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幾個爺們兒都轉過頭去,齊齊盯著那廂房的門——原來蘇莫兒這小娘沒睡覺呀,她一直在偷師啊。
「對對,是二百步。」金士麒驚呼,「莫兒呀,冰雪聰明!」
閨門之內的蘇莫兒那個後悔啊!
她剛才聽得入迷,算出了答案就竟忍不住說了出來。現在被他們聽見了,真是羞死人了。「那金公子,他不會以為我是……」她想都不敢想了,急得跳上床去,把頭藏在被子裡。
房門外,眾人都憋著笑。金士麒只覺得心裡美滋滋的。
「咳!」蘇木匠乾咳了一聲,「大公子,要不然你再磨蹭一會兒?混到天亮了再走?」
金士麒知道這大叔在趕人了,只能起身告辭。
他捧著新打造的裝備,千謝萬謝,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外挪。待到了門口跨出一隻腳,終於鼓起了勇氣、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轉身沖屋子裡高聲道:「蘇姑娘!你明日會來看我比箭嗎?」
屋子裡悄然無聲。
門外的僕役和親兵們大眼瞪小眼,蘇木匠臉色逐漸紅了起來。
金士麒動情地說:「莫兒姑娘,我跟那吳三桂比箭,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別人……」
「公子,天色已晚請回吧。」蘇木匠開始動手推他。
「莫兒!你懂的,我是為了……」
「公子快去吧,否則我要出招了!」蘇木匠開始發力。
「莫兒!莫兒你明天一定來……啊!」話未說完,金士麒被推了出去。
「砰!」大門關上了。
金士麒無奈地看著緊緊封閉的宅門,等了一會兒,也沒聽見她的回應。
山海關的雪夜淒冷無比,他黯然離去。
……
次日,正月十七。
雖然沒有再下雪,但鉛灰的陰雲遮天蔽日,北風不停地刮著。
往年裡,到了正月天氣就會轉暖,到了二月就應該吐綠發芽了。但這場大雪來得突然,綿綿下了幾天,積了厚厚一尺。氣溫更是一日冷過一日,窮人家的棉衣已經擋不住風寒,富貴人家也要套上兩三層皮衣。
這天啟六年,真是個怪年頭。
但即便這麼冷,中午時分的山海關的大校場上,仍然聚集了上千人。
場地居中的,大多是些兵將人家,一個個皮衣大襖,還有諸多家將僕役在身邊擁衛著。個別愛炫耀的,還有旗手扛著旗子,上面寫著營號和將領旗號。有些在山海關關城裡任職的官吏們聽到消息,也坐著轎子來看熱鬧。他們的馬匹、車輛和轎子都散亂地停在柵欄內外,竟好似趕集一般。
那外圍的,多是附近幾個屯堡的兵戶、民戶人家,一堆堆一群群地站在風雪之中。但數量最多的卻是匠戶,由於這場比箭源於「蘇木匠被金冠將府擒拿」之事,所以匠戶營各司各所的人幾乎全來看熱鬧了,正說笑個不停——
「哎呀,馮鐵匠你老來了?地上有冰你慢著走。」
「周瓦匠你聽說了嗎,高大人要清查戶薄哩,說是查辦冒名騙餉的事兒。」
「巍帆匠,你也來看熱鬧啊?你說誰能贏?」
「李木匠你這不廢話嘛,當然是吳公子啊!據說吳公子是箭神啊,他天上射大雁,要左眼不射右眼;他林子裡射狍子,要左眼不射右眼;他田里射野雞……也是要左眼不射右眼!那金惡棍給他連提鞋都不配!」
「韓醫工,幫我看看這個雞眼……」
「王篾匠,你給我站住,昨晚勾搭我婆娘的是不是你?你娘的,我要跟你比射箭!」
「李船匠你看,那就是吳三桂,好俊的公子!」
只見一隊鐵騎從關城方向浩浩蕩蕩地奔了過來,緩緩穿越圍觀的人群,停在了大校場的中央。那隊鐵騎中居前的綠袍銀甲的小將,就是吳三桂。
此刻,吳三桂的心情卻很差。
昨天他去金府上門揭短、炫武楊威、挑戰惡霸,最後逼得那金士麒狗急跳牆答應比箭,那真是無比風光的一幕啊。他回家後也興奮了許久,半夜都笑醒了。但沒成想,這消息在山海關傳了半天,到了今天早晨卻變了味兒。
