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查應才被釋放了。他四肢健全沒受折磨,卻瘦了一圈兒。金士麒和他拜別了孫元化,又拜謝了寧遠總兵滿桂,率百名私兵返回覺華。
兩人騎馬並行,路上的冰雪還未消融,查應才黯然無聲。
「查兄,你傷感嗎?」
查應才沉默良久,卻問:「賢弟,你傷感嗎?」
「我很淡然。因為我悟了。」金士麒遙望著茫茫雪原。
查應才疑惑地看他一眼,心想你才十九歲,臉上別掛著三十歲的深沉好嗎。
金士麒低聲道:「查兄,你懂了嗎,這遼東是『死地』。」
金士麒說出他之所悟:如今建奴日益強盛,以後怕是征伐不斷,尤其是咱們覺華島深受仇恨。恐怕未來每年冬天第一片雪花落下,老奴就會說:啊,又到了打覺華島的時候了,然後提起褲子就殺來。
還有那些文官武將們,比建奴更可怕。他們在遼東經驗多年,編織了一個牢籠。我們「雙都司合璧」又如何,我們天降英才又如何?(查應才擦汗)我們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就要遵守人家的規矩,我們遲早被玩兒死!
查應才黯然點頭,前有熊廷弼,後有馬士龍,據說他們下一個目標是毛文龍。那些位高權重的文臣武將都自身難保,又何況我們。
金士麒最後道:「破局的方法只有一個——不跟他玩兒了!」
查應才一驚,「你要走?」
「不是我,是『我們』。不是走,是『戰略轉移』。」
金士麒說他這兩日與跟恩師孫元化討論國家局勢、指點江山,感慨這遼東的戰場過於殘酷,十年間一波一波的青年俊傑都湮沒在沙場上。不是我們不卓越(金士麒指著查應才和他自己),但我們需要時間,我們需要成長啊我的查大哥。
「就像一個少年,剛學會打獵,你能讓他去打老虎抓黑熊嗎?那根本不是去打獵,而是去餵食。我們今年能活下來,那是運氣好……呸,不是我們運氣好,是老奴運氣差。但下次還躲得過?我們索性換個地圖……我是說先從容易的山林開始,先去打野豬草蛇之類,逐步升級、打造裝備、悶頭種田。」
「種田?」
「就是屯墾積糧,研發裝備,發展壯大。」金士麒的雙眼閃爍著光芒,「待我們也有了雄壯的隊伍,再回來獵殺老奴。你放心,他身體很好,一時不會死。」
「我只覺得,你在走一條無法預測的路途。」
「放心,這是前人走過的路。」金士麒凝望著如血的夕陽,不知何時,遼東的天空已經晴朗了。「我知道古時候有一支軍隊,也跟咱大明一樣,以赤色為號。他們最初的地勢也很差,被敵人數次圍剿。後來他們冒死長征萬里,幾萬兵馬戰至幾千人。雖慘烈,但是留下了革……軍隊的火種,更獲得了天時地利。經過臥薪嘗膽悶頭發展,你知道他們最終得到了什麼?」
「你說。」
「天下!」
「……」查應才差點摔下馬去,低吼道:「賢弟,你不要胡說!」
金士麒呵呵笑著,「所以,小弟我要爭今年的首功,就是為咱龍武兄弟們的名望,借此獲得機遇。大哥,若是有機會,你願意一起走嗎?」
查應才尋思許久,「好,愚兄與你長征去。」
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激情澎湃。
……
金士麒在等一位貴人的來臨。
這急不得,他還有幾天時間抓緊練兵。
回到覺華島之後,查應才好像變了一個人。他想通了前途的問題,立刻捲起袖子大操大辦起來:整頓編製、操練私兵。他整理了金士麒的「精兵名冊」,從龍武部隊中篩選出200人,從暫留島上的遼東各營中挑選了100人,再加上金府剩餘的私兵,共編成了400人的精銳部隊。
部隊的主體是2個步兵隊、1個弓銃隊,各100人。另設1個騎兵隊和1個近衛隊,各50人。各隊的「百總官」都由戰績顯赫的旗長升任,其中近衛隊百總由馮虎擔任。
魏廣良被提升為把總,總監各隊。田叔光仍負責參謀和操練。
在新設定的步兵隊中,編製有40名刀盾兵和40名長矛兵(半數長矛、半數蠍尾槍),還有20名擲彈兵。
