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總督商周祚大人疾步走上堂前,悵然道:「我來晚矣!」他用飽含深情地目光望著中軍堂中諸位軍將:「方纔本官在城中走了一遭,桂平百姓苦兮,我潯州百姓苦兮!」
聽總督大人這般說,眾軍將皆黯然悲慼。也有人暗自悔恨:都怪我處理不當啊,早知如此,就應該把那幫臭流民趕得遠遠的……
總督大人又朗聲道:「胡扶龍一日不平,這場動盪便會愈演愈烈,甚至會波及整個廣西。諸君既承蒙皇恩當奮勇相報。」
滿堂軍將齊聲稱喏,呼啦啦地向總督大人參拜下去。隨後各軍將落座,金士麒這種五品的低級角色只能站在後面,一隻退到大堂遠側的窗邊。他倒是無所謂,窗邊的空氣好,而且一邊開會一邊看江上的風景也不錯。
接下來則由一位來自前線的奉議衛將領介紹胡賊的情況。胡賊起兵已經三個月了,他們集結了大籐峽以南各寨猺蠻獞勇,號稱80萬,實際兵力為2萬上下。那將領飽含血淚地講述著奉議衛如何英勇奮戰,多少兵將喪命陣上。雖然未能蕩平賊寇,但至少把戰亂控制潯州的範圍內,並為大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甚至就在此時,我們奉議衛的殘部還在窮山惡水之中掙扎跋涉……
「將軍節哀。」總督大人一邊說,一邊把那將領輕輕推開。總督宣佈討伐胡扶龍一戰仍定於明年三四月間,由廣西總兵紀元憲擔任主將。隨後又宣佈兩廣各部將出動5萬大軍,分4路進剿——
東路:此乃主攻方向。由潯梧參將康承爵擔任先鋒,率領潯州衛、桂林中衛、桂林左衛和梧州的部分兵馬,總計1萬人。他們執行第一波次的試探性攻擊,打開郁江的前進通道。到了4月間,來自廣東嶺南、嶺西兩道的8個衛所總計2萬人作為第二個波次的攻擊。這一路兵強馬壯,將以排山倒海之勢殺向賊兵,讓人無法抗拒。
北路:由柳慶參將何玉九統領南丹衛、柳州衛、慶遠衛,總計1萬人。這一路是奇兵,他們從北面山區發動攻勢,直插賊兵的軟肋。若是一路順暢能將賊兵殺成兩段,若是一路……不順暢,也至少能嚇賊兵一大跳。
西路:由南寧衛指揮使范景文率領本部兵馬和奉議衛殘部,總計5千人……喔,還有馴象衛,哈哈哈哈……那麼總計還是5千人。他們將在郁江上游鑄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閘門,堵截賊兵的後路。他們還會做出試探性進攻,牽制胡賊的兵力。但一定要萬分小心不要真地惹怒了胡扶龍,導致敵兵主力向他們殺去。
南路:廣東廉州和雷州2個衛所,湊集5000人等地兵馬封鎖靈山一帶,防止胡賊竄入廣東境內。咱廣西百姓已經很苦了,不要再牽連廣東。
總而言之,兩廣大軍將兵分四路分進合圍,以東路為主攻,北路為奇兵,西南兩路為防禦,最終實現甕中捉鱉。幾十名軍將肅穆地站在堂中,只聽得他們濃重的喘息聲,還有總督大人的聲音在三江閣中迴盪著。
這一刻,真讓人振奮啊。
這「四路分兵」只是一個總體佈局,接下來還要確定各將領的責權關係。還將推演各路的進攻梯次,還有錢糧耗費,還有設置營寨和補給線路,還有各部隊在戰爭中所扮演的角色。
「柳州水營都司。」總督大人首先點的就是金士麒。
金士麒忙踏上一步「在。」
「明年開戰後,你水營擔任中軍護衛。本座中軍就設在你那兩條大船上,沿郁江水路去貴縣。」總督又道:「那兩條大船勞頓不易,就不要離開桂平了。」
金士麒明白了,龍澤和武騰號又要被當作將領座船了。都怪它們身寬體胖,乘坐在上面又舒服又威風,隔音也好,萬一戰局不妙就可以升起十幾道帆狂逃。
金士麒瞥了一眼何參將,老傢伙卻不說話。金士麒不禁心頭發火:讓你臭顯擺,非要坐大船來潯州,現在可好了,這船要被別人佔去了!
