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頭嶺的南關口地勢險要,前方俯視著紅水河,兩側是連猿猴都嚇得發抖的百丈山崖,它背後正扼守著數十里的礦區。
千百年來,這裡就是各寨殊死爭奪之地。現在更是設下了層層防禦。
面對著山外的敵人,一渾濁的河水從涵洞中湧出,匯入一片污濁沼澤之中。那沼澤中蓮花絢爛,蓮葉下暗藏著鱷魚和能喜食人肉的尖牙小魚。沼澤的後面則是兩道深壕,四野都插滿了竹刺,其間有毒蛇出沒。
最後是一道粗曠的原木高牆,它左右鏈接著兩道山崖,橫斷在山路上。那木牆的中央開著城門,四周各設一座哨塔。
千百年來,這破地方不知有多少壁壘和工事被修造、被爭奪、被摧毀。眼前的這道骯髒的木牆是當年北坡寨大王所建,那是120年前的事情,當時它高達20尺,上面每隔5步就插著一隻骷髏。80年前它被血石寨奪了下來,又增高到30尺;40年前它又被銅頭寨奪取,牆壁又被加厚了一倍,上面塗滿了狗血和糞便,據說能抵抗百斤火炮的轟擊。
如今的銅頭寨就靠這道險關抵禦著山民各寨對烏頭嶺煤礦的垂涎,城門附近駐紮著幾十名山兵,後面的小山谷裡更有百名精兵。這道關口也阻擋著奴隸的逃亡。幾十間年,凡是送進烏頭嶺的奴隸沒有一個能活著從這裡離開。
關口後面是一個寬闊的小山谷,其間林樹稀疏、車轍纍纍,遍地都是煤渣。兩側的山腳下堆積著幾十座煤山。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就有綿延的車輛將煤運往到外面的碼頭上去。在繁忙的月份裡,甚至每天都有近千石的煤從這城門下穿過。
此時天色漸晚,關口後面已經寂靜下來。幾十名山兵正在營地裡燒火造飯。後來不知道誰和誰鬧了矛盾,有幾個人就撕扯起來,他們在沾滿煤灰和馬糞的地上打鬥著,掄起拳頭砸在彼此的臉上發出「砰砰」的響聲,惹得兄弟們連勝叫好。有好心人就送來刀子和木棍,讓他們發揮出全部的戰鬥力。
多麼美好的傍晚啊!
突然間,塔上的哨兵開始呼喊了起來。他發現關門後面的林間有一群漢子,他們正悄然抵近。
那隊伍之中還有金屬的閃光,那是刀劍、長矛,甚至還有鎧甲。關口的守兵們當然猜不出那隊伍的來歷,但他們從關內過來,大概是自己人吧……但忽然間,他們發現那隊伍中有大半的漢子都全身**著,棕黃色皮膚在傍晚的叢林中非常鮮明。
他們是奴隸!
那些奴隸的手中正扛著長矛,他們是在造反!
哨兵扯著脖子狂喊,又連忙吹響了號角。那淒厲的聲音立刻貫穿著關口內外的每一張耳膜,連一里之外的沼澤地裡也浮起了幾條鱷魚,它們猜測著山谷裡流淌出來的河水即將混雜著血腥的味道。
守關的銅頭寨山兵們被立刻點燃了,他們呼喊著抓起武器列隊迎敵。此刻天色尚明亮,太陽雖然遁入西山,但那半天中卻瀰漫著金黃色的霞光,正是男人們殊死拚殺的好時光。
既然已經被發現,那就不必再隱藏了。
如此開闊的戰場,本來也沒指望能發動奇襲。
馮虎帶領的闖關部隊已經從南關口背後抵近,相距敵兵不過200餘步。他們列著長隊,殺氣騰騰地徑直奔向南關口。
長隊的後面是8名「夜鶯」戰士壓陣,他們已經全都披上了鎧甲。潮熱的空氣在罩甲和身體之間貫穿湧動著,汗水沿著脖梗、脊背滾滾淌下。
前面的兄弟穿得很清涼,那是25名渾身**的士兵——他們曾經是奴隸,但在昨天傍晚,他們經歷了鮮血的洗禮,衝出礦洞的牢門重新回到陽世,又在叢林中整夜狂奔歷經了一場殘酷選擇。此刻的他們已經洗去了渾身的煤污,已經化身為柳州水營的新兵,正緊握著竹矛迎著敵人一步步踏去。
在隊伍的最前面是把總馮虎,雙手各提著一桿三眼銃,腰後掛著一把斧子。他身邊的士兵舉著一根短矛扯起一面三角小旗子。那是一塊純淨的黑色令旗,上面用纖細的金色筆觸縫製了一根羽毛的圖案。
他們來自夜鶯!這只一向悶頭覓食的小鳥,現在要奪肉吃了。
張旋扛著兩箱火箭走在隊尾,他後面跟著的兩個山民男孩。兩個男孩各背著兩箱火箭,手裡還都拎著一張籐牌。他們忍不住地回頭探望,想看追兵是否已經殺來。
後有追兵,前有關隘和伏兵,唯一的機會就是被包圍之前搶先殺出去。他們踏著地上的泥土和煤渣,滿臉的猙獰,朝著關口快速逼近。
關口處已經騷動起來,守兵們正竄動著、聚集著,準備迎接這支突然來襲的隊伍。甚至每個敵人的面孔都活生生地跳動著,能感受到他們的慌張、憤恨,看得見刀劍的閃光。
死神就在他們頭頂的空氣中蟄伏著,能嗅到到祂身上的腥氣。
緊接著,後面的山谷裡也傳來了喊叫聲和號角聲,那是追兵們在發出信號。現在他們已經逃無可逃。
相距150步!
