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仙跡眉宇間隱隱有凝重之色:「……此人在我肩頭所傷的那一處,即使故意有所變化,我也仍然看出他所用的,分明是大光明峰的『靈心劍指』!」
師赤星聞言神情一變,她決不懷疑傅仙跡的眼力,既然這麼說了,就必是如此無疑了,然而……瞬間無數念頭已在腦海中轉了幾轉,師赤星眼神凝重,道:「果真?」她不是不信傅仙跡,而是此事實在非同小可,傅仙跡也知她的意思,沉聲道:「事關重大,若無十分把握,我又豈會說與你知曉。」師赤星雙眉緊擰:「斷法宗……」她倏然心中一凜,身為一宗之主,所在的位置以及高度決定了她所想所思都比一般人要深入太多,當下已由此事延伸到了太多東西上面,道:「莫非斷法宗已事先得知你我蹤跡,連江樓……」師赤星眼中厲色一閃,心中已猜到幾分,緩緩說著:「難道他是要圖謀你我所持的百花亂元丹解藥以及誅神刺的解藥不成?」
傅仙跡神情肅然,一手按在傷處,低聲道:「或許是,或許不是,也或許不僅僅如此……」要知道當初諸宗師聯手禁錮了師映川的修為,布下四道枷鎖,就是為了防止其中有人因為某些原因而給師映川服下解藥,令其恢復修為,畢竟大家身在不同門派,肩負的都是自己宗門的重擔,個人的交情歸交情,但一涉及到正事,個人的喜惡與感情就必須要暫時拋開,一切都要公事公辦,只有四人都給師映川服了藥,缺一種解藥就不能讓師映川恢復,如此,大家才能放心,而後來之所以將師映川交給連江樓看管,一來是因為這兩人自己的關係不是其他人能比,師映川本身就是出身斷法宗,這是不爭的事實,將他交給連江樓,別人也無話可說,二來卻是因為諸宗師知道泰元帝與趙青主之間的糾纏,使得師映川原本就注定與連江樓之間無可開解,最最關鍵的是,連江樓親自參與了這圍捕計劃,如此一來,被最重要的人背叛,師映川對連江樓的怨恨之深,只怕已是傾盡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去的,眾宗師相信師映川身上的秘密絕對不會告訴連江樓分毫,這麼一來,誰也得不到,自然也就都沒有必要在意了,就算後來二人成親,也不算什麼,只怕還是日後互相折磨的開始。
然而誰又能猜到,師映川竟是侍人之身,成親之後有了二人的骨肉,這就立刻非同小可了,畢竟只要有了共同的血脈作為紐帶,時間一長,嬌子愛侶就在眼前,朝夕相處,再怎麼深沉的恩怨仇恨,也勢必漸漸淡了,誰敢保證日後兩人不會和好如初?到了那時,師映川將作為泰元帝時所身懷的秘密拿出來與連江樓分享,二人一旦聯手,斷法宗實力大增,到時候這樣的局面,絕對不是其他任何勢力所樂於見到的!