其實給總督大人當作司機和貼身護衛是個美差,又安全又安穩,還能獲得總督賞識,現場很多人都羨慕嫉妒著。但這不是金士麒想要的東西——他要的是戰功,他要的是首先殺入敵窩搜繳戰利品,他要藉機把自己的力量發展到潯州來。他為此辛苦訓練部隊,加班趕造艦船武器,還早早就派了軍情司去戰區查探。若是被困在中軍,這大好的機會就全浪費了。
一念之間,金士麒就踏上了一步:「大人,那兩條船是兵船。若是留在中軍,豈不……可惜?」
此話一出,在場諸人皆側目,一時間鴉雀無聲。金士麒雖然說得小心,但諸人都聽得出這個小都司對大人的安排有異議。
真是太大膽了!
而且不識抬舉!
眼看著總督的幾位將領的臉色不好看,何玉九參將忙打圓場:「金都司是立功心切啊,哈哈。」
廣西總兵則道:「什麼兵船!不過是老大無用之物罷了。明年你能確保不擱淺、不迷航,便是大功一件。」此話一出,堂中諸人皆不禁竊笑。
總督商周祚卻微微一笑,他說:「金都司,擔當本座的護衛可不輕鬆。你莫要小瞧了商某,明年開戰後我會領兵直抵前沿,親臨戰火。你殺賊立功的機會絕不會少。」
既然總督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金士麒也只能抱拳應道:「屬下領命,甘受驅使。」他心裡卻想:大人你別蒙人了,過倆月你就去南京養老了,還在這充硬漢。
商周祚衝他揮揮手,他才退入隊列之中。
隨後,商周祚又一一指示各衛各營的戰鬥任務,點到名字的將領都應聲稱是,也有的當場發誓定會不辱使命。商總督又說:「明年一月起,由『廣西護衛』進抵潯州督運糧草輜重。」
聽到「廣西護衛」的名字,金士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廣西共有十個衛,其中兩支部隊身份特殊:其一是馴象衛,它名列皇家近衛序列,原本的負責是為皇帝捕捉大象犀牛老虎,但現在混得比較淒慘;其二就是這「廣西護衛」,它原本是靖江王的近衛部隊,目前仍然是很風光的一支部隊。金士麒暗中猜測著,「督運糧草」這肥嫩的差事落在了廣西護衛手裡,這是否也與靖江王有關係呢?
靖江王是廣西唯一的藩王,在明帝國諸多藩王中,他有著很特殊的地位。
明國的王爵分為「親王」和「郡王」兩級。簡單來說,皇帝的兒子中除了一位太子,其餘都封親王,授金印;皇帝的孫子則封郡王,授銀印。在大明200多年歷史上只有靖江王是例外——其封號雖然是郡王,但授的是親王金印。
靖江王並非太祖朱元璋的直系子孫,而是源自太祖的長兄一脈。第一代靖江王的父親朱文正是太祖唯一的侄兒,更是立下赫赫戰功的開國大將。靖江王由此獲得了近乎親王的待遇,其王府、部屬、護衛、俸祿、采邑,都參照親王規格來設置。甚至在本朝前期,靖江王也像其餘封疆親王一樣有統兵權,「廣西護衛」就是他的直屬部隊。
後來燕王起兵靖難做了皇帝,他心裡有陰影,怕別人也學他造反,便收了諸王的兵權。靖江王的廣西護衛也歸入了普通軍隊的序列。從此諸王們都被捆縛在各自的封地上,被當作狼防著,被當豬養著,一旦被皇帝抓到把柄就重重治罪。
在金士麒原本的印象中,這些藩王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更是不敢涉足於地方軍政。但眼前這位靖江王竟敢涉足兵工製造,又爭銀子又剁手,他為何如此狂妄?