眾人都在傳說:這兩位公子比箭,是為了搶一個娼妓,她名叫陳珠珠。
更詳盡的消息:是因為吳三桂床上功夫差勁。那珠珠美人把他一腳踢下床去,又轉投金士麒的懷抱。吳三桂惱羞成怒,被迫用弓箭來討回顏面。
「上當了!」吳三桂咬碎鋼牙,「金士麒以那娼妓做賭注,竟是這般險惡的居心!他自己臭名遠揚根本無所謂,害得我也一身騷!」
幾個與吳三桂相好的公子也都湊過來,他們都說著「吳公子箭術無敵、得勝無懸念」之類的話兒。
有一個傢伙心眼直,竟說:「吳賢弟,有人說你們是為了個賤女子才決鬥的。他們幾個相信,我可絕對不信!我見人就說:我吳賢弟乃是英姿才俊,他看中的一定是位良家大小姐,貌美如花、秀外慧中……」
「兄台,你別說了。」吳三桂皺著眉。
「賢弟你別急,我相信那陳珠珠一定是你的。你們郎才女貌,百年好合……」
「兄台你閉嘴!」吳三桂氣得直哆嗦。
他恨恨地想:「等金士麒來了,不如就一箭射死他吧!」
幾個駐守此處的兵士忙迎上去稟報,說是箭靶之類都預備好了,場地也清乾淨了,就差金公子來丟臉了。放眼望去,場地上早就佈置好了箭靶,正是軍中常見的「十步」、「二十步」、「五十步」規格。在十步靶的外面還有圓形圍欄,以限定馬匹的奔馳範圍。
但眼看日頭高昇,已經到了正午時分,那金士麒還沒來。吳三桂暗想:你這混蛋可千萬別爽約啊,那將會壞了大事!
……
同在這大校場上,另外一群金府的人也正在著急。
金府親兵武藝教頭田師傅也趕來了,他看見金府親兵僕役們都在,還有金士麒那些狐朋狗友們也正鬧鬧喳喳地湊做一團。但是主角卻沒來。
「大公子哩?」田師傅忙問孫管家,「嚇跑了?」
孫管家忙回答:「今天早晨,大公子叫了守門的王旗長,又挑了三個會射箭的親兵,一起去後山了,不知幹嘛。」
「胡鬧!王旗長怎麼也跟著胡鬧?」
「大公子每人賞一兩銀子,他們就樂呵地去了。」孫管家忽然眼前一亮,「哎,來啦,是大公子!」
果然,金士麒和四個親兵都騎著馬,正從北邊山坡那邊過來。
那幾匹馬走得慢,因為金士麒在前世沒騎過馬,今天才知道這騎馬可著實不容易啊。騎著慢慢走還可以,略微跑起來就顛得他七葷八素。身子根本不能在鞍子上坐實,大腿要卯著勁兒隨著馬匹的顛簸而起伏。幾個來回跑下來,他的大腿和屁股都青腫了。
磨磨蹭蹭地趕到了大校場,只見四處人山人海,金士麒心潮澎湃。
「贊!都是來看我的!」
他四下環顧著,想在人群中找到蘇莫兒那小妹子。可是放眼望去,上千人擁擠在一起如集市一般熱鬧,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是厚棉衣、大帽子,還都包裹著臉,哪分得清誰是誰啊!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金府的親人朋友們。
沒想到田師傅和孫管家也來了,還有兩個親兵百總也來了,大公子真是受寵若驚。而二弟金士駿和三弟金士鵬卻沒來,那倆小子一定是覺得兄長射箭會很無聊、很丟人、很淒慘吧。
但是,他的「其餘兄弟們」全都來了。不但「龍武十大公子」都湊齊了。還有一些別的「客系」部隊軍將子弟,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的陝北山丹丹、山西開花調口音。還有些平時說不上話的低級軍官子弟們也來助威。
這幫「真心兄弟」們都**辣地呼喚著金大哥的名號,「金兄,你今天真是英武非凡啊!」「大哥,無論成敗,你都是咱們最親的大哥!」「兄台,我……我緊張死了!」
人群之中,田師傅卻是黯然皺眉。他眼光犀利,已經發現了金士麒手中的弓變了模樣——變得稀奇古怪。但轉瞬間,他卻又發現金士麒伴隨的那四個親兵,他們竟然面有喜色。
田師傅悄悄過去,問那剛剛下馬的王旗長:「你們陪大公子去練射箭了?
