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有若一位君王審視著自己失而復得的領土,笑得猖介且狷狂,這一刻,他眼中不是柔和甚至嫵媚的顏色,而是冰冷,有若從久遠的塵埃中一步步走來,每一步都跨越了無數時間與空間,回到了那個曾經無比蒼茫且金戈鐵馬的時代,此刻的師映川或許還是談笑間殺人風流的師映川,也或許是那個舉世無敵、一劍斬盡人間劍,一醉臥於美人膝的寧天諭,事實上究竟是哪個,亦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兩世重疊,這連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面對此情此景,青年身旁的連江樓心中轉過千百念,面上卻不動,只是那漆黑的眸子越發幽深起來,手亦緩緩握緊了,這時師映川卻已收了笑,眼角含春,容色逼人,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又或者他是驀然從某種迷霧中醒來,不由得有些神傷,看起來有些怔怔恍惚的樣子,一時並無反應,只下意識地以手攏起幾絲貼於頸畔的長髮,目光盈盈如水,看著眼前這隱約熟悉卻又分外陌生的一切,突然就有一種從夢中幽幽醒來,卻又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迷茫之感,他輕柔地笑了一下,神情似醉似倦,輕喃道:「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連郎,是你帶我來的。」師映川說著,忽然一把抓住了連江樓的衣袖,眼睛看著對方,道:「蓮……」
青年只是說了一個字而已,不能判定說的到底是『連』還是『蓮』,是要喚著『連郎』還是『蓮生』,只是那目光之中卻是一種連江樓十分陌生的寵溺色彩,還有敬愛,憐惜,眷戀,以及更多的難以描述的奇異之感,彷彿破碎零星的記憶片段,都在那眼中時斷時續地浮沉,翻湧著呈現出來,連江樓靜靜又微怔地看著這眸子,這目光,不知怎的,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襲上心頭,令他從意識深處感受到一絲久遠的氣息,連江樓微微一凜,他不動聲色地壓下這些莫名之感,只將師映川輕輕攬入懷中,鼻間聞到青年發上的清香,心神微定。
兩個人就這樣走在這凋敝的故土上,眼下正是一片初夏之景,花木蔥蘢,景色宜人,耳邊聽得鳥兒歡快的啁啾,但如此景色卻已畢竟不復當年了,這樣落敗冷清,而人,雖也還是一雙璧人,卻也不再是當年的人……千年前誰能想到,這耗費無算、舉世無雙的煌煌帝宮,在後來會荒蕪敗損至此,變成一塊廢墟?世事莫測,不過如此。
徐徐清風中,沒膝的荒草迎風輕擺,在其中不時隱約可見一些斷壁殘垣,上面覆蓋著積年的灰土與塵埃,蛇鼠蟲蟻在縫隙間往來穿行,兩人走過一片空地,幾隻受驚的麻雀立刻撲騰著翅膀飛離逃開,師映川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聽著周圍蟲鳴鳥啼,忽然就輕聲笑道:「浪花淘盡英雄……再怎麼輝煌的一切,果然終究會有湮滅的那一天。」
連江樓看著師映川一臉淡然的樣子,那聲音裡也沒有激盪不忿,從頭到尾都是平靜而柔和的,連江樓突然就覺得心底有些複雜滋味,他沉默片刻,就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師映川歪頭看他,微笑道:「不,我不累。」青年笑容如花,連江樓看著那笑容,頃刻之間就想起眼前人當年來大日宮拜師的情景,那時候還是孩子的師映川眼裡有著名為野心的火苗,雖隱秘,卻熾烈,令人微微目眩,連江樓回想這些,就如同昨日重現,歷歷在目,一時再仔細看去,卻看到青年眼中朦朧混沌一片,至於其中意緒究竟是什麼,卻是看不清楚了,這時卻見師映川鳳目微波,眼神轉向別處,忽然指著他身後道:「唔,你看,那是什麼?」
連江樓轉過身,順著師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見荒草中露著一塊漢白玉的石碑模樣的東西,看起來雖然已經因風吹雨打而不復從前的光潔之貌,但保存得還算是勉強完好,師映川快步走過去,發現這東西上面刻著字,已經模糊了,只餘下殘跡,只隱約能辨認出零零星星的幾個字,師映川以手輕撫,就念著:「……予……愛蓮……泥而不染,濯清……妖……褻……」