一時間傅仙跡與師赤星都想到了這一點,縱然深知連江樓此人心性堅定,但豈不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說?況且人都是會變的,當伴侶與兒女在身邊圍繞,連江樓畢竟不是真的石頭,豈能毫不動搖,兩人說不定已是達成一致,從傅仙跡與師赤星手上取得解藥,幫師映川恢復修為,以斷法宗為首,席捲天下!連江樓身為宗正,無論是出於個人感情以及私心,還是出於對宗門的前途發展來考慮,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似乎都有很大的可能做出這一系列的決定,兩人捫心自問,若是換了自己,只怕也是這個選擇,這是人性,沒有什麼可指責的,不過師赤星卻是眉頭擰得愈深,道:「剛才那二人雖然蒙住面目,但我也分辨得出來他們絕對不是連江樓與宗內大長老,甚至也不是我印象中任何一名宗師高手,既然如此,也未必就能確定此事便是斷法宗所為……」傅仙跡微微頷首:「不錯,僅憑一招半式,確實不能斷定那二人來歷,我也因此希望一切只是我們的猜測,然而若真是斷法宗所為,阿星,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不等師赤星回答,傅仙跡已沉聲歎道:「如此一來,就是越發令人心悸了……因為這就意味著斷法宗之內,多了兩名從來不被外界所知的宗師級高手!或許是暗中加入,或許是與師映川有關,也或許是斷法宗一直以來隱藏的底牌,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決不是我們希望見到的……」兩人互視一眼,彼此都從地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與凜然。
而此時那兩名蒙面宗師已經遠遁千里,路上,他們用來遮擋容貌的布巾已經被丟掉,露出了真容,其中一人身材瘦削,面容古拙,看起來將近四十的模樣,乃是寧天諭附身操控的某代蓮座,另一人容貌頗為英俊,卻是曾經的碧麟峰峰主、後來被寧天諭煉成傀儡的謝檀君,一時間兩人急速趕路,向斷法宗方向而去,等到接近山門之際,兩人更是加快了速度,不過在暗中潛入宗門之後,當兩人來到之前寧天諭從宋洗玉肉身轉移到宗師遺體的地方時,寧天諭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猛地一掌擊中了自己的丹田,頓時一口血噴出,竟是廢去了修為,而謝檀君則是立刻將他抱起,急速掠向大光明峰,如此一來,沒有了修為,自然從宗師變成了普通人,斷法宗內的兩名宗師只會感應到謝檀君一個宗師強者到來,至於對方身邊的其他人,就好比皓月旁邊的暗淡小星,在不刻意搜索感應的情況下,根本不會注意到,至於這具宗師肉身,死去時間太久,導致這樣的身體幾乎就是一次性使用的,原本因為全力趕路以及之前那一場大戰,很快就要崩潰腐朽,現在廢了修為用來避過大宗師的感應,完全沒有心疼的必要,只要維持到與師映川見面的那一刻,令寧天諭得以順利回到師映川體內,那麼這具肉身就算是已經徹底甚至完美地實現了自身的一切剩餘價值!
謝檀君帶著寧天諭飛速登上大光明峰,在到了某處之際,謝檀君就將寧天諭放下,自己直奔大日宮,前去見一宗之主連江樓,而這時寧天諭則是強行撐住,迅速跑向事先約好的地方,等他終於來到了那處水上小榭之際,師映川早已經藉故擺脫了隨身侍女,一個人等在此地了,見寧天諭回來,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寧天諭來到青年面前,嘴角微揚,下一刻,他已順利回到了師映川那裡,而剛才已經開始顯露腐朽預兆的那具肉身也終於徹底崩潰,片刻之間就化作了飛灰,師映川手腳麻利地將剩餘的殘跡收拾一下,直接沉進水中,如此一來,當真是天衣無縫,任誰也再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了。
做完這一切,師映川終於鬆了一口氣,表情變得一派輕鬆,當下就出了水榭,返回千蓮殿,路上他大致問了一下寧天諭,得知一切都按照計劃中的軌跡順利進行,臉上笑容就不免更盛幾分,他隨手摘下一朵紅花,微微揚唇,輕聲道:「世人都負我,當初你們將我設計,那麼如今,我自然也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事實上從一開始,師映川就從早已服下九轉連心丹、受控於他的傅仙跡那裡發現傅仙跡與師赤星已聯袂前往斷法宗,就此,便有了後來的一系列設計,師映川暗中派人前去狙擊二人,這當然不是真要見個死活,而是要挑撥離間,目的就是要禍水東引,讓那二人對斷法宗生出疑慮,雖然師映川很清楚這遠不至於讓三方之間翻臉,但卻足以在心裡種下懷疑的種子!而謝檀君今日並不僅僅只是來做這狙擊之事,事實上師映川要讓他以宗師之身回歸斷法宗,當然,這突然出現的謝檀君會令傅仙跡與師赤星心生疑問,而今日這攔路狙擊一事其實也並不多麼周密,算得上是粗糙了,經不起細細推敲的,但這又怎麼樣呢,這已經算是半陽謀,無論如何,傅仙跡與師赤星經此一事,就算疑心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設計,但原本對待斷法宗的態度勢必還是會發生很大的改變,這就是人性,越是聰明人,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要想的更多,也是不得不多想,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牽扯到的東西太多,關係到宗門的命運與發展,也就決定了他們必須極為謹慎,而這對於師映川來說,也就足夠了!師映川要的就是他們彼此離心,日後待自己脫困,方便將來行事,如果各大勢力之間齊心協力,是鐵板一塊,師映川本事再大,也難以成事,只有讓他們之間有了懷疑的種子,有嫌隙,不能協同合作,才對師映川以後的行動最有利!