金士麒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覺得那靖江王就像盤踞在廣西千里河山上的一條土龍,它正護衛著自己身下的無數珍寶,那八萬兩白銀的生意就是其中之一。金士麒若伸出手去摸,便會有一股烈火「嗤」地噴在他身上。
金士麒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面就是桂平東北敵台的護牆,再外面則是浩浩蕩蕩的江河匯流。此刻臨近正午,郁江那舒緩平靜的河面上被陽光照耀得波光粼粼,在遠近的青山之間映襯下猶如一道銀閃閃的綢緞。一些零星的小船或聚或疏,像小樹葉般灑落其間。
空氣中依然有一股焦灼的氣息,能看到淡薄的煙塵從城南飄來。不知道蔡文豹是否已經鎮壓了城南的民亂,不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而眼前這寧靜的大江,再過幾個月就要被戰火染紅,漂滿屍體。貴縣就在這大河的上游,那裡有潯州衛的主力部隊和兩萬災民,被胡扶龍團團困守著,期待著桂平這邊的救援。他們還要再等一段日子,這邊還在開會……
忽然間,金士麒瞪大了眼睛。
他發現郁江上多了一大隊河船。
那是些大小不一、船型各異的船隻,足有30多條。它們排著鬆散的隊列,各自升起一面孤帆,船舷兩側還有槳手掀起的水花。金士麒意識到:那支船隊是從郁江上游而來。剛才它們藏在了對面江灣中,此刻卻在江面上兜著圈子,向這邊碼頭方向快速劃來。
郁江不過半里寬,那船隊正迅速抵近。能看見其中幾條船上掛著灰綠色的旗子,那種「腐爛綠」好像是潯州衛的旗號。
可是金士麒的神經反而更繃緊了,他發現有些反常——有些船隻都是兩兩相連,用大船牽引著小船。而且水手們正在反槳控制速度、調整航向,它們在運動中重新編隊隊形,在河面上拉成了一線縱列。
金士麒的脊背上立刻滲出一層冷汗。他抓住旁邊一個潯州衛的老千戶把他一把拽到窗邊,低吼到:「那是你們的船?」
附近的幾名軍將都望了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老千戶盯著江面上,「好像是啊!」
「為何排成進攻的態勢?」金士麒吼道。
半個中軍堂都震驚了,軍將們驚愕地盯著他們,隨後就有人撲到了窗邊去看。緊接著更多的人意識到有事情發生。那老千戶無辜地說:「我不知道啊,船的事兒我不管,你別問我……你放開我!」前面的廣西總兵則吼道:「為何喧嘩!」
金士麒忙道:「江上有船行蹤詭異。」
「嘩啦」一聲,那些軍將全都擁到了窗邊去看。
那些船隻已經紛紛落帆,漂在碼頭上游不足百步的水面上。緊接著,前面的幾條船就丟了幾個竹筒之類的東西順流而下,正被江水卷帶著衝向碼頭。「在測量水流啊!」「今日有演練嗎?」眾軍將們皆叫嚷起來,終於有人吼道:「娘的!他們是要火攻!」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廣各部軍將都震怒了。他們大多是乘船來桂平,現在桂平東碼頭上就停泊著他們大大小小100條河船。此時此刻,那不明身份的船隊正在準備著一場攻勢。
像是一個決戰的信號——那船隊中十幾條小船上騰起了煙塵,緊接著就看到了火光。
「應戰!應戰!」三江閣中吼聲乍起!幾位總兵、副將、參將們狂呼怒吼,紛紛拔劍揮刀各自下達著軍令:「敵人要火攻,把船都劃出去!」「都上城牆!射死他娘的!」「封閉城門!」「開城門,各隊領兵沿江防護!」
「得令!」金士麒胡亂吼了一聲,狂奔而出。其餘諸軍將也一窩蜂地奔了出來,他們辨別了方向,向著各自的隊伍奔去。
金士麒心急如焚!他的龍澤號,武騰號,他的六條大河船,他幾百箱火箭彈藥,他的200多名精訓水手,柳州水營的大半家底全都在那碼頭上!
他衝出大堂沿著城牆狂奔而去,幾尺高的台階飛也般地躍下。一抬頭,就看到江面上已經是火光熊熊。那些小船上都裝著柴薪,撒著硫磺油脂,點燃之後轉瞬間就騰起了丈高的大火。那一條條小船被大船引帶著列隊衝向碼頭,隨後就被釋放、被江水卷帶著順流衝向碼頭。
直到此刻,那城牆上的哨卡才終於被驚醒了,呼喊聲、火銃聲、鑼聲一陣密過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