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應該先有一把弓才行。」金士麒嘟囔著,便喚來了金寶。「金寶,去把本公子最好的弓拿來。」
「哥兒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會有那勞什子。」
「我是武舉啊!我爹是……好吧我懂了,你去親兵那借一把來。」
金寶聽他真的需要弓箭,便道,「那就去偏院吧,那裡的弓箭什物齊全,還有箭靶,再讓田師傅指教一下。」
「田……田師傅……」金士麒結結巴巴地說。奇怪了,為啥金寶一提「田師傅」,這金公子的身體就顫慄呢?「金寶,我很怕他?」
「沒錯!」金寶嘿嘿一笑,「田師傅是我們府上的武藝教頭,前些年老爺逼你拜他為師習武,不聽話時還被他抽過鞭子的,你忘了?」
「……那他現在還抽我嗎?」
「不抽了,他說你習武無望,早就棄了你了。」
金士麒微微一笑,現在他對金大公子的無奈境遇已經很習慣了。
金寶提到的「偏院」,便是金府私兵的兵營。金士麒覺得應該去看看,不但能練習弓箭,還能檢閱一下自己的部隊。
主僕二人推門而出,忽然看到門外台階上,正哆哆嗦嗦地跪著三個男人。
金士麒驚問:「怎麼,他們也是來要老爹的?」
再仔細一看,還好,原來是被吳三桂半路劫持的那三個倒霉蛋——僕役金財,還有兩個親兵。
金士麒還未發話,府裡的孫管家和親兵領頭的王旗長便趕了過來,一同解釋說這三個傢伙辦事不力,辱沒了本府的臉面。因此才罰跪在這裡,等候大公子的處分。
「言之差矣。」金士麒搖頭,「辦事混蛋、辱沒了本府的不是他們,是我啊!」
那兩位管事的都是一臉尷尬,「這……」「大公子你說得太直白了。」
金士麒又是一聲歎息,心中卻是一聲冷笑。
金士麒早已不是那個青春狂妄的紈褲公子,他在那個信息膨脹的世界生活了20多年,看過了無數小說、傳記、電影、電視劇、網絡貼吧、百家講壇、新聞聯播……總而言之,他閱盡人間滄桑、潮起潮落,對於人情世故的掌控已經遠遠超出普通的明朝人,已經接近於中等階層的明朝文官。
他知道今天事兒鬧得大,必然會傳到將軍耳朵裡去。所以總要有人來承擔後果,他們就先拋出幾個下人來試探。這管家和旗長分明是作戲!
金士麒微微一笑,心道:反正我是大公子,我的肩膀能抗得下你們。
「起來。」金士麒過去攙起那三個倒霉蛋。「吳三桂那忘八蛋是來打我的臉的,怎麼能怪罪你們?你們是被我連累啦!」
那三人都羞愧得不敢抬頭。「小的不敢!」「公子,我們真的什麼都沒說,我們更沒欺負那木匠。吳三桂他們突然跳出來抓了我們,直接就綁了我們。他都是一派胡言啊。」「嗚嗚……」
「我知道,整個事情都是吳三桂在誣陷。你們與我一樣,都是無辜的。」他愛惜地凝視著三個部屬,「你們替我受驚嚇、受屈辱、受折磨,苦了你們啦!」他又轉身對金寶道:「來,這三個兄弟,每人賞銀……我平日裡一般賞多少?」
金寶忙道:「平日裡哥兒打賞下人,都是一錢、二錢的銀子。」
「今日凶險,每人賞一兩。」金士麒又指著其中一人,就是那個提刀砍吳三桂反被射了一箭的那個親兵。「這兄弟今天聽話,我下令殺了吳三桂,只有他敢操刀。他長了咱府的威風,再多賞一兩。」
這真是重賞了,金財和兩個親兵忙又跪下稱謝,倒讓金士麒感到有些不習慣。但他明白,這就是一個尊卑有別的時代,自己必須融入自己的角色。