「不是他練箭,是讓我們射箭。」王旗長笑道,「他算著距離啦、中靶高度什麼的,還在紙上算個不停,反正俺是不懂。公子爺折騰了一上午,最後記錄在一個冊子上。後來他就用那把弓射了幾箭。」
「用那把弓?公子射得如何?」
王旗長四下看看,湊過去悄聲說了一句。田師傅面無表情,只是點了下頭。
金士麒終於擺脫了兄弟朋友們的糾纏,拎著弓,挎著箭,逕直走到大校場的中央來。一場矚目的比鬥就要開始了,現場逐漸平靜下來。
「金世兄!」吳三桂迎面一抱拳,這才愕然盯著他手裡的弓,那弓上支稜著幾個怪東西。「你拿的是……犁?」
「你看清楚了,你就敗在這弓下!」金士麒幾乎把弓戳在吳三桂的面門上。
「我看到了,是『四斗』喔。」吳三桂哈哈大笑,「正好是我這小青蟒的一半。」他說著便晃著一柄不知什麼名貴木料打造的青色小梢弓。
「吳三桂你這呆鳥,你沒聽過『軟弓長箭、快馬輕刀』嗎?」金士麒說的是昨天從田師傅那聽來的真諦。
「那是說陣仗混戰之法!今天是拉架勢較量弓箭,我三箭一局,六箭就贏了你了,誰跟你快馬輕刀去!」
「……」金士麒傻眼了,暗道:「被老田騙了!」
兩位公子還在鬥嘴,這時一名小校跑過來,他朗聲道:「二位小軍爺,一切準備妥當。第一局,十步騎射。哪位先來?」
「我!」吳三桂心中有火,便當仁不讓。
比賽開始!山海關大校場上千餘顆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千餘雙眼睛緊緊盯住場中央——
吳三桂,修武營都司吳襄次子,16歲,名列「關遼三傑」,尤以騎射名冠三軍。身著綠袍銀甲,持弓「小青蟒」,八斗之力。
金士麒,龍武中營參將金冠長子,19歲,武舉人(買來的),「龍武十大公子」之帶頭大哥。身穿皮大衣,持弓「必勝」,四斗之力。
吳三桂翻身上馬,策馬衝向騎射箭靶。
風馳電掣之中,他隨手便發出一箭!旁人還未等看清,那廝猛然提住韁繩將馬勒得人立起來,霎那間又是轉身一箭!馬前蹄落地,借力瞬間竄出了出去,又是一躍而起,那銀甲小將竟幾乎站直了身子凌空俯射一箭。
吳三桂有意賣弄功夫,本應「十步騎射」,他竟在十五步之外連射。
再看那箭靶,三箭皆在靶心。
場外千百人驚愕了片刻,剎那間歡呼起來。「全中啊!」「我大明軍中若有這等戰將百名,何愁天下不平啊!」「關門三傑果然名不虛傳。」有的人還驚道:「啊?這就開始啦?我沒看見。」
場邊的田師傅也不禁暗道:「好厲害!士駿公子也未曾這般射過。不過士駿的長槍刀劍功夫應該不讓他!」田師傅根本就沒指望金士麒,只暗暗拿二公子來比較。
金士麒也在很真誠地鼓掌,他讚歎著:原來這「十步騎射」,正是騎兵突襲、包抄、騷擾敵人軍陣之法。迅速接敵射箭,馬不停歇又能避開敵人弓兵和槍銃的射擊,真是精彩啊!
吳三桂拍馬圍著箭靶兜了一圈,回來之後拉住馬頭站定,看到金士麒還在鼓掌……他便用弓梢指著金士麒,朗聲道:「小弟已經獻醜,請兄台賜教!」
金士麒望著遠處的靶子,笑道:「好吧,第一局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