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張開嘴巴,雨水灌入喉嚨裡,抬起頭,眼睛都睜不開。
林子裡暗得像黑夜。在狂風大雨的肆虐下,漫天的樹冠在翻滾、顫抖,如沸騰一般。所有人都濕透了,金士麒和幾個親兵穿的是全身罩甲,充水後更像是一層石頭裹在身上。只能堅忍著,已經有數根箭矢和彈丸打在他的身上。
「突進!」金士麒吐了一口雨水,「迅速突進!」
林子裡一片激戰。
各寨的山兵全都退縮在林子裡,藉著樹木抗衡官兵的火力優勢。查應才的戰術金士麒太瞭解他了他一定是列著嚴密的隊形從兩三個方向同步推進,就像一道大網把敵兵全都兜起來。這戰術雖然缺少些激情和變化,卻非常有效。
作為配合,金士麒的戰術動作就是迅速插入林中,截住山兵的退路。
金士麒的200多名分為10個混編分隊,每隊中都有7、8條火銃。他們列著「箭型陣列」迅速突進。那是一種狹長的進攻隊形,如一根楔子,深深插在藍犸與其它各寨山兵的中間。
迅速突進!
密林、大雨,視野中連綿的恍惚和動盪。交錯的背景下,敵兵的身影總是突然閃現、突然衝殺過來。火銃的光芒連續地照耀著黑漆漆的林子,在視網膜上烙著一層層火光的殘影。無窮無盡的大雨聲混雜著廝殺、喊叫、奔跑聲,火銃如雷鳴般在耳邊綻開
迅速突進!
在大雨中。手雷還算可靠,火銃卻很不堪用。火繩被打濕了,把它從筒裡抽出來割斷一截再重新點燃。若是火門被打濕了。只能不停地擦拭,倒入新的引火藥。若是銃管子進水可就慘了,在戰場上根本沒時間拆銃管,只能一次次地加引火藥,不停地點火,三番五次之後終於引發一次發射。有時候只是一聲悶響,彈丸卻不知道飛到何處。
戰士的神經都要斷裂了。機械地奔跑著、朝著模糊的影子戳殺,猛然就臥倒在泥水裡,下一秒就跳進行一次短衝鋒。抬起盾牌擋住敵兵的全身撞擊,猛然掀翻他,一刀戳在他脖頸上。鮮血噴湧在臉上,被滾滾的雨水沖開。剛從樹後閃出來。又被近在咫尺的手雷炸翻在地。
迅速突進。敵兵近在眼前!
北坡寨的甲兵們一次次反衝鋒,用黑色的包鐵盾牌作為先導,衝開銅頭大隊的陣型,用短矛和長刀戳殺。林子裡一陣陣猙獰的金屬撞擊聲、竹木的劈砍斷裂聲音,上百名戰士們混戰在一起。
鮮血伴著斷肢齊飛,火光與漫天大雨同一色!天上的雨水、地上的泥水和血水潑灑在每個人身上。
金士麒在十幾個親兵護衛下拚鬥衝殺著,只殺得渾天昏地。他身邊的人被一個個打翻、栽倒在地。這一刻,他真以為自己的要死了。後面金士駿帶著十幾騎兵斜刺著衝殺上來。丟出幾顆手雷炸翻了一層的人,雙方才擺脫接戰。
「藍犸!」金士麒看到了他。
藍犸就在前面十幾步之遙。一個霹靂照亮了樹林。藍犸正站在一片死傷的甲兵之間,手裡拎著一柄直刀。他猛然呆住了,驚愕地望著金士麒。
「藍犸!」金士麒已經是火銃在手,穩穩地瞄準了藍犸!大雨在銃管上砰砰綻起一層晶亮的水花。金士麒的手顫抖著,口鼻間騰起滾滾的熱氣。
藍犸呆呆地站在他的準星之後,火繩就在眼前徐徐燃燒著,騰起淡藍色煙霧。
這一剎那,整個林子都好像凝結了。
「藍犸……」金士麒的手指在扳機上顫動著……
藍犸突然咆哮了幾聲,他掉頭就跑。緊接著,北坡寨的山兵狂瀉而去。就好像一面牆倒塌了,銅頭大隊如群狼一般從金士麒左右衝殺上去,截住了整片林子。
……
之後的一刻鐘,銅頭大隊殊死攔截著各寨山兵的退路,他們雖然只有200人,雖然一次次被突破,但他們一直在泥水和火焰中頑抗著,猶如一道荊棘陣。
所有的火銃都熄火了,所有的手雷全都打光了。到了最後,他們只能跟在金士駿的騎兵後面進行一次次掩殺。
在他們瀕臨崩潰的前一刻,敵軍先垮掉了。
前方,遷江陸營的大軍如一道鐵與火的帷幕,徐徐覆蓋了整片森林。大軍所到之處,殘存的山兵們都跌倒在泥水裡、匍匐著、跪倒著高舉雙手。投降!他們再也沒有勇氣拚鬥,也沒有力氣逃亡,他們成片的投降!