這一日,斷法宗發生了一件大事,在外遊歷數年的碧麟峰峰主謝檀君突然有了消息,以宗師之身回歸宗門,斷法宗內又再添一位宗師強者,這個消息不可謂不轟動,同時造成的影響也是相當大的,這其中的意義十分複雜,也使得各大勢力對於斷法宗的態度,各自都有了微妙的變化,而這正是師映川所希望的,一門三宗師,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未必就是好事!
而不動聲色地一手撥亂這盤棋局,於幕後操縱此事的師映川,此時卻是一派安心養胎的樣子,每日裡悠閒自在,如今棋子都一一布下,就等著在未來的某天裡真正發揮應有的作用了。
這一日上午,師映川坐在窗前的一張書案後,提筆靜靜地練字,現在他的肚子已經明顯隆起,已經不是用衣裳就可以掩飾起來的,寬鬆的一件長袍裹在身上,腰帶鬆鬆繫著,頭髮挽成髻,整個人從內到外散發著一種閒適慵散的氣息,臉色略有幾分紅潤,他寫完一張紙,將其放到一旁晾乾墨跡,這才暫時放下筆,慢慢活動著手腕,閉著眼扭一扭脖子,這時室內卻忽然多了一個青色身影,師映川活動完了,睜開眼,頓時就見跟前站著一個人,他見了就笑,道:「下次不要總這麼悄沒聲地就出現在我面前,小心嚇我一跳。」
連江樓沉默冷清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柔和之色,不像從前那些年裡,總是深沉而淡漠的,道:「……你一向膽子很大,豈會嚇到。」師映川笑吟吟地拉住連江樓的手:「我膽子大,可不代表我們的孩兒也膽子大,要是嚇到孩子怎麼辦?」連江樓便蹲了下來,將右耳貼在師映川隆起的的腹部,仔細聽著,師映川就笑,低頭撫摸著連江樓漆黑的頭髮,像是沉溺在從前的美好當中——多少年都是彈指而過,時光的腳步總是那麼的快,讓人無法抓住,更無法回到曾經……無盡的唏噓與不平都化作一聲輕微的歎息,師映川面上卻只是笑,怔怔片刻,方道:「聽到什麼了嗎?」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眼中卻露出惆悵與傷感,連江樓沒有馬上回答,又聽了片刻,才道:「……它在裡面動。」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似乎有許多柔情在裡面,語氣裡有柔情,神色間也有,師映川輕聲道:「是麼……」他一雙極美的鳳眼微微瞇了起來,嘴角翹起淡淡的弧度,擠出一抹輕淡近無的笑容,如同幽細的風撥動了心弦,此時有陽光透過窗子灑進來,照到連江樓的半邊臉上,這張面孔的線條並不柔軟,稜角十分鮮明,極黑極長的眉毛是全然的男子修挺剛毅之態,陽光灑下,溫暖而耀眼,而這個時候,連江樓臉上有一種認真的神氣,沉靜而安詳,在仔細傾聽著腹中孩子的聲音,一絲絲柔和之色如同絹上洇濕的墨,漸漸浸染開來,染到了眉梢眼角,只是這樣將耳朵貼在愛侶腹部聽著孩子的動靜,就已經什麼東西都在裡面了,太多的言語都已經通過這個場景體現得那麼含蓄,卻又那麼地清晰,一見之下,令人心中溫暖,軟成一片,師映川瞧著這一幕,突然間心頭微痛,疲倦到不能支撐——畢竟,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他所深愛的,是他腹中這個孩子的父親啊……師映川不言聲,依舊是恍惚的神情,只那樣恍恍看著連江樓,一點笑容如同幽冥中開出來的花朵,片刻才說著:「……我有時想起從前,就覺得像是好長的一場夢,等到夢醒了,那種感覺就非常奇怪,好在不管怎樣,你還在。」