對面的山兵開始放箭。
馮虎眼看著幾根箭從關口敵陣中躍上半空,它們徒然變大、落下,在他身後的隊伍四周散亂地插在地上,那些奴隸——25個矛兵的陣列有些騷動,後面的夜鶯士兵就立刻呼吼起來。
迎著那些箭羽,那面繡著金色羽毛的黑色旗幟徒然高昇了兩尺。隊伍加快了行進的速度,他們冒著箭矢逼近敵陣。馮虎在前面壓著速度保持著隊列,不讓體力被無謂地消耗。
「抬起盾!」張旋低吼著,那兩個男孩都忙把盾牌舉到頭頂上。箭矢零散地在人群之中落下,緊接著就有兩個矛兵的肩膀、手臂上被射中。他們哀叫著蹦跳著,夜鶯士兵就衝上來扯住他們把箭桿生生掰斷,然後踢著他們繼續跟上隊列。
「等接戰之後,你們跟緊我。」張旋對那兩個孩子說。「你們命好,一定能衝出去。」
「他們只有幾張弓,屁都射不到,射中也不痛,是嚇唬人的。」張旋指著那道關牆,「一會你們看我如何出手,我一個人就壓住他們!」
「你們長大之後,就是金都司的親兵,甚至還能當百總,多少人羨慕你們!」張旋衝著一個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都司爺愛兵如子,但你們可別以為他心慈善軟。我親眼見過他下令殺人,可狠著呢!」
「都司說,再過幾年咱藏寶港就會像廣州城一樣的繁盛,到時候你們倆小子騎著大馬,穿著銀閃閃的鎧甲,在城裡面……溜躂!多帶勁兒啊!那時候我應該也混得不賴……」
突然,馮虎扭頭吼著:「火箭!」
「火箭!」張旋應聲而出,從隊尾直衝到前列去。他把箭箱抗在肩膀上瞄準,那兩個男孩追上來用籐牌護住他的左右。
火花一閃,白煙立刻瀰漫開來,幾十根火箭砰然射出。剎那間,那峽谷的空氣中被生生抹出一道蒼白的煙柱。那是一道長達百步的弧線,一端連著那些拚死的漢子們,一端連著他們的生路。
士氣大振!士兵們立刻呼喊起來!「去你娘的!」「見識一下!」「干死他麼!」「射他一百兩銀子的火箭!」
「推上去!」馮虎帶著部隊快速跟上。張旋帶著兩個男孩子衝在最前面,不停地在灌木和矮丘之間騰挪閃避,用籐牌擋在身前,每隔10步就點燃一箱火箭。火箭不停地噴湧而出,把關門下的山兵們壓得死死的!
到了第4箱火箭,張旋甚至領悟了一個新技法:「射時要搖一下!」張旋大吼著。火箭的噴射有先後,在噴發的瞬間把手臂橫向搖晃,竟能射出了一個小小的「扇面」!
火箭的白煙一次次綻放,那隊士兵就在煙塵之中徐徐奔湧而出。對面射來的箭雖然稀落了,但越來越有勁道,最前面的兩個人都鮮血淋漓,後面還有個矛兵被一箭穿胸當場斃命。
緊急著,旗手猛然一縮,一根箭穿透了他的上臂。那旗子剛一翻倒,就被馮虎一把擒住,把那根金色羽毛猛然向前揮去!
「長矛,橫陣!」
此刻相距30步,馮虎身後仍然跟著23名奴隸——他們現在的身份是水營的矛兵,他們聞聲而動,立刻向前插上、橫移,化作一個最簡單最原始的橫陣:前排11人,後排12人的小小交錯陣列。
「橫陣」,這些新手矛兵們一刻鐘之前才聽到這個詞彙。馮虎說那是唯一能引領他們殺出去的隊列,他們便把這個音節牢牢記住。夜鶯的士兵也只粗糙地演示了一次,那些長矛他們甚至一次都沒練過,現在就要衝到那關門之下迎敵!
「並肩!」「並肩!」「一條線!」後面的夜鶯精兵們吼著,「我們會保護你們的側面!」
並肩而戰,這是最質樸、也是最無敵的秘訣!把你們的側肋和背心全都交給兄弟們,心中毫無顧忌,只拿著那根竹矛盡情地戳殺吧!
