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雖然解決了山兵危機,但問題也只解決了一半。
按照兵部的授命,三個千戶所共擁10萬畝土地,現在他們到手的才3萬,只夠他們一萬多軍民填飽肚皮。山口西邊那7萬畝最肥沃的土地,正被南坡北坡兩寨的山民們耕耘著。
雖然金士麒和南丹衛指揮使大人都嚴守著底線,沒有答應把土地送人(他們也沒這權力),但「以山口劃界」卻成了既成事實。
在此之前,金士麒他們手裡沒有兵,只能採取裝糊塗的策略。現在查應才來了,再過兩個月他們甚至能湊800精兵,可以「武力解決」掉任何一個大寨。雖然山兵人多勢眾,但只要巧妙分化、逐個擊破,完全可以一戰。因此姚孟陽就抑制不住了,他提出了這一個議案——他說不是立刻要開戰,也不是半年後造好了城就立刻開戰,但至少我們心裡要有數:我們最終是否要拿回那片土地。
「七萬畝啊!」姚孟陽的淚都下來了,「從我太祖父到遼東那年……」
眾人忙扯住他,都說:知道、理解!
接下來是反方陳述,金士麒提出一個重要理念:土地是死的,誰去耕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出產的作物歸誰所用。我們接下來的水利開發計劃,還有農產品採購計劃,把幾個大寨都歸入我們的旗下,我們會控制他們。以後不僅是7萬畝土地,還有山民方圓百里數十萬的山地,都為我們產糧食、賺銀子,這不是挺美好的事兒嘛。孟陽哥,眼光要放長遠一些嘛。
他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但姚孟陽不為所動,仍堅持不能把命根子攥在那幫山寨大王手裡。即便讓山民耕種,他們也是必須在他這千戶老爺的治理之下。
查應才提出了更嚴峻的問題:土地歸誰耕種,也很重要。因為這些土地不僅是皇帝分派給諸位千戶百戶的,同時也是軍人的口糧田。
查應才指著帳篷之外:「我們今天有銀子有地位,全靠著這批精兵。而他們之所以賣命,也是惦念著有一份田產。當兵是苦差啊,誰不希望家裡有幾十畝保命田。如果那土地不拿回來,軍心就會動搖。」
當問題上升到「軍心」的高度,諸人不禁緊張起來。姚孟陽更是深以為然:「沒錯啊,那些兵萬里迢迢地趕赴廣西,都是為了過上田園小日子。現在十萬畝變三萬,不好交代啊金兄!」
金士麒只能拿出殺手鑭:「好吧,在場的都是自己兄弟,我就說個私密的話,這南丹衛一共有八個千戶所,總計三十萬畝的地。我原本的考慮是等兄弟們再立新功了……我們總有陞遷之日啊,到時候從別的千戶所劃出土地來,分給兵士們。」
這伙兒人早就達成了共識,他們不會甘於「三個千戶所」就罷休,他們中期的目標是控制南丹衛。因此金士麒大手一揮,把解決問題的策略推到了未來去。
這招果然不好用。
「那要到何年何月!」立刻有兄弟們嚷開了。「這個問題永遠存在。有朝一日你統合了八個千戶所,你還是少了兩個所的土地。」
「軍人就該去打仗。平日裡訓練,總想著種田會影響戰力。」
「家裡沒有田,打仗也沒奔頭啊!」
「我們用兩個千戶所的土地,換來了十萬民啊!至少也是附近四萬民,這帳帳怎麼就不算算?」
「不成啊。他們才不領情呢,只當我們欠他們的。」
「為什麼就不能把山民當作自己人啊!」
「非我族類,沒啥可說的!」
金士麒舌戰群男,他只覺得是雞同鴨講驢唇不對馬嘴對牛彈琴應接不暇疲憊不堪,最終一敗塗地。忽然間,他明白了:這歸根結底是理念的問題,根源就在於「對山民的態度」。
在金士麒前世的那個時代,56個民族56朵花,各花平等。但這個時代,帝國統治者把山民當作化外蠻夷看待,其地位比奴婢都低下。這種思想會影響到姚孟陽等每一個人,甚至深入骨髓。金士麒與他們根本不可能達成一致。
金士麒很痛苦。他雖然是愛晚樓約定的「大股東」,但幾乎沒人支持他。而且按照股份比例,金士麒只佔四分之一,若是投票他必敗無疑。
關鍵時刻,查應才表現出其「穩定」、「調和」的一面。他知道金士麒絕不會在這種核心問題上妥協,也不想用「投票」的方式把他逼得毫無退路。查應才最後提議:「邊疆之策是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官員都頭疼的大事,我們初來乍到還是穩妥為好。因此一年之內,暫維持現狀。待一年之後的今天,再做決議。如何?」
眾人又吵鬧了一番,終於接受「擱置一年」的決定。最後查應才又把皮球踢給了金士麒:「只希望一年之內,金賢弟想出萬全之策。」
金士麒搖搖頭,「沒有萬全之策,到時候總會有人流血。」
……
愛晚樓兄弟的「三駕馬車」中,姚孟陽因為年齡和閱歷不足,還不堪重任,真正的主心骨只是金士麒和查應才二人。金士麒思維迅猛行事飄逸,也容易犯錯誤。而查應才比較穩妥寬厚,正好牽著他,這二人的互補性極強。
過去的幾天裡,金士麒獨自面臨山兵壓境的困局,他雖然拚命經營,最終贏得了一個妥善的局面。但在那過程中,他卻倍感孤獨和凶險,像是他獨自闖入森林獵食。如今查應才來了,金士麒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把「藏寶灣」的一切事情都托付給他。