到此,師映川心中一動,就猜出究竟寫的是什麼:「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一時間種種滋味湧在心頭,再看那隱約的鐵劃勁刻殘跡,就知道這分明是寧天諭所寫,而且只會是寫給趙青主的!師映川手指鋤及字面,一片冰涼,眼中就有難言意味,這時他忽然看見連江樓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正看著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跡,師映川就去拉男人的手,道:「這上面寫的是『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他,是真的很喜歡他呢。」又微微笑著,柔聲說道:「這段話也很適合你,你說是不是?……連郎,你欺負過我,對我的好,對我的壞,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會忘記。」連江樓不知為何,看著青年臉上那明麗異常的笑容,心頭就微微一緊,師映川卻是眼眸明亮,絢爛璀璨得令人失神,他輕輕倚進連江樓懷裡,一字一句地含笑重複道:「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真像啊。」風吹過,一樹繁花落盡,青絲飄揚。
遺址範圍很大,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走完的,師映川懷著孕,不能走太久,兩人就找地方休息片刻,連江樓放開心神,感應到附近並沒有大型活物,沒有能夠對師映川構成危險的東西存在,這才讓師映川在這裡等著,自己去打些獵物,準備兩人的午飯,待連江樓離開後,師映川踏著滿地綠意,隨意走著,這裡的每一處或許都曾發生過一些故事,只是他卻根本不曾夢見過太多,他在心中喚過寧天諭,但對方卻沒有回應,事實上從來到這裡的那一刻開始,寧天諭就彷彿蟄伏了起來,沒有任何動靜,師映川喚了幾次,不見應答,也就作罷了。
一時師映川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得遠了,來到一處幽僻的所在,荒草野花遍佈,牆柱傾圮,亂石堆積,景色十分淒幽衰涼,此時艷陽高掛,碧空萬里,金燦燦的陽光照在這裡,卻只是一片寂靜,越發顯得落寞,師映川心中忽有一絲古怪之感,一切恍若夢中,他手扶一株古樹,遊目四顧,卻突然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遠處一片亂石前多了一個人,那人一身白衣,似在出神,師映川看了過去,只覺得此人背影看起來既是陌生,又是那麼熟悉,他望著這人白衣勝雪,雖只是背影,卻已見飄然出塵之姿,猛然間就湧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預感,師映川不由得放輕了呼吸,逕直就向那裡走了過去,剛走幾步,那人卻忽然轉過身來,那是一名白衣白膚的男子,容色清殊,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天然冷冽,有若流風回雪,其人目光冷漠,神情靜謐,週身上下透出一股難以形容的高貴之感,在他回過身的那一刻,師映川頓時如遭重擊,彷彿這一刻天地都靜止了,歲月也靜止,一切的一切,都因他與這人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相見而靜止下來,且彷彿一直會延續到地久天長——趙、青、主!
一切歸於寧靜,有那麼一瞬間,師映川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已經停止了,只是此刻,究竟是夢?是真?師映川怔怔看著,遠處趙青主白衣皎潔,有若淡淡染著一層月光,又彷彿被一片迷霧所環繞,姿態優雅,神色平常,突然之間一種無可抑制的的最濃重恨意與最熾熱愛意不知從哪裡鋪天蓋地衝出來,交織著,掙扎著,最終化為無盡的心痛,生生讓師映川快要喘不過氣來,趙青主卻好像完全沒有看見他,只是立著不動,手裡握一把長劍,通體漆黑,師映川一看見,冥冥中就知道那是斷法宗歷代宗正的佩劍『和光同塵』。
趙青主的樣子似是正在等人,此情此景,師映川再也來不及細想,拔腿就朝白衣黑劍的男子奔了過去,然而這時一陣風過,樹上的花被吹落,一時間萬千飛花如雨,模糊了視野中的一切,等到片刻風停,師映川再看去,哪裡還有那一抹白衣的蹤影?
