子民去南洋,一路上虐殺姦淫,死在海上者十人有九,苟且活命的便為奴為牛馬慘遭折磨永世不見親人……」他朗聲道:「幸聖上降旨,令某擔負巡海驅賊之任。金某雖力薄,但上受皇恩俸祿。下獲兩廣百姓供給,又有水營一干兄弟同心同力,雖任重而道遠亦當弘毅死而後已!」
「我等誓死追隨!」眾軍官們齊聲呼喊,紛紛拜倒!
方纔這一套台詞,其實幾日前金士麒在藏寶港的出征儀式上就說了一遍了。今日又說一遍,仍然很煽情!
在場的商民、船民、碼頭工人、旅人鄉民、差役胥吏們聽他說得懇切、更說得振奮。不禁更是悲痛而動情!他們嗚咽著、不停地告罪,終於「哇」地哀哭一片。那幾百人上千人的哭聲越來越大,最後如波濤般在碼頭上翻騰著直衝雲霄!此前那領頭丟銀子的小伙子淚流滿面地衝過來,跪下,「將軍爺,我罪該萬死……我斬了頭賠你!」
「我要你的頭幹嘛?能當炮彈用嗎?」金士麒大聲道。「我只要你們把那軍情戰事詳實報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們忙擁過來搶著稟報。有的說那那紅毛洋鬼子大船如山。火炮如何強悍,火銃如何陣陣如雷。還有賊船如何迅猛,如何劫掠縱火燒殺……還有澳門!那澳門是粵海首位的商港,常年有百條船隻停泊航行,現在怕是都困在裡面了。還有人說聽到澳門那邊有炮聲,大概是葡萄牙番子的炮台開火了……
這些情報,與金士麒此前在丁老西的「鴻門宴」上得來的消息都能對應。
此次荷蘭鬼子聯合劉香佬的賊船,攻擊襲的頭號目標就是澳門。荷蘭鬼子的目標是霸佔東方所有的重要港口和航道。所以早就垂涎澳門這寶地。荷蘭人曾數次派船隊攻打澳門,最近一次是天啟二年,荷蘭人派了12條大船約1000兵力登陸強攻,被葡萄牙人和明軍苦戰擊退。
經過了幾年的準備,此次的入侵兵力一定更強。但防守一方卻更弱了——這些年葡萄牙人一直在衰敗,據說澳門守備隊不足百人,連一艘像樣的兵船都沒有。而附近的明軍只有一個千戶所的幾百殘兵。廣東水師也同樣不堪一擊。
……
金士麒在碼頭上盤桓了許久,直至傍晚才離開。
馬車沿著江邊西行,金士麒紛紛雜雜地想著諸多事,心煩意亂。
忽然。他下意識地掀開了簾子,心下便是一驚——視野中是一條暗紅色的大船,它飽滿而壯美,船型和帆裝竟是西洋式樣的,很突兀地停泊在廣州城南的江中。但它看起來竟有些熟悉。
「那是誰家的?」金士麒忙問旁邊的劉東昇。
劉東昇微微一笑,「爺被銀子砸暈了腦袋,這船都不認識了?」
「呀!」金士麒頓然想起來了,前面就是德興碼頭,是丁西老爺子的私家產業,這條大船就是那老爺子的。記得去年來廣州,大叛徒魯白刀曾經放出虛假消息說把丁老西關在這船上,金士麒為此來跑來跟他對峙。當時曾近距離觀看過這大船。沒錯,就是這條,但好像重新刷了船體。而且停泊港外,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金士麒忙下了車,逕直走到江堤岸上去。
那大船就泊在幾十步之外的江水中,粼粼的金光在船體上波動,橫桅上的捆帆在晚風中微微晃蕩,還有船尾栓著的兩條小舢板,胖墩墩很頑皮的樣子……那一切都那麼真切。可是金士麒卻覺得它很遙遠,很虛幻。它是丁老西的船,那老傢伙今日的變化讓金士麒措手不及,讓他有一種被拋棄在孤島上的悲憤。
忽然間,船上傳來一陣笑聲,一眾人正伴著一位楚楚的女子走出艉樓,站在甲板上指點著桅桿說著什麼。她一身淺藍色綢衫如一汪清波,嬌艷的面孔如螢玉映襯著驕陽,正是小瑤。(。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