接下來,金士麒最緊要之事就是趕赴柳州。他的「柳州水營都司」一職本應在七月一日之前赴任,萬不能耽擱了。「南丹衛被困」雖然是個正當理由,但官場凶險,軍營更凶險,他可不想被別人攥住把柄。
這天晚上,金士麒叫來了他的三弟士鵬,讓他幫忙寫一封信給遠在遼東的老師孫元化。金士麒也在一直練習用毛筆寫繁體字,但眼下的水平還很丟臉。
小弟弟鋪開紙張提起毛筆,「大哥你說吧。」
金士麒便緩緩地陳述:「哦……先生你好,我很想念你。呃……你最近忙嗎?我也很忙……」
「哥,給師尊寫信,不應如此行文。」
「喔,開始要寫『拜首』什麼的……」金士麒把手一揮,「你幫我寫吧,我先打個瞌睡。」
小弟弟立刻動筆,他思緒泉湧文采飛揚,寫了洋洋灑灑兩張紙400多字的開篇。大體上是表述了思念之情,以及長達三個月都沒寫信給老師的愧疚和自責。字跡自然是俊秀工整,其中有幾十個字金士麒都不認識。
「好好,接下來是正文。」金士麒便緩緩地敘述了南丹衛的情況,以及「山兵壓境」的事態變化,以及他們後續的城建造計劃和生產規劃。
金士麒寫這封信,主要目的是想向孫元化求援。他請老師牽線搭橋建立廣州、澳門地區的人脈關係,希望結識一些葡、西兩國的海商。時至今日,金士麒依然記得半年前在山海關初次見面時,孫元化滿面紅光地對他說:「大明全境的西洋教士,鄙人都認識。」
「先生啊,不能吹牛啊,你說過的每句話都被我惦記著啊!」金士麒笑吟吟地說,然後指示弟弟,「話是這意思,你幫我想想措詞。」
「我懂。」弟弟皺著眉頭,自然換了委婉客套的筆法。
至天啟年間,葡萄牙人來到大明的海域已經有100年了。回首往昔,兩國開始的十幾年很不愉快,甚至爆發了幾次小規模的海戰。但隨著時間的磨合,雙方逐漸瞭解、摸索著對方的臭脾氣……直至經濟利益最終壓倒了一切,葡萄牙人逐漸打開了商路。
稍後西班牙人也來了。在這個時代,葡萄牙和西班牙因為某個國王生不出兒子的原因,已經合併為一個國家。他們控制著菲律賓的殖民地,在澳門設立城堡和商站,在東南沿海各處都有買辦和代理。每年從美洲運輸上千萬兩的白銀到亞洲來瘋狂採購。
在這個銀光閃閃的基礎之上,明朝的政治層面也受到影響。上至朝廷樞機大臣,下至江浙和廣東沿海地區官吏都與葡、西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今金士麒要發展外貿,立刻就想起孫元化這位好中介。
另外一方面,他還想通過孫元化尋求武器和工業技術。這個時代歐洲國家也打得很歡騰,武器技術正在迅猛發展。孫元化等人的技術體系,歸根結底也只是吸收歸納西方科技並在明朝進行實踐。如果他能介紹一批原裝的專家技師過來,再加上金士麒的奇思腦筋和花銀子不要命的脾氣,那大南丹衛的軍火工業絕對會迅猛發展起來。
金士麒在信中擺事實講道理畫大餅,總體的意思就是學生我這邊一切條件都具備了,就欠你老師吹一口東風了。「等我這邊興旺起來,就把您老接過來養老,好好伺候著……士鵬,反正是這意思,你斟酌著詞句。」
「我懂。」士鵬悶頭狂寫。
金士麒和弟弟配合默契。只可惜這年月通訊手段太落後,一封信送到遼東,孫元化一拍大腿說「這小子有前途我要幫住他」然後當夜就回信,金士麒也要三個月之後才能收到,慢節奏的時代啊。
很快,士鵬就完成了這篇重要書信。金士麒看不懂,士鵬就一邊念一遍解釋,一切無誤之後再謄寫一遍,很是認真負責。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是目前整個南丹衛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
金士麒原以為只有官宦和農戶子弟才能參加科舉,後來才知道明代的軍戶、商戶、醫工之類的「二等民」也可以科考做官。金士麒他們千里轉戰廣西,也就中斷了士鵬的求學之路。
廣西不比北直隸,這邊的文化水平落後,據說三年難出一個進士。遷江縣更是一個只有兩千戶人家的小縣城,金士麒本想讓弟弟在遷江縣的「縣學」讀書。但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整個縣城只有幾個老秀才,那「縣學」幾百年來就沒開過。
「明日帶你跟我一起去柳州。」金士麒下了決定。「柳州總有像樣的書院吧。」
士鵬自然是連聲稱好。但金士麒又有些後悔。如此這般,難不成要把弟弟一個人丟到柳州去上學了?這小孩自幼就沒父母的關愛,再丟到百里之外的柳州,他能健康成長嗎?會不會變成一個沉迷於風月場所的紈褲子弟,或者性情頑劣孤傲之徒?很有可能啊,他有這基因!
「士鵬,我又不想讓你去了。」金士麒便開始講獨自在外求學的苦處,譬如每逢佳節倍思親啦、生病沒人管啦、被大孩子欺負啦、睡覺踢被子沒人蓋之類的。
「兄長,我知道你是在勉勵我。為了讀書、求知,那些苦我都受得了。」士鵬淡然地說。
「真是……有代溝了!」金士麒啞口無言,「唉,待哥真有錢了,就去買一個書院回來給你解悶。可惜我做不到啊,真是沒用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