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六月二十七日,金士麒帶著一個小小的軍官團和一個小小的採購團前往柳州府。
隨行的軍官都來自龍武水師,包括龍澤和武騰號的兩位船長,還有中營和右營的幾位舶總、舫長,都是實力派人物。金士麒不想孤身寡人地去「柳州水營」上班,他必須安插自己人。
至於「採購團」成員,則是負責設計營造「藏寶港」新城的各隊工匠和採辦。再加上衛兵和僕役,他們打著「南丹衛」的旗子,押送著幾千兩銀子,浩浩蕩蕩地北赴柳州。遷江本是柳州所屬的縣城,距「柳州府」有180里的路程,這一路都是平原和矮丘陵。他們策馬駕車三天,終於在三十日這天抵達柳江之畔。
柳江在這裡形成了一個「u」字形河灣,那突出的「半島」上就是柳州府的駐地「馬平縣」。雖然也只是一個縣城,而不是蘇州杭州那種府城,但馬平是萬戶居民的大縣,比遷江縣繁盛很多。
柳州以生產木材著稱,江面上果然看得見許多載著木頭的大船,還有些木材被捆紮成筏沿江而下。柳江南岸密佈著村鎮和碼頭。到了渡口,只見幾十條駁船靠在岸邊,搬貨的、租船的、等待過河的、討價還價的、抓賊討債的,一片熱鬧。
金士麒一行人無需與人談價格,他們是「軍車」。他們直接停在最大的兩條空船邊,吼道:「是過河的船?都下來吧,這船軍爺包了。」
那些船夫們哪敢廢話,都趕忙架起橋板,引著馬匹拉著車輛上了甲板。那船上本坐著一群民眾,都慌忙下船躲避,生怕招惹了凶神。只有一個獨自坐在船舷上的青年面露憤懣,低聲道:「什麼世道,牲口也上船!」
那秀才一身白衫,身形消瘦,腰間還挎著一柄小寶劍。臉上也是一副錚錚然不可欺的神色。旁邊的船老大忙向他告饒:「哎呦郭秀才,饒了小的吧,你可別亂說。」
但郭秀才的話已經隨風飄到了金士麒一幫人的耳中。幾個凶悍的軍爺立刻就變了臉色,僕役金財甚至掄起了胳膊。
「勿多事。」金士麒拍了金財一把,只扯著弟弟徑直走到前面去。他心想這秀才帶著寶劍還穿得這麼風情萬種,莫不是身懷武藝?即便不會武術,一張刀子嘴四處宣揚我金士麒的劣跡,比直接戳我一劍還厲害呢。
金士麒一行人乘了幾十匹車馬,大多都要留在南岸。只牽引了最重要的四輛車和十匹馬上船。馬還都要蒙上眼睛,防止它們受驚。那些士兵故意把馬牽到那郭秀才身邊去,臭烘烘地擦在他身上。
沒想到那秀才竟上來了牛脾氣,賴在船上不走。他又不敢真發火,只把一張臉氣得鐵青,嘀咕著:要有先來後到,憑什麼讓你們!船老大勸他莫惹事,那秀才把屁股釘在船舷上就是不動。直到最後金士麒說:「多他一個不多,開船!」
金士麒只帶了弟弟和孫管家站在船首,觀看兩岸風景和地勢。他們乘坐的是一條柳江上少見的大船,長達五丈,前後各有4名槳手,甲板上還有一根桅桿,若是順風也可以掛帆。金士麒從船老大口中得知這是一條「80料」的河運船,甲板下能載300石糧食。
「料」是指造船所用的木材數量,古時慣用料數來估算船隻的尺寸、運載能力和價格。但這條大船竟不是柳州所造。船老大說柳州最近幾十年營生慘淡,幾家船坊造的都是小船,手藝也逐漸荒廢。如今這種近百料的大船隻在廣州有造,400兩銀子一條。
金士麒又問了些鄉土情況,木材的價格,何處有船坊,哪裡可以住店,哪裡有牙商買辦,誰家憨厚誰家奸猾,皆細細問了。隨後他又問縣學和書館的所在。
