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正月二十日。
戰爭爆發第七天。金士麒大公子和蘇莫兒,還在不知何處的山溝溝裡跋涉著。
金士麒清早醒來時,莫兒還在熟睡。他便開始做男人該做的事情:他砍伐了幾十根筆直的樹枝,用樹皮捆紮起來。金士麒本想造一個雪橇,待完工了,才發現那更像是一個木筏。他索性豎起一根桅桿,把皮袍子撐在上面,不但能遮擋寒風,還能當作風帆!
皮子風帆被北風吹得鼓鼓的,他忽然想起:龍澤號和武騰號那兩艘大船是否了。自己失蹤之後,那些龍武公子們是打消了出關的念頭,還是更加堅決?山外的戰爭到了什麼程度?
他們吃過乾糧,便一路順著風勢走。每過一個時辰,再向那條冰河的方向靠攏一些。雖然不知那條河流的名字,但它最終會流向南邊匯入渤海。這一路上便很容易看到人煙。
遇到平地或者下坡,莫兒就會坐在木筏上滑行一段。金士麒在前面拖著她走,時不時地回頭看她一眼,好像要確認她的存在。每一次,她都乖乖地坐在那裡,與他相視一笑。
金士麒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已經屬於他了。
這算是……愛情嗎?金士麒不敢確定,「至少這絕不是一種純粹的、經典的愛情。」他明白,他與莫兒之間曾有一段不堪的往事,還有巨大的門第差別。她心裡恐怕總有一種被強迫的、無奈的感覺。或許就是「認命」吧。但無論如何,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以後對她好就是了。
他再次回頭,嗯,她還在。
連綿的山脈和樹林,滿世界的皚皚白雪,總是讓人懷疑饒了彎路。幸虧風一直很大,只要順著風勢就不會有錯。金士麒暗中計算,每個時辰能走7、8里路,一天能走30里,無論如何明日也能抵達平原。
一路上都沒遇到人煙,甚至連野獸都沒有。直到正午,才遇到了一隻野雞。
那只野雞剛從灌木叢中飛起,金士麒便抓起弓。距離不過10多步,那野雞幾乎困在了積雪裡。金士麒射了一箭,沒中。他追上幾步又射了一箭,仍然沒中。
那野雞慌了,「撲啦啦」地飛了起來,竟想從金公子頭頂上飛過去。金士麒又急又氣,揚起弓朝它打去,竟「啪」地一聲把它打傷在地。金士麒一個虎撲,按住了它。
莫兒咯咯笑個不停,「今日又見識了『弓王』的手段!」
「喏,我這手腕。」金士麒揚起右手,「若不是被你咬過,剛才一定能射中。」
莫兒嬌嗔地說:「這事兒,你要說一輩子呀。」
一輩子,一輩子……這話說的太動人了!
「莫兒!」金士麒忙跑過來抓住她的手,「告訴我,那日我比箭之後見到的人就是你,沒錯吧?」
「我……忘了。」她羞澀地甩開她。
金士麒心中又暖又癢,暗道:等到了晚上,找到歇息的地方,看我不吃掉你!
……
他們運氣很好,天色剛剛變暗,越過最後一道山梁,眼前便是無邊的大平原!
皚皚白雪覆蓋下,阡陌縱橫,都是田地。期間果然有個小村子,就在幾里之外。但他們的興奮只是一瞬間,心弦卻又繃緊了:那村落裡竟然有黑煙滾滾,好像房子在燃燒著!
金士麒暗中叫苦,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前進。
他帶著莫兒悄悄接近那村子,遠遠地便聞到焦糊的氣味,再走近里許,隱約便聽到了哭喊聲。
金士麒獨自去探查一番。他把莫兒藏在田間秫秸堆裡,清掃了地上的痕跡,然後獨自去了。
莫兒一個人躲在秫秸裡,手裡捧著最後兩隻餅子,身上蓋著公子的皮衣,猶自凍得發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見外面的天色正在逐漸變暗,而一絲絲地還聽得到遠處的哭聲。她心裡更是惶了。
不知道那村子裡是遭的什麼災,怕是建奴已經打來了。那些奴兵各個都是茹毛飲血的兇徒,一路燒殺搶掠,甚至還會把人吃掉。他去探什麼嘛!繞開走不就是了,他遇到奴兵又怎麼跑得掉……
「不該讓他去……不該讓他一個人去!」她傷心地想著,「無論怎樣,總強過現在我一個人孤單單的,不知他死活。」
莫兒把那秫秸悄悄推開一道縫,想早一點看到他的身影。可是外面依然是一片荒涼的冬日荒野,只有黑煙在半空飄蕩著。「現在還不回來……怕是已經被……吃掉了吧?」莫兒急得都快哭了。
忽然,外面傳來了一些聲音,是說話聲,還有車馬的聲音。
莫兒趕忙把秫秸攏起來,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果然有車輪也有馬蹄聲,沒多久竟然在附近停頓了下來,隨後就聽到了一些吵雜的男人聲音,好似都是遼東的口音。
「……高台堡怕是被佔了吧,他大爺個毬的!」「幸虧救出這車出來,糧食還夠十天。」「阿六,你爹怕是救不活了,就放在這吧……」「馮二哥,前面那村子被人趕了先,我帶人去看看。」「當初就不該指望山海關,楊麒那王八蛋!」「那下一步往那邊走啊!」「不知道前屯還開不開……」
這些話,聽得莫兒陣陣欣喜。
這夥人,是明軍!
她悄悄掀開秫秸往外看,空地上果然停著幾輛車馬,還有一些兵士。雖然沒有旗號,但他們的服色裝扮倒真是關遼明軍!