「天啟六式手雷」已初步定型,每名擲彈兵可以攜帶8枚。但手雷存在兩大問題,一個是需要用火繩來點燃,在實戰中效率較低,而且很危險。金士麒設計了幾種用燧石拉發的點火裝置,它們的設計圖看上去很美妙,但是否有效還需要具備工業實力後才能試驗。等到新成品下線,那就是「天啟七式」了。
手雷的另外一個問題,是最遠也只能拋20步(約32米)。在步兵對陣中只有兩次投擲機會,對騎兵……只有半次機會。黑色火藥的威力不足,只能增加重量,變成了2斤重的小南瓜。
在金士麒的遠景規劃中,擲彈兵的投射距離將達到100步甚至200步。當然,那不再靠臂力,而是依靠火藥推進的力量——它們將變成火箭彈和榴彈。
這個時代的工業能力有限,金士麒不指望有生之年能玩到機關鎗,那東西需要先進的金屬加工技術,人類直到19世紀末才研製成。他只能用爆炸物作為步兵分隊的火力輸出。
在金士麒的概念中,「擲彈兵」並不是狹義的「投擲手榴彈的兵」,而是操控各種重型步兵武器的骨幹士兵。正因為如此,弓銃隊中也編製了20名擲彈兵——他們使用的不是手雷,而是百虎齊奔箭。
百虎齊奔箭,射程超百步,價格昂貴,命中率極差。但金士麒對它們給予厚望。因為他已經發現了明末火箭武器精度奇差、散佈面積狂放的原因所在。
金士麒拆了一盒子百虎齊奔,把火箭在冰原上逐根燃放,放到第三支他就頓悟了。誤差的根源不是火箭本身,而是簡陋的發射軌道——發射箱裡只有兩塊蜂窩狀的隔板,每根箭都晃蕩著放在上面,它們瞄準的方向不一致,發射過程中還會在隔板上彈跳,射出去當然就如一群鴨子般亂竄。
發現了問題就成功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等到他擁有領地之後再說。目前在覺華島上,他只能先訓練部隊,以後再更新武器。套用後世的話:情願讓人等裝備,也不讓裝備等人。
這些天來,那些龍武公子們也逐漸走出了悲痛,變得更沉穩了。他們也知道父兄都不在了,他們當家作主了,以後可以隨便往家裡領女人了,可以隨便用銀子了,但銀子要自己賺。他們的私兵合編在一起有200人,也跟著金士麒的隊伍一起操練。他們帶來的水手們還修理了喜鵲號和夜鶯號這2條皮劃子。龍武在島上的船全被燒光了,多兩條皮劃子總顯得熱鬧一些。
經過10來天的軍隊整編和操練工作,金士麒更是認定了查大哥的才幹。此人是軍將世家出身,30歲之前在西北抗擊蒙古,30歲之後在遼東苦戰。他的臨陣指揮能力,還有對軍隊的治理能力,遠非後世的軍事愛好者可以比量。
除了查應才,還有經驗豐富的魏廣良,還有勇猛無敵的金士駿。甚至姚孟陽那胖子在收起笑臉、統領部隊發號施令時,也像模像樣。
金士麒羨慕嫉妒他們,但不恨。他知道的自己能力所在,知道自己將在這個團體中扮演什麼角色。這些人將跟他並肩征戰,甚至是為他而戰,多美好的事情啊。
……
天啟六年,二月十八日。宜動土、宜出行、宜開市、宜安床、宜圓房、宜一切。上上大吉。
覺華島碧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那個喜慶。金士麒翹首期盼的一日終於來了。他的貴人:大太監劉應坤,今日抵達覺華島。
劉應坤是天啟皇帝派來的,是欽差。
原本上,劉公公的出巡目的地是寧遠,本沒有覺華島。
話說正月二十六日,奴兵剛剛撤了寧遠之圍,袁崇煥立刻派人跳下城牆趕赴關內報捷——當時覺華島之戰剛開始,正在連片地死人,但是寧遠不知道啊。寧遠的喜訊二月初一抵達山海關,初三半夜到北京,北京立刻就沸騰了,天啟當夜臨幸了六個妃子以示慶賀。
其後的幾天,每天都有好消息傳到北京,戰績越來越真切、越來越豐厚。天啟皇帝狂喜了兩天沒睡覺,連續滿足了十四個妃子。直到第三天,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慮:寧遠真的守住了?怎麼能守住呢?這不合理啊!