這樣的表現,既是真實心情的流露,卻同時也在算計之中,青年臉上神情像是被什麼凍住,心頭幾乎要緩緩滲出血絲來,一時間心裡不由自主地空蕩蕩的,又是淡淡的澀意,就像是用針緩緩挑出掌心裡的刺,師映川微笑,深層的卻是嘲笑,是嘲笑自己,也是在嘲笑對方,他低聲如耳邊的輕喃,整個人飄忽似在夢中:「我恨你,恨你為什麼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你沒有喜歡我?如果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讓我做你的配偶,我們之間也許就根本不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了,也許現在我和你早已經兒女成群,我們很可能會一直都過得平靜而安穩……連郎啊,我叫你『連郎』,這個稱呼,你讓它足足遲來了好多年,而現在你我眼中的彼此,必定也不再似從前那般了。」
連江樓聽了,一言不發,只是仍然雙目微闔,靜靜聽著青年腹中的動靜,窗外明亮的天光鋪灑在他的臉上,神色是平靜的,就當師映川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連江樓忽然緩緩閉上了眼睛,道:「……很抱歉,橫笛。」師映川聞言,突然抬起右手摀住面孔,或許這是不想讓對方見到自己失態的樣子罷——橫笛,這是從前沒有被人叫過的稱呼,自己在喚『連郎』的時候雖然有算計,可也是真心的,而對方這樣喚著自己乳名的時候,也確實是一樣的真心……師映川用力摀住臉,明明自己是無情的人,也已經做出了無情冷酷的決定,可每次與這個人相處之際,心中卻還總是微微地疼,又在那疼那苦那澀之間,湧動著若有似無的甜蜜,如此折磨人心!過了片刻,師映川才把手放下來,這時他已經恢復如常,只微笑道:「我又說這些沒意思的事情了,這幾個月以來,我自己都覺得脾氣越來越難捉摸,自己都搞不明白,現在才相信人說懷孕會讓一個人變化很大,從前我還覺得奇怪,現在輪到自己,才真的信了。」
兩人靜靜說了會兒話,後來連江樓起身道:「天氣尚好,可要出去走走。」師映川點頭:「嗯,在室內悶久了確實不好,還是到外面透透風罷。」連江樓便扶他起來,師映川含笑,兩人一起出了門,外面有淡淡的風,天氣已經炎熱起來,陽光下,師映川容色雪白,晶瑩得幾乎是透明一般,又有一點薄薄的血色,彷彿拍了些胭脂在上面,十分相宜,身上長袍是紗質的料子,用銀絲線繡了各色仙禽的圖案,明晃晃的日色中,遍體不時反射出點點燦色的銀光,透著輕靈之態,師映川側首看著身旁的連江樓,連江樓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年近半百,若是普通人的話,已經是老了,不但眼角有皺紋,眸子也或多或少地開始渾濁,然而對於突破了人體極限的宗師而言,這個年紀只是人生的開始,十年,二十年,都是尋常,連江樓依然還是那樣年輕,與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一如既往地耀眼,但歲月唯一沒有改變的就只是這個男人的容顏而已,至於其餘,比如他與他之間的關係,卻都變了很多……何其可笑。
如此一想,就有幽幽歎息散失在心間,師映川望著眼前美景,卻已沒了說笑的心思,只一手撫住小腹,說來對於這個孩子,他總也有些不忍,可也沒有辦法,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連江樓察覺到他的沉默,便道:「……累了?」微風吹動袖袂,飄揚如水,師映川微微一笑,猶如漫天桃花放,燦爛得令人無法直視,他安靜抬眸,道:「沒有,我是覺得這裡很美,想多看看。」忽然又一笑,就問著:「如果這是個女孩,你希望像誰?若是個男孩,你又希望像誰?」連江樓聞言,將右手放在他肚子上,說道:「若是兒子,像誰都好,倘若是女兒,最好還是像你。」師映川笑起來:「哦?這是怎麼說?」連江樓看著他精緻無倫的眉眼,以手輕撫:「向來世間女子,最愛美貌,女兒若像你,便是絕代佳人,待她懂事些,自然歡喜。」