說話間,那郭秀才早就受不了馬臭味,挪到了上風的這邊來。聽到金士麒正在詢問本地的文人儒生,那船老大當然一問三不知只能傻笑,金士麒便說「可惜啊原來此地是文化沙漠啊……」那郭秀才聽到這裡自然是又氣又急,只可惜剛才鬧得不愉快,他沒法插話。
金士麒又把話題轉回柳州的船坊,請船老大明日帶他查訪一圈兒,報酬自然不會少。那船老大忙答應了,又問官爺尊姓和稱呼。
「鄙姓金。」他忽然想逗弄那書生,便說:「我是個舉人。」
那郭秀才果然上鉤了,他眼睛一亮,滿臉的不相信。「金公子,幸會!」那郭秀才踱過來,一拱手,「柳州城小,往來皆友啊。敢問金兄,是哪年哪府的舉人?」
「是順天府(北直隸)。」金士麒也拱手回禮,「某不才,三番五次落第,直到天啟四年才僥倖中舉。」他這話說得言之鑿鑿,他身邊一群軍官卻莫名其妙,沒聽說金千戶是舉子出身啊。只有他弟弟和僕役等人知道底細的,忍不住哧哧笑了出來。
郭秀才見那些人面目古怪便更是疑惑,心想他一定是在吹噓。「喔?不知金兄記得當年鄉試的題目?」
「記得又怎樣?郭兄還想當場應試?」
「河寬船慢,交流一番也未嘗不可。」
「無非是兵法韜略、策馬舞槍、拉弓射箭,還有耍大刀,不知兄台擅長哪樣?」金士麒話音一落,那些軍官都哈哈大笑。原來金千戶說的是「武舉人」,是戲弄那秀才的。
「武舉……也算舉人?」郭秀才冷笑道,「算我唐突了!」
忽然,側立在旁的金士鵬卻輕聲說:「晚生記得順天府前年的鄉試策問,題曰:『國之富,數馬以對,馬之所繁示重矣。』不知是否?」
郭秀才一愣,這題目果然沒錯。金士麒更是笑道:「好好,數馬……這問的是啥?」
弟弟忙回答,「那題下所問:今國馬所出,內則計丁以牧之民間,外則用茶以易番夷。是法亦襲前代之舊,馬政之弊至今已極。茲欲舉此二法,一振起之,使上不病國,下不妨民,而馬皆足矣,若何可為?」
士鵬的聲音清清脆脆,半船的大老粗都如聽仙樂耳暫明,郭秀才也是暗中讚歎。每隔三年一次的鄉試,各省的試題一出,不出一個月就傳遍大江南北,所有的書生們都會傳抄作題,郭秀才焉能不知。他更是讚歎這小童子果然了得。自己只能大概記得題目,但他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自己就沒這功夫。
金士麒也很驚訝:他本以為八股科考,考的都是些雲山霧海的枯燥經綸,沒想到題目竟是時政韜略和軍國大事,這不禁勾起了他的興趣。金士麒便向郭秀才一拱手:「精彩!現在到要請教先生,此題如何作答?」
金士麒本意是想瞭解文人的答辯方法。郭秀才卻以為是在考驗他,頓時傲氣徒生。他略一沉吟,張口便道:「天下之事變無窮,善處天下者不貴於能應變,而貴於能防其變。」這書生果然學識了得,竟出口成章滔滔不絕。即便是曾見過這題目並「模擬考試」過,但如此思維流暢也不禁讓人稱絕。
金士麒開始時也很讚歎,但他聽著聽著,卻又覺得有些無趣:這秀才只是以「馬政」引題,隨後就把話題轉到如何防止「天道變化」,其道理無非是:種種弊端源於道德缺失、綱紀不振、無法臣服遠夷導致秩序錯亂之類。那秀才口吐蓮花,說得卻是書本上的套話。
如此解題方法,其實就是取巧。就像無論什麼病症,在江湖郎中那裡都可以用一句「腎虛」來解釋,然後開些養腎固本的藥方。此乃以不變應萬變之策,非常扯淡。
金士麒很失望,他扭頭望著江水,心裡數著「一條魚、兩條魚……」,盼著那秀才盡快住嘴。
忽然間,那郭秀才聲音弱了下去,然後就停了下來。
「呼,終於說完了。」金士麒正想敷衍幾句就跟他說再見,卻見那秀才咬緊牙關,神色低落。他剛才還說得很開心嘛,這怎麼就卡殼了?