莫兒忍不住了,立刻鑽了出去。
幾個士兵「哇」地怪叫一聲四處跳開,紛紛操起兵器。回頭再看這莫名鑽出來的小娘子,雖然穿得臃腫,竟然是美人。她正羞地躲閃了幾下,支吾著:「小女……我要見你們百總。」
那些大兵們的眼睛瞪大了,「她會說話哎!」「狐精!」「沒有尾巴,有影子!」短暫的驚愕之後,又都驚喜地嚷著:「這小娘真是寶貝!」
莫兒嚇得退了一步。他們全都撲上來,瞬間就把她按在了秫秸堆邊。
「大哥來了!」有人喊道。接著就聽一個如雷般的吼著:「見到女子就這毬樣兒,真是混帳!……先讓大哥先受用嘛!」
幾個士兵悻悻地躲開,只剩下兩人還按著莫兒。只見兩個全副盔甲的漢子興匆匆地走來,一個黑黑壯壯的圓臉漢子,眼睛瞪得如鈴鐺,臉上黑毛叢生。另外一個個子稍矮的蠟黃臉,眉梢高高吊著。
那黑毛鬼又吼了幾聲,上來一看,便楞住了。他驚叫著,「大哥大哥,這個賞給我吧。」
「呸!」那後面的黃臉大哥走近幾步,也有些驚呆。他暗暗稱奇,卻不慌不忙地說:「山野中怎有這般美色?」
旁邊有士兵說:「大哥,她沒有尾巴,所以不是狐仙!」
「是狐仙我也嚼了她!」那人哈哈大笑。
莫兒悲痛欲絕,只道那公子還不知生死,自己卻要嗚呼哀哉了。
剎那間,一道寒光閃過!
那黃臉大哥只覺脖子上一涼,竟冒出一把刀。「公子!」莫兒驚呼著,正是金士麒斜刺裡衝了出來,擒了那頭領。
他來得正是時候。
之前他在那村子裡暗查了一番,見到的可是一片慘象!那是另外一夥兒兵匪剛剛殺掠過,金士麒聽得風言風語,說是建奴大兵還未到,各軍鎮屯堡的士兵們卻全都紛紛潰散。他們在沿途的村鎮搶糧燒房,遇到抵抗便殺人,真是比建奴還凶殘。
金士麒見那村子凶險,只能原路溜回來,沒想到正看到莫兒被這伙子人劫持。他悲從心來,索性便放手一搏,竟真的擒了那首領。他用的,正是昨日擒獲吳襄那一招,這叫「一招鮮,吃遍天!」
此刻,他的刀子狠狠壓在那漢子的脖子上,幾乎割出血來。金士麒扯住他的頭盔低吼著:「放人!」
那首領口中忙說「好好」,卻突然抓了他的手腕,順勢肩背用力,一個背摔把他丟了出去!
金士麒「砰」地砸在地上。他忍痛跳了起來,順勢斬向那兩個正按著莫兒的士兵。那兩個傢伙沒有兵器只能逃開,但其他的士兵們全都圍了過來。
「兵匪!」金士麒擋在莫兒身前,提刀怒罵。「都退下!國未破,你們先作亂!你們長官何人?」
「你是誰?」那黑毛大漢怒吼。
「聽清楚了!」金士麒朗聲道:「我是龍武水師金將軍之子!」
那黑毛卻哈哈大笑:「你聽著,我是寧遠總兵滿桂!」
金士麒一驚,立刻明白這廝是胡說,他根本不信自己的身份。那些士兵們已經把二人團團圍困,那黑毛低吼著:「別廢話,一起上!」
「公子!」莫兒一聲哀叫,跪倒在金士麒腿下。「快……殺了我……」
金士麒也是悲痛萬分,淚水立刻就要滾落。他心想這妹子貞烈如此,竟寧死不辱,真不負我鍾愛她。可惜自己沒本事,連女人都保護不了!
「慢著!」那黃臉的頭領突然喝道,「他真是……什麼公子!」
黑毛漢又嚷著:「公子又怎麼,照樣殺了!」
萬分緊迫的一刻,金士麒突然把劍凌空一舞,「喀」地一聲插在面前的地上。
「殺我容易!你們又能苟活幾日?」他竟把雙手負在背後,昂首怒道,「如今關外建奴大兵壓境,鋪天蓋地,無人能躲!你們殺了我們,只是圖一時之快!不出三兩日,在場每個人,都將死於亂軍無疑!」
他言之鑿鑿,鏗鏘有力,一幫兵匪們竟然呆了。
「你不想活嗎?」金士麒指著一個士兵怒斥,轉瞬間又換了另外一個方向,「你呢?你才幾歲?還有你,你過了半輩子苦日子,這麼死了甘心嗎?」
他竟迎著那些兵匪踏上一步,「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們……就是我!」
這一番言論,果然立竿見影。那些兵匪們都是面面相覷,沒人敢動粗。「大哥。」那黑毛漢子低聲說,「他……他好像是詐我們咧!」
那黃臉傢伙的心思果然更縝密一些,他尋思片刻後追問:「你說你是什麼水師的公子,有何憑證?」
「原先有,丟了!」金士麒的腰牌早就被吳襄他們收繳了。
「哼!」那頭領又問:「你自身難保。又怎麼保我們不死?」
「山海關!自古從未被攻克的雄關。」金士麒傲然道,「我們龍武水師駐地就在那裡,我可以帶你們進關。」
「呸!」沒想到那頭領立刻怒了,「你們混蛋山海關,不但不派兵來援,還下令封關,說是一兵不許入關,見潰兵立斬。你就蒙人吧!」
啊?還有這事兒?金士麒的額頭立刻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