師映川微微一怔,只覺得悵然若失,就笑道:「原來如此。」說話間一手抬起,輕輕摩挲著自己光潔如脂的臉頰,道:「原來連郎也覺得我容貌出眾,你從前都不說的。」連江樓看他額間至眉心的那一痕殷紅,溫言道:「……這道『怯顏』是我當年親手為你劃下,若非認為你的確有怯顏之美,我又怎會如此行事。」師映川微微含笑,握住連江樓的手:「我還以為你並不如何在意我的容貌。」連江樓看著青年,面前的人很美,是的,不是英俊,不是清秀,不是通常用來形容好看男子的任何詞語,而是美,儘管這個詞一般只會用來形容女子,但用在師映川身上,卻又讓人覺得再合適不過了,這並不是說他相貌如何陰柔,而是因為無論他的面部輪廓還是五官的樣子,包括它們之間的組合,以及皮膚的質感,都完美地詮釋了人類對於『美』的所有想像,連江樓淡淡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過我一心追求大道,於美色之上並不看重而已。」師映川看著他,忽然撲哧一笑,嘴角扯起一絲揶揄之色,指頭一戳男人的肩膀:「騙人,誰說你不看重美色?那你昨夜那般……又是怎麼回事?」見連江樓只是近似微笑的樣子,並不回答,便摸了摸自己的臉,歎道:「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其實男子也一樣,從前我並不在意相貌,因為覺得身為男兒,最重要的是有本事,至於皮囊,只是很次要的問題,別生得太醜陋不堪就行了,直到有了喜歡的人,才開始漸漸關注自己的容貌。」
兩人一面散步,一面輕鬆閒聊著,待走到一間涼亭處,連江樓便扶著師映川坐下來休息,師映川手裡把玩著一截柳枝,看著亭外燦爛日光,忽然道:「最近是不是有些麻煩?」連江樓微微挑眉,似在意外他為什麼會這樣說,師映川語氣清冷如碎冰,森森道:「謝檀君在外遊歷數年,音信全無,如今卻突然回歸,且是以宗師身份,此人從前便不是那麼服帖,如今回來,雖然分庭抗禮倒不至於,但只怕隱隱有些強勢還是免不了的,多了一名宗師就是多了一份變數,宗內勢必不少人暗中都會有些動作,不但如此,其他門派對於斷法宗又添一名宗師坐鎮,自然也不可能是樂見其成,畢竟沒人喜歡看到別人壯大,哪怕是關係最親密的宗派之間,也是如此,所以斷法宗內添了謝檀君這個新晉宗師,認真說起來的話,也不知是好是壞。」
這就是世間真實而醜陋的一面,沒有善惡對錯之分,只論立場不同,師映川說完這番話,隨手拋去手裡的柳枝,笑道:「連郎,我小的時候總覺得你是一個無慾無求的人,需要仰望你,後來長大了,越來越接近高高在上的你,那時我才知道,其實你哪裡是無慾無求的呢,分明就是世間欲·望最強烈的人,因為『長生』這二字,本身已經包含了無限可能,所以,它就是無盡的欲·望,而你我這樣的人,就是世上欲·望最大的人啊,真是好壯志,好野心。」
連江樓卻看著青年,微微皺眉道:「你今日心情有異。」師映川只是笑,將一雙欺霜賽雪般的手放進連江樓掌中,道:「我只是覺得很好笑,似乎每一個有點資本的人都想要超脫,卻又不得不在塵世間摸爬滾打,大概人生真的就是從一個樊籠跳進另一個樊籠罷,在哪裡其實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人生……」師映川轉頭看著亭外一天一地的金色日光,臉色緩緩淡了下來。
連江樓有些事務要處理,午間師映川是一個人吃的飯,飯後又看了會兒書,一時覺得倦了,便睡在鋪著涼席的床上,午後外面日頭隱隱有些毒,很是悶熱,不過殿中幾隻大甕裡都盛著冰,還是較為涼爽的,師映川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只覺有人在撫摸著自己的鬢髮,師映川朦朧睜眼,就見連江樓坐在身旁,而自己身上輕薄的衣衫已經半褪,露著雪白的肩頭與胸口,師映川一手推在連江樓胸前,含糊著道:「你這人……誰說你不近色·欲的……」