「罷了罷了!」郭秀才低沉著臉,「鄙人通篇胡亂,有辱尊聽,見笑了。」他一拱手,竟退到了後面。
「哎?這就生氣了?」金士麒驚問。
但那郭秀才卻是一副很失落的樣子,他獨自看著河水發呆,想著心事。
金士麒忍不住問:「你要跳江?」
「不是。」秀才低估一聲,轉過身來不看河水,只用手撫摸著身邊臭烘烘地馬匹。好像被觸動了哪根心弦,他突然長歎一聲。金士麒暗想這傢伙大概是書讀多了,腦筋不堪重負導致陷入了偏頗的情緒吧。
那郭秀才忽然又走過來,低下頭對年幼的士鵬說:「愚兄空讀十年書,方纔那一番皆是空話。那是『應題而做』,卻未『應策而答』。小兄弟你天生慧質,也是做學問之人,萬望以後能求真、求實,不要學我。」
這話一說,士鵬那小孩卻茫然了。金士麒卻暗自稱好,心想書生你倒是參悟了,不如隨我修行去吧……
「郭兄過謙。我倒覺得你說的不錯。」金士麒笑道,「本朝有農耕之利,塞外有草原可育馬,因此以茶易馬,正是應了……生產分工的自然規律,這本是上策。強迫農戶養馬雖違背規律,但若法紀通暢,也未嘗不可,這是中策。除了這二法,本朝還在南疆諸寨中徵繳馬匹,遺害頗重,乃是下策。時至今日,這上中下三策為何皆行不通?其實郭兄已經給出答案。」
「你說我?」郭秀才驚愕道。
「沒錯!」金士麒拍著弟弟的肩膀,「三弟,這位郭先生的意思是說:馬政之痛,其實是國政之病。馬政之弊只是表現,歸根結底是國政已病入膏肓,自然週身各處……百病重生。」
郭秀才連忙擺手:「我不是那意思!」
「就馬論馬,正如腳痛醫腳,卻無法醫治心肺中的病根。但朝綱頑疾豈是下民所能言論。這位秀才雖有良策,但恐遭來逆耳之禍,因此也只能用雲山霧罩道德沉淪之辭來應付,實則無奈啊!郭兄啊,我懂你!」
郭秀才嚇得慌忙搖手:「我可不是那意思!」
「你講得好。即便皇上有好策略,沒有好臣子來執行,只能白費良策。正如你所言『貴於能防其變』,防的不是馬政本身,而是層層施政者。郭兄,你懂得很多嘛!」
「我不懂!」郭秀才大叫著,慌忙後退,只覺得太可怕了。此刻政治局勢凶險,這番解釋讓人聽去了是會被治罪的。
可憐那士鵬腦海翻滾,半晌才回過味來:「兄長,我也覺得郭先生不是此意。」
「你說的對!」郭秀才忙說。
「那是你學得淺!」金士麒笑道。「先生高深得緊呢。」
郭秀才臉色蒼白,知道遇到了硬茬了。他沉吟許久,決定發動反擊,「兄台一番話,到好像是你有『應策』良計。不知能否賜教。」
「倒是有。但也是無奈之舉。」金士麒想了半晌,終於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國亦如此。」
眾人張大了嘴巴,此話太過高深,他們無法領會。
金士麒暗道一聲爽啊!繼續道:「馬政之困,實則人政之廢。馬政如此,鹽政、茶政、礦政、關防,無不為官僚私用以層層獲利。百年頑疾,已『補不足』,絕非數年之功能扭轉。愚下之策便是跳過此間環節,以『用馬者』購之、養之!」
金士麒望著弟弟,「錢糧茶馬在百官手中滾一遍,終將十不存九。若是把每年易馬所耗茶葉全數交給……呃,譬如讓吳襄去操辦,那老混蛋,他吃一半,至少還能吐出一半的馬來。若是把育馬之地給我來用,我即便挪用一半,剩下那一半也一定是萬馬奔騰。因為無論吳襄,還是我,都是真正用馬之人,我們雖非高潔無私,但能保住一條底線。三弟,但問有何良策,愚兄所言便是。但此策卻不能作為科考答卷,你懂嗎?」
弟弟尋思了片刻,點點頭,「懂!」
金士麒拍拍他的腦袋,「乖!」
旁邊那郭秀才也不住地點頭,但隨後又搖搖頭:「兄台言之有理。但是如此這般行事,朝廷的錢財下放、權責鬆散,最終會造成封疆之勢啊!」
「啊,被兄台看破了!」金士麒笑道。「所以說這不是良策,萬不能寫於答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