於是,二月初八這天,天啟皇帝派了太監劉應坤出巡寧遠,檢查戰績。劉應坤辛苦奔行八天,提心吊膽地抵達寧遠,他終於眉開眼笑——寧遠果然守住了,牆雖破碎,但城安然。將士殺奴數千,有七百餘首級為證!
這下可以跟萬歲交代了!能帶個好消息回去,真是太監的幸福。
劉應坤離京之前,得到了天啟皇帝的「上中下」三道錦囊密文。現在眼前的戰績果然如報中所講,劉應坤便拆開「上」號密文,按照皇帝的意思,對寧遠百官將領們大加讚譽,並許諾嘉獎:人人都要升級,甚至連勝數級。劉應坤只能先許諾,因為正式的陞遷和調任,需要經過兵部和吏部來草擬,再經過明裡暗裡的各種環節的處理,最後經聖旨或正式公文下發才作數。
但寧遠的功臣中有一位可以當即獲得封賞,那就是城頭的大炮。天啟皇帝賜鐵炮封號:「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大將軍」,超品!不知道是否能世襲。
十八日這天,劉應坤在百官諸將的陪同下,來到覺華島。
為了把他請來,金士麒花了2000兩白銀,是龍武十幾個公子們湊出來的。而且這還只是見面禮,金士麒還許諾有更重的禮物送給劉公公。
踏上了覺華島的土地,劉應坤流下了眼淚。
他從北京出發時,還不知道覺華島的消息。待到了山海關,才聽到了奴兵正雲集覺華島,龍武水師正在被屠殺。當然的他很惶恐,又不敢回北京,便拋了個銅板決定……銅板指示他繼續前進,他只能硬著頭皮出關。待出了關,又聽說龍武殘兵在查應才和金士麒的率領下已經反敗為勝,驅逐了奴兵,劉應坤覺得自己也是死裡逃生啊,那晚他喝得爛醉,次日加快了東行的步伐。
此刻,終於抵達這曾經的血腥戰場,劉應坤感慨萬分。他對金士麒等功臣自然倍加讚譽:你們竟然能以弱師斬獲了500餘首級,真是奇跡一般。他對金冠等將領殉國更是哀痛無比,親自去哭了一陣子,心情才好一些,然後就問午飯吃什麼?
金士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上前深深拜道:「劉公公,末將等遺漏了一項戰功未報,真是罪該責罰。」他換了喜慶的口氣,「今日就說給公公,請公公報上去,只盼著給陛下一個驚喜。」
「啥?」劉應坤瞬間就懂了,這可比吃飯的事兒重要。
劉應坤此行前來,是幫皇帝來查檢戰績。戰績雖屬實,也只算是他帶回去一個「確定信息」。現在戰績超標,那他帶回去的可就是喜訊了!
劉應坤喜道:「甚好,你龍武還有何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