連江樓低頭吻上他正呢喃的唇,封住了青年接下來所有的話,師映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對方的衣襟,只感覺到男人薄唇溫熱而柔和,帶來並不讓人排斥的熱意,微微的暈眩與快意中,師映川有些奇怪,隨著成婚漸久,連江樓也越來越主動,時常與他親熱,在剛有孕的那段時期裡還因為小心孩子而不肯主動碰他,自從懷孕的日子長了,胎氣已經穩固,連江樓便漸漸開始頻繁地與他狎暱……師映川瞇起眼,心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此刻這個正在與自己肌膚相親的人,已經越發深陷,真正愛上了自己?應該是的罷,的確是的……
殿中清涼,只有不時低低的輕吟和喘息給這裡平添了幾分熱意,這樣安靜的午後,陽光悄無聲息地輕輕透進來,在地上烙出斑駁的金影,光色疏離,很久之後,師映川慢慢坐起身,而身旁的連江樓正在熟睡,師映川的手輕柔地撫上男人的黑髮,對方赤著身體,強健,有力,是典型的習武之人的樣子,此時連江樓睡得十分安穩,讓人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平日裡威儀強力的男人,竟會有如此恬和的睡容,大概唯有最親密的枕邊人才可以看到,師映川低頭凝視,眼前浮現起兩人之間的許多往事,初次見面時那打著素色油傘的男子……再次相見之際,那威嚴無邊的偉岸身影……在男人身邊學藝的無憂無慮時光……決然叛出宗門後,那一劍……大婚之日,被穩穩握住了手……這些畫面,這些身影,最終混合在了一起,一瞬間將『連江樓』這三個字深深烙在心頭,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滋味在胸口激盪,令人心中百轉千回。
靜靜發呆了一時之後,師映川就披了衣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來到鏡子前坐下,他慢慢梳理著散亂的長髮,鏡子裡是一張完美的臉,由於懷孕時間漸久,加上健康狀況已經良好,導致師映川現在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瘦削,他的氣色不錯,長了些肉,雖然還遠沒有恢復從前強健高大的體態,但至少看起來也不再讓人一見之下就下意識地認為這是一個女人,那清瘦的臉隱約有了些堅毅的輪廓,如果沒有隆起的肚子的話,現在的師映川已經不會讓人錯認是女子,這時他從鏡子裡看見床上連江樓正雙目靜合,神色安詳地熟睡,師映川看著鏡中猶在睡夢之中的男人,眼中一片柔和,但很快,這溫柔之色就漸漸褪去,變得冷靜而凌厲,也正是在此刻,寧天諭的聲音忽然響起:「我忽然發現一件在之前被忽略的事……其實這樣看著,若是不甚留意的話,他這樣睡著的樣子,是和趙青主有些像的。」
師映川聞言,在心中默默道:「是麼,可是他們兩個身材非但並不相似,相貌也是完全不同的。」寧天諭的語氣是罕見的低柔,說道:「不是指外表,我說的是給人的那種感覺……他們這樣熟睡的樣子,確實很像……他當年那樣狠心,一切因果也就由那時而生,我怎能不報復,怎能不與他不死不休?即便是一條不歸路,我也早已有了這樣的覺悟。只是……」
寧天諭的語氣忽然有些不易察覺的輕顫:「……只是一想到他已經死了,甚至連屍首也被我吃掉,我心中就有說不上來的滋味……蓮生,蓮生,縱使還能再與甦醒過來的他相見,我也知道那已永遠都不會是當年那個一模一樣的人了,白衣玉立,笑若蓮開,永遠都不會再有……」