金士麒俯下身去扶起三人,他滿臉劉皇叔的仁慈。他站起身來,又渾身散發著曹丞相的氣勢——他對著全府大聲說:「你們記著,跟著公子我做事,不會吃虧!」
說完,金士麒威風凜凜地去了,背景如孫仲謀一般俊雅。
「哥兒,我身上沒那麼多銀子啊……」金寶追了上去。
「我也沒帶,回頭再給他們。」
孫管家和王旗長互相對視一眼。王旗長笑道:「原來被砸了腦袋,還真能換了性情啊!」
孫管家卻道:「性情沒變。只是大公子以前只願意在娘們身上闊綽。現在嘛,懂些事體了。好啊,以後老爺不用見他一次打一次了。」
……
路上風雪大,金士麒扯了金寶一起坐進馬車。一方面是想籠絡這小僕,另外也是要進一步問詢「偏院」的詳情。
金寶便小心地跪坐在車廂角落裡,一邊向他講述。那偏院是親兵們居住和訓練的地方,有二十座房子,其實就是一座小兵營。金士麒再仔細一問,才知道金將軍的親兵,竟有500人之多。
他以前倒是聽說過,明朝末期武備弛廢,普通軍隊戰鬥力羸弱不堪,幾千人幾萬人都是挨宰的貨。於是將領們都會招募少數精銳作為親兵,又稱為內丁、家丁、私兵。對他們進行嚴格訓練並給予豐厚的物質待遇,親兵們也願意以死相報。這親兵部隊平時保家護院,戰時作為精兵殺敵立功。萬一戰敗了,他們也會衷心耿耿地護著主人逃跑。
「金寶,咱府上的小兵,一年拿多少餉?」
「雖然都是兵,但每人情況不同。有人是府上的賣身僕役,月銀是一兩半;有的是軍籍,月錢二兩半;還有少數的屬於民戶良籍,領的最多,能有三兩。若是有功勞苦勞、逢年過節,老爺還會打賞。一年下來怎麼也有四、五十兩吧。若是有銜職的,拿的更多哩。」
「說道還挺多呢……哎呀,那五百名兵士,一年的餉銀就將近三萬兩?再加上軍馬、軍資的開銷,豈不是更多!」金士麒嘖嘖讚歎,心想他的便宜老爹在撈銀子方面也有一手啊。
金寶卻把嘴巴一歪,「多雖多,但只有沒出路的漢子才當兵。成日風裡火裡刀裡劍裡,不定哪日就橫死了,銀子再多有啥用。」
金士麒算的是養一支部隊的總費用,金寶想的是個體的生存問題,這就是主僕的差別。金士麒微微一笑:「也是啊,這明末……哦,這動盪年代,當兵確實是無奈之選。」他又問:「金寶,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公子問我?」金寶驚訝地問,臉便紅了。公子爺竟然關心一個小僕的理想,這真讓他受寵若驚。金寶結結巴巴地說:「小的不才,嘿嘿,如果以後公子當家了,還看得起小的,能讓我多替公子辦些事兒,小的就滿足了。」
「是想當管家嘍?」
金寶的臉更紅了,「怎敢妄想啊。嗯……小的不識字,當不成的。」
「那有何難。以後我教你讀書識字。」
「真噠!」金寶眼睛一亮,見公子滿臉真誠,他竟然撲頭跪下「砰砰」地磕了幾個頭。再抬起頭來,竟然是淚水漣漣了。
這金寶和他哥哥金財兄弟都是賣身的僕人,幼年受過苦。窮苦的孩子如果能識字,便有了出頭之日,因此才如此感恩戴德。金士麒本意只是想籠絡這小僕,多知道些常識、少漏些破綻。沒想到這金寶性子如此單純,竟感動的如此。金公子心中便不免有些慚愧。
……
車輪滾滾,很快就到了金府偏院。金公子在僕從的引領下踏步進了大門,便看到一眾兵士們正在操練。
威風啊!