叛亂的血石寨土王當場戰死。那林子裡的2400名精銳山兵,約半數戰亡或重傷,另有約1000人被擒。
金士麒的銅頭大隊參戰的380士兵,戰死和重傷者超200人。
查應才與金士麒會合之後,崩山、斷角、尖牙、鐵鱗四寨才姍姍而來。那四寨本應截住查應才的後路。沒想到查應才跑得太快了,他迅速擺脫四寨的尾隨,並迅速殺敗了山兵主力。四寨頓時就沒了希望。而且他們隊中只有少數甲兵,其餘多是赤腳農奴,他們自付沒能力跟官兵硬拚,便紛紛交出武器和鎧甲,表示服從。
戰鬥結束了。那片樹林終於回歸了寧靜,一道道血水滾滾流淌。大雨仍在下,一副誓不罷休的態勢。
戰爭也結束了。
……
遷江陸營、銅頭大隊、四寨山兵合營,幾千名山民冒雨搭建了新的大營。
臨近傍晚時,金士駿也率領騎兵回來了,戰鬥結束之後他們截殺了幾股潰兵,之後就直撲向遠處的山谷,搗毀了山兵的營地,擒獲了最後一批敗兵。
藍犸也被金士駿擒住了。
大雨依然。
藍犸被推到了一個小帳子之外。金士麒就坐在那帳子裡。他換了便裝,正盤腿坐在地上,雙膝上橫躺著一桿火銃。金士麒正抓著鐵鉗子把一張油布固定在火銃上。藍犸被按著跪在了簾子外面。金士麒只瞥了他一眼,仍然悶頭操作著手上的活計,那模樣好似一個正在生悶氣的老工匠。
這一刻,藍犸忽然想起初見金士麒的那個清晨。
那時候金士麒站在高高的竹塔上,他爽朗地笑著,他週身洋溢著金色的風。他拍著藍犸的肩膀,指著紅水河的北岸綠色的田野。「藍犸你看。這裡將出生一座繁盛的大城!」
之後的半年裡,遷江河畔的大地好像被施了魔法。彩虹般的吊橋,如筍子般樓宇。威嚴高大的祠堂廟宇,日夜轟鳴的工場和造船廠,那一切都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亮白色的光澤,滾滾的煙塵夾雜著星河般的火芒。
僅僅半年。金士麒的預言竟真的實現了。
但此刻。曾在河邊的竹樓上並肩暢談的兩人,一個人被捆綁著跪在雨水中,隨時都會被處死;另外一個,也是一副落魄的樣子,他竟沒有半分勝利者的喜悅。
藍犸忽然大笑著,「金千戶,在林子裡你為什麼不開銃!」
「火銃進水了,沒點著。」金士麒淡然地回答。他把膝蓋上的火銃舉起來給藍犸看,「喏。下次就不會失誤了。」
那桿火銃上新裝了一個油布的小套筒,能快速拆裝、前後縮展,展開就能擋住火繩和火門,真是遮風擋雨的良品。「下次……沒下次了。」金士麒嘀咕了一聲。他把火銃平放在膝上,瞪著藍犸,「說吧,為什麼要背叛我。」
藍犸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金士麒,你不該扶持赤腳漢子。你動的是各寨的根基。各寨遲早會被你毀掉。」
藍犸平靜地盯著金士麒,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力。「即便我今天不反,遲早有一天會輪到我頭上,是不是?」
金士麒搖搖頭,「我問的,是你為何要背叛『我』!即便北坡寨垮了,你也可以來藏寶港。」
「我是北坡寨的土王,永遠不能擺脫這身份。」藍犸慘然一笑,「藏寶港……下輩子吧!」
小小的帳子裡,一片死靜。
過了許久,忽然有士兵來報告:猛坎被運來了,他已經死了。
「死了!」金士麒咆哮一聲,衝了出來。
帳外的大雨中,幾十輛馬車正緩緩駛來,前面的正是紅蹄寨的馬車。雨下的那麼大,卻仍然有好多的人圍上來。有人掀開其中一輛車的簾子,人群中立刻「哇」地一聲大喊。
果然是猛坎,如一座白花花的小山丘被捆在車板上,仍然是那麼威武。但他卻早已血盡人亡,渾身冰冷。
金士麒衝上去,掄起火銃就砸下去!
「猛坎!睜開眼睛!」他咆哮著拚命地砸著他的腦袋,火銃手柄在那大腦袋上砸得砰砰作響,「你去看看那戰場,看你殺了多少人!你怎麼就死了?」金士麒的嗓子都扯破了,火銃仍不停地砸著、砸著,突然「卡」地斷裂。
「你解脫了!」金士麒丟下火銃,跌跌撞撞地走回來,一屁股坐在了藍犸的身邊。大雨如注,瞬間就把他澆透了。
「他殺了我的達妮。」金士麒哽咽著。
藍犸忙問:「達妮……那個會唱歌的小妞子?她死了?」
金士麒的臉扭曲著,他苦笑著,「藍犸,你還答應過我,活見人,死見屍……」
「猛坎帶走了達妮!」藍犸忙說。「我聽說那晚上,猛坎把那小妮子帶上了岸,有人接應他。」
「我知道。」金士麒低吼著。
連續數日,金士麒逼問猛坎,卻問不出個什麼,問出來的,金士麒又不相信。他逼問過猛坎營裡的所有人,有人也提到了達妮被猛坎帶上了岸,但追問下去又是無果!生生死死的信息,反反覆覆地折磨著金士麒,他的心就好像被一次次割裂!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金士麒又追問了遷江陸營曾經攻入紅蹄大寨的每一個軍官,也無人聽說過她的消息。
「我何嘗不抱著希望……但現在,我寧願達妮死在河裡。」金士麒站了起來,木然地盯著藍犸,「藍犸,多謝你送的那套衣服,讓她那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