此時此刻,寧天諭的思緒卻是徐徐回溯到了千年之前,那時的時光多麼美好,他遇見了白衣如雪的他,然而或許是因為太過美好,令人沉醉,心中竟是記不起那一日的許多細節了,只記得飛花如雨中,那人的面容平靜而純澈,縱使時光荏苒,卻依然宛如昨日,是心中最美的一張臉,其實不是沒有見過更美的人,可是那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感覺卻是任何美色都不能替代,哪怕是世間公認的美麗的極致,怯顏美人,也是不能,若是可以再得那回眸一笑,即便跨遍千山萬水,也是值得。寧天諭如同夢囈一般,低低說著:「或許一開始我與他就並無多少緣分,一切都是強求而來……也許有些人注定會讓你千年萬年都一直忘不了,即使時間太久漸漸忘了他的樣子,忘了他的聲音,甚至忘了關於他的很多東西,然而每當想起他時,心裡那種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永遠都不會改變的,想忘都不能忘……」
這是師映川第一次見到寧天諭如此軟弱神傷,疲倦到不能自制,一時間師映川不知怎的,彷彿與寧天諭心神相通,只覺得控制不住地心痛難過,值此之際,忽聽有人依稀道:「阿諭……」語氣模糊中透著淡淡溫柔,那樣熟悉,又分明那樣陌生,師映川猛地心頭一跳,下意識回過頭去,只見連江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在看過來,剛才的那一聲低喚,彷彿只是錯覺,連江樓半倚著床頭,靜靜看著他,目光之中是清澈的,也是近乎纏綿的,師映川收拾心情,換上一點薄薄的笑容,道:「……你剛剛喚我什麼?」連江樓只是靜靜看他,道:「我自然喚你橫笛。」聽到這個回答,師映川有片刻的些微恍惚,這時連江樓已披衣而起,走過來將手放在他肩頭:「你氣色很好。」師映川照一照鏡子,發現確實雙頰微暈,眉眼含春,便說道:「過著這樣養尊處優的日子,生活悠閒,錦衣玉食,沒有什麼可操心的事,自然氣色好了。」
師映川說著,放下梳子,回頭看向連江樓:「我雖在宮內深居簡出,卻也知道最近的局勢並不樂觀,不過想必你也有點清楚我當初的感受了罷,被人防備著,警惕著……」師映川臉上似笑非笑,用髮帶將長髮紮住,起身去屏風後換了衣裳,待他出來時,連江樓已離開了,大概又是去練功,師映川便去床上坐了,開始運轉《血嬰經》,過得一時,外面有人輕聲道:「……父親睡了麼?」師映川睜開眼,說著:「沒有,你進來罷。」就下床想要穿鞋,這時季平琰進來,見狀忙上前蹲下,拿起鞋子替師映川穿了,不讓他自己彎腰,以防壓迫到肚子,師映川見長子年紀輕輕卻很是孝順體貼,臉上就有了點笑容,道:「怎麼沒帶涯兒一起來?」季平琰說道:「二弟午睡未醒,就沒有帶上他。」師映川活動了一下肩膀,隨意道:「天熱,多歇著也好,省得他在外面瘋玩,若是受了暑氣倒不好了。」
父子兩人閒話家常幾句,末了,季平琰忽然面露踟躇之色,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伯父讓我給父親……帶了封信。」師映川眼皮微微一跳,就從季平琰手裡取了那封信,他拆開信封,匆匆看了信上的內容,縱然心緒就此變化萬端,看完之後卻還是不動聲色,只道:「好了,我知道了。」轉頭對季平琰道:「他現在是在山門外?那你現在就去帶他到觀海亭那裡罷。」
天色漸漸暗下來,觀海亭名為觀『海』,事實上觀的乃是雲海,坐落在崖間,周圍景色清幽動人,師映川到的時候,遠遠只見亭內一個修長的身影正負手而立,不知為何,師映川不由得就放輕了腳步,待他再走近些,忽然間卻是神情微變,他看見那人還是一張自己熟悉的臉,只是原本滿頭的黑髮,卻竟已如雪覆頭,銀白一片,有那麼一瞬間,師映川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膠滯,這樣的重逢,並不突然,是在安排之中,然而這樣突然見面了,卻還是不能完全平靜——畢竟,彼此之間做了那麼些年的夫妻,並不是真的沒有情分的啊……