此刻的關門下白煙瀰漫,已經是一片狼藉。
在5輪火箭射擊之下,那裡至少半數的山兵中箭。他們摔倒在地,他們身上插著箭桿還冒著白煙,他們抱頭逃奔,他們鮮血淋漓地在地上翻滾,還有更多的山兵退縮的在山坡和路障之後,連頭都不敢探出來。
30步,已經到了火箭的最近殺傷射程。
「跟我來!」張旋拎著最後一箱火箭橫著衝了出去,竟然躍上一座小小的煤山。他剛一站穩,就有箭矢「砰」地插在他身邊的籐牌上,那是一個男孩拚命地替他遮擋著!
「看到啦!」張旋把箭箱瞄準了路障之後的死角,那裡竟然躲著10幾個銅頭寨山兵。
剎那間,火光閃爍、手臂輕搖,32根箭猝然濺落在那路障後面,竟橫掃一道殺戮場。那些火箭像一群厲鬼般扯著火光和白煙在人影之間橫飛撕裂,在空氣中擦出道道焦灼的痕跡,無情地貫穿那些鮮活的軀體。
「矛放平!」馮虎搖動著令旗,卻看張旋的身子正軟軟地從煤山上滑落下來。那漢子撲倒在地上就沒了動靜,最後一隻射空的箭箱還被他壓在懷裡,正熊熊燃燒著。
火焰湧在他身上,他卻紋絲不動,早就沒了氣息。
那兩個男孩哀嚎著跳下來踢開箭箱發瘋地撲滅火焰,卻看到張旋的頸間已經被一根箭射穿。在翻滾中那箭桿還扯得他脖子上血肉模糊,鮮血浸透了半個身子。
「矛放平!」馮虎淒厲低吼著,「一線!衝殺!」
黑色的令旗,金燦燦的羽毛在眾人的視線中微微飄動著,剎那間就化作一道火焰!奴隸們咆哮衝殺上去,曾經遙不可及的關口就在咫尺之間!曾經暴虐橫行的山兵看守們正哀嚎著潰縮在地上,他們連兵器都不敢抓起,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十根粗陋的矛尖破風襲來。
接陣!
白煙瀰漫,血光四射。
矛兵們嘶吼著一線推了上去,竹矛無情地戳殺在那些山兵身上,甚至折斷,破裂!再撿起刀劍追上去重新站在隊列中繼續砍殺。那些早已被火箭壓住了心魄的敵人們潰敗散退,被一個個砍翻戳死在關門之下。鮮血在噴濺流淌著,沾在那些活命的奴隸身上,把他們全都染成了紅色。
最後是轟然一聲,南口關門在一團火光之中被撕開,轟然倒塌。奴隸們穿過黑煙,朝著半里之外的那條大河狂奔而去。
……
天啟六年,十月初七日。
趁著夜色,幾條小船緩緩地駛入遷江藏寶港的碼頭。不等小船靠穩,有些漢子就從小船上跳落水中撲騰著衝上岸來,一頭跪在那裡哭了起來。
馮虎上岸之後卻只覺得身心疲憊。他對士兵們做了一番安排,他一回頭,卻看到金士麒正站在碼頭上望著他們。馮虎忙快步過來向他深深一拜,「都司,我帶回來16個!」
「夜鶯的兄弟們呢?」
「死了一個,張旋。」馮虎便把張旋的事情簡單說了,如何英勇、如何戰績顯赫,最後還提到了他家裡尚有妻兒。
金士麒沉吟片刻,低聲說:「你去安頓吧。」
馮虎又把張旋的火繩筒交給他,「都司,這是他做的。」馮虎的聲音開始有些發顫,「我替他問你一聲,這個物件能賣些銀子嗎?」
金士麒接過火繩筒把弄了幾下,眼中便有淚光,「很不錯,機械所把它買下了。」
馮虎砰地跪倒在地,「都司,我替他謝你!」
隨後金士麒與馮虎說了些如何安頓那些被解放的奴工,如何單獨設立一隊,如何找精兵培訓他們,如何注意保密,如何繼續監察山民各寨尤其是銅頭寨的消息。
最後,金士麒低聲問馮虎:「你可知道,為何這次我令你親去?」
「大概是……只有屬下知道都司的一番深意,因此才能在路上磨練他們。」
「你說的沒錯,但還沒說全。」金士麒指著那些赤身露體的漢子們,那些人正歡笑著換上衣服,正被士兵們引領著前往新的住所。「他們現在雖然粗陋,但他們將會承大任,如野火般燃遍這十寨。多年之後他們甚至會成為新的頭人、土司、千總。到那時,他們都會記是你馮虎把他們帶了出來。」
馮虎這才明白,金士麒是讓他獲得了這份大大的恩。他忙跪下:「謝都司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