只見百來名兵士們正列成軍陣,前面的是刀盾,後面的是長槍和蠍尾槍。兵器在寒風中爍爍放光,揮舞間呼呼作響。果然都是營武中挑選的軍士,無論身體素質還是精氣神兒,都可堪稱精兵。
最引人注目的是陣前一個身高近兩米的軍將,他頂纓盔手持長劍,發號施令竟如鐘聲洪厚。軍令所至,百名兵士整齊劃一,口中也呵呵呼號,猶如海濤一般迴響著。
「誰說咱大明沒有強兵啊!呵呵。」金士麒心潮澎湃。哪個男兒沒有英雄夢?眼前這一幕真是壯麗。這還僅僅是一百多人的陣列,若是成千上萬,那豈不是如海嘯一般?
金士麒更想到他身為金冠的長子,那是算是這支軍隊的小主人了,不禁倍感欣然。他來到這世上許久了,之前遭遇的都是金大哥留下的爛攤子。直至此時,才算是真正感受到這大公子的威風。
金公子進了偏院子,那百餘人的隊伍卻並未停止操練。那小巨人般的軍官仍然號令著隊伍,指揮他們衝殺、後退、變陣。那隊伍左右轉向、前後穿插,模仿著與不同方向的敵人對戰。
金寶向公子解釋,這金府的500名親兵共分成5隊,各由一名「百總」軍官管轄。5隊親兵,輪流有2隊跟隨金冠將軍去覺華島上駐紮,另外3隊留在這裡整肅操練。
眼前正在練兵的這個大漢就是一名姓黃的百總。
足足一刻鐘之後操練才結束。那黃百總散了隊伍,才跑過來向金士麒抱拳問候。金士麒詢問了訓練情況,那黃百總便說前些日將軍來信叮囑,說關外戰情不妙,讓我等小心預備著。所以標下和諸軍士們加倍操練,隨時等候應戰云云。
金士麒的心情略有些黯然。
短短小半天時間,他已經數次聽到關外的戰事情形。建奴還沒有出兵,山海關就已經瀰漫了一種恐慌情緒。這還是天啟年間啊,難道億萬人口的泱泱天朝,還真怕了那塞外小酋了?
那黃百總性格憨直,話也不多,三言兩語便有些冷場。他便引領公子爺往前走。親兵們已經退到場邊和室內,正在三三地休息。金大公子便和藹可親地過去,給士兵們送去溫暖——
「兄弟,你老家哪裡的?……啊,瀋陽?可惜被建奴佔了去。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打回去!」
「兄弟,剛才我見你的刀耍得好啊。金寶,打賞!」
「兄弟,你們的伙食怎麼樣?肉多不多?」
金士麒又進了隔壁的房子,見一個小伙子正大馬金刀地坐在窗下,很是惹眼。金大公子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肩上,親切道:「小鬼,要愛惜身子啊。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你爹娘放心嗎……哎,金寶你拉我幹嘛?」
「哥兒,這位是咱家二公子,士駿。」金寶悄聲說,「你的親弟弟。」
「我……我認得!」金士麒急道。
那二公子冷著臉瞪著他哥,「聽說你腦袋挨了一下之後就有些瘋癲了,我還不信哩。」他喘了一口氣,「現在我信了。」
這位就是金士麒的二弟。他身形比大哥略矮,但渾身肌肉健碩,像是只豹子。這小子模樣到跟金士麒有幾分相似,也有一根挺拔的鼻樑和大嘴巴,只是眼睛略小。總體上沒他哥哥帥,卻多了幾分肅穆冷漠的氣質。
在天啟六年的當下,這二公子金士駿剛剛17歲,便以弓馬嫻熟、武藝卓絕而聞名山海關內外,他也曾經立下戰功。金家還有一個小公子名叫金士鵬,12歲,修習的倒是聖賢文章,平日裡都在山海關城的書院裡用功。
對比兩個弟弟,大公子金士麒就是一廢物。
「小駿。」金士麒笑瞇瞇地湊到二弟身邊,「為兄有事相求,聽說你弓箭……」
「沒空。」
金大公子楞在那裡,心道這弟弟真不給面子啊!幸虧金寶來解了圍,他指著背後道:「大公子,還是去請教田師傅吧。」
金士麒忙回頭,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漢子正盤腿坐在牆角,守著一個火爐,正在烤靴子。他年近半百,身形清瘦,目光精爍,活像一匹老狼。
那人便是金府親兵的教頭:田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