從視野中剛剛出現那個高高的身影時,寶相龍樹的眼睛就再沒有眨過,那人眉若春山,目似秋水,容色絕麗無倫,但最讓他目光為之停滯的,卻還是那衣袍也無法遮掩的腹部,那是另一個人徹底得到這個身體的最直接證據,寶相龍樹的雙拳緊緊握著,儘管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但親眼所見畢竟不同,寶相龍樹癡癡看著青年走近,一直來到自己面前,只覺得青年有些變化,眼神也越發深沉了,兩人此刻面對面站著,卻沒有之前預想中的場面發生,只是一味的沉寂,沒有人說話,一切都歸於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師映川打破了彷彿凝固般的局面,他看著寶相龍樹,緩緩道:「……為什麼還要見我?你我之間,早已沒有了任何關係,我現在唯一的伴侶就是連江樓,這是眾所周知。」目光在寶相龍樹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白髮上流連片刻,終究還是歎息一聲,道:「何必?」
寶相龍樹怔怔看著青年,忽然苦笑一聲,他深知自己與這個人之間,早已被劃下一道深深的鴻溝,難以跨越,就說著:「至少你還肯見我一面……映川,現在你眼中的我,想必早就不似從前了罷。」師映川不置可否,只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你和我,都早已不是舊時光景,難道不是麼。」寶相龍樹凝視著他,不說話,彷彿想把他的樣子刻在心中,但目光來到那隆起的腹部時,突然之間,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與失落就此生出,又攙雜著深深的憤怒,複雜不明,寶相龍樹克制著自己,低聲道:「這是你……自己願意?」
師映川自然知道對方的意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手撫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語氣輕鬆地道:「這個問題很重要麼?我願意又怎樣,不願意又怎樣,以我這般毫無力量可言的人,無非是隨波逐流罷了,還能怎麼樣?」寶相龍樹定定看著他:「你若是被人強迫……」師映川打斷對方的話,冷淡地垂首看自己的肚子,悠悠道:「那日我將合婚庚貼還給你們,就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和立場,這婚事是我提出,而不是誰來強迫我,是我自己喜歡……至於這個孩子,雖然算是一個意外,但至少我對此並不排斥。」
這話就已經是說明了一切了,寶相龍樹沉默起來,半晌,方艱澀道:「不管怎麼樣,難得今日我們能夠見面,陪我走走罷……我們已經有很久不曾在一起散步了,不是麼。」看到寶相龍樹那希冀中又帶著哀懇的神情,師映川頓一頓,終於沒有拒絕,兩人就這麼並肩緩步而行,寶相龍樹慢慢走著,風中傳來旁邊那人身上的淡淡香氣,一時間令他只想著將此刻一直延續到永遠,不要有盡頭。
此時月上梢頭,四下幽靜,兩人慢慢走著,寶相龍樹忽然沉聲道:「……是我沒有足夠的力量,不能夠保護你,才令你到今天這個地步。」師映川聞言神色漠然,姿態閒適,卻看了寶相龍樹一眼,平靜地道:「這跟你沒有什麼關係,我自己走出來的路,自然會一力承擔後果。」
話音方落,一隻手突然被人緊緊抓住,寶相龍樹握緊了青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川兒,和我一起離開罷,我帶你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拋開一切,我們生活在一起,安穩地度過以後的日子,共同撫養這個孩子,不再理會世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