這失落之情難以描述,師映川呆站著,回思方才情境,宛然在目,真耶?非耶?他怔了片刻,漸漸回過神來,眼前卻只有點點飛花零星飄舞,這時卻聽一個醇厚的聲音道:「……為何獨自一人亂走?」話音未落,已被攬入一個堅實的懷抱,師映川下意識地抓緊來人的衣衫,手心裡已是滲出了微微的細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剛才的一切,讓人懷疑不過是一場迷夢,他死死看著對方,確定了那張英俊的臉是屬於連江樓的,這才一下失了力氣,手軟腳也軟,他用力將臉頰貼住男人,道:「連郎,我好累……」語氣中說不出地疲倦無助,連江樓心中微動,伸手輕撫他肩頭,低聲說道:「我帶你去休息。」頓一頓,又道:「……此處,便是地下墓室的所在。」一時用手去指明方向:「那裡就是入口,當初屍首取出之後,便被我封住。」
師映川順著連江樓所指的方向看去,卻發現那裡分明是剛才趙青主所在的位置,一時間千言萬語梗在喉中,卻都說不得,這時連江樓將他抱起,回到了剛才休息的地方。
地上放著兩隻連江樓打來的野兔,還有幾枚野果,連江樓生起火堆烤熟了兔子,兩人分著吃了,師映川喝了幾口水,拿起果子慢慢啃起來,他吃完一個果子,微微有些倦意,卻不想睡,連江樓看到他眉宇間的疲色,道:「……還要走?」師映川點點頭,連江樓道:「你有身孕,不宜勞累,我抱你去看。」說著,將師映川攔腰輕輕抱起,帶他去看這皇宮遺跡,午間日色明媚,浮光躍金,連江樓的黑髮被陽光塗出了一層淡金色,很是漂亮,髮絲不時拂在師映川臉上,有些癢,師映川就伸手抓住,輕輕扯一下,連江樓低頭看他,在青年的鼻樑上一吻,師映川笑起來,看著男人略顯溫柔的唇角,想努力抬起身子去吻,卻又有些力不從心,連江樓見狀,就低下頭讓他親,師映川用力親一口,輕聲道:「……等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久很久,久到你厭了我,我也厭了你,到時候你還會像這樣抱著我,那有多好。」
連江樓沒有說話,兩人的身影在燦爛的陽光中慢慢向前移動,師映川被連江樓抱著,看過了一片片廢墟,一處處荒地,就彷彿被這個人帶著走過了一段人生,去尋找那些再也找不到的過去,唯余惆悵,後來兩人發現了一大片花海,這個地方可能是從前的御花園之類的所在,因為不但草叢中野花到處都是,而且還零星可以見到一些罕見的珍異花木,師映川在連江樓懷裡輕輕掙扎一下:「放我下來。」等到雙腳落地,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道:「這裡很漂亮。」他向前走幾步,回頭笑道:「你說這裡是不……唔……」話才出口,卻已被人奪去了唇,連江樓的呼吸是溫熱的,修長有力的手撫摩著他的臉頰,師映川微微睜大鳳目,身體被人輕輕放倒在花叢中,連江樓的唇與他緩慢廝磨,解開他的衣袍,露出白玉一樣的身體,肌膚被仔細撫摸所帶來的快意將青年那點細微的掙扎盡數粉碎,再沒有抗拒,師映川聞到青草的味道,混合著花香,他伸臂摟住愛人強健的身體,對方探索的手在光滑的肌膚上激起小小的粟粒,他慢慢放鬆了身體,低聲道:「良辰美景奈何天……連郎,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顧及到腹中幼小的生命,兩人都很克制,一時事畢,連江樓用錦帕擦去兩人小腹上的淋漓白濁,便立刻替師映川整理衣裳,師映川面色暈紅,伏在愛人懷裡,輕笑道:「我發現你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原來以前清心寡慾的君子做派,都是裝出來騙人的……」連江樓將右手五指插到師映川散亂開來的長髮中,慢慢理順,陽光下,柔順的髮絲表面泛著一層淡淡的金芒,連江樓神色平靜,道:「……我們回去?」連江樓的聲音很柔和,帶來的滿足感也不是虛幻,師映川一時間心潮起伏不定——這樣的幸福我不願意失去,這個人的溫柔,我想要一直佔據!
師映川突然抓住男人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他目光一動不動地罩住連江樓,一字一句地道:「我們忘了從前那些不愉快好不好?我們都是追求長生之道,這條路若是一個人獨自跋涉,又怎及兩人攜手同行?江樓,你與我一起去走這條路,人生漫漫,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你去想辦法替我弄到剩下的解藥,讓我恢復修為,然後我們聯手,將這整個天下握進你我掌中,自此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只要你答應,以前的事就讓它煙消雲散,一筆勾銷,江樓,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事實上師映川當然已經不需要連江樓去為他取得解藥,他這樣說,無非是試探罷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只要連江樓答應,那麼自己就放下那些執念與仇恨,與對方從頭開始!然而面對這一切,連江樓卻沒有回應,只是起身向後,給他一個沉默的背影,師映川見狀,眼中的殷切光芒漸漸暗淡,終至熄滅,他低下頭,咬緊了唇,臉上一片慘笑:連郎啊連郎,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自己親手掐斷了我們之間,最後的一絲希望!
兩人之間原本繾綣的氛圍變得有些生硬,就此返回宗門,到了晚間,馬車經過一處小鎮,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投宿,師映川戴著幃帽下了馬車,帽沿上垂下的輕紗嚴嚴實實遮住了面孔,連江樓將馬車交給店伴去安置,對那客棧老闆,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模樣的佝僂老頭兒道:「……一間上房。」與此同時,丟過去一塊銀子,那老頭兒麻利地一把接住,順手將銀子放在嘴裡一咬,頓時眉開眼笑,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兩位請,請……」就在前面引路,師映川跟著向樓上走,老頭兒見他肚腹微微隆起,一手護著腹部,便滿臉笑容地慇勤道:「這位夫人穩當些走,當心腳下。」說著,就伸手來扶,師映川見狀,微微皺眉,對方雖是看在銀子的份兒上才這般慇勤,但師映川又豈是會讓這樣的陌生人碰到自己,當下就欲縮回手臂,避開老頭兒伸過來想要扶他肘臂的手,哪知就在這時,變故陡生,那隻手突然間快如閃電,一把就扣住了師映川的手腕!說時遲那時快,未等師映川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覺天旋地轉,卻是那老頭兒在將師映川拽進懷裡的同時,立刻破開屋頂掠出!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老頭兒伸手直到將師映川制住,不過是瞬息的工夫,在對方抓住師映川手臂的一剎那,幾步外的連江樓突然瞳孔驟縮:「……大宗師!」與此同時,立刻一步搶了過去,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卻已是失了先機!
兩道影子一前一後,緊緊急速相隨,轉眼間就已將小鎮甩在身後,片刻,眼見無法擺脫追擊之人,那老頭兒索性就停了下來,連江樓也隨之落在幾丈之外,目光如刀,他看著那面容略顯猥瑣的老頭兒,突然冷冷道:「……枯榮禪?」那人微微一怔,隨即大笑:「果然是一宗之主,見識不凡!」話音未落,原本略覺佝僂的身軀突然間緩緩挺立,全身骨骼『喀嚓』作響,整個人容光煥發,皮膚上的褶皺像是被燙斗熨上去了一樣,開始徐徐展平,變得光滑起來,一眨眼的工夫,就從一個年過半百模樣的老頭變成了一個頂多四十出頭樣子的男子,整個人充滿了活力,哪裡還有半點衰老之態?這中年人嘿然一笑,手上卻毫不放鬆,牢牢抓住師映川的頸部,此人所修的枯榮禪乃是一門十分特殊也極難修煉的手段,一旦運化起來,就可以成功偽裝自己,造成氣血枯竭等一系列表相,有如大樹枯敗一般,這門法子主要是用來保存精力,延緩壽元流逝,致使修煉此法之人看起來就如同普通人一樣,並無修為,否則的話,同是宗師,又怎能瞞過連江樓的耳目?若非剛才動手擄劫師映川的一刻,不可避免地洩了氣機,那麼連江樓在沒有刻意感應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發現此人的偽裝,完全可以瞞天過海!
面對這一系列戲劇性的變化,連江樓依舊面無表情,只道:「……你待如何?」中年人低笑一聲,未待說話,師映川卻已冷冷道:「如此費心設計,自然圖謀甚大,除了從我身上得到突破法門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讓一個宗師寧可冒著直面斷法宗大宗正的風險也要劫持我的理由……此人既然修煉枯榮禪用來延緩壽元流逝,自然是極看重性命,說不定還是已經感應到天人五衰之期將近的,若不從我身上打主意,就只能等死,毫無突破希望。」中年人呵呵笑道:「師公子說得正是。天下皆知師公子乃泰元大帝轉世,有晉陞五氣朝元大宗師之法,如今更是人人知道師公子身懷秘術,可保靈智不失,重新再為人身,真真奇妙無比,稱得上是另一種長生之法,對此,本人可是有興趣得緊,哪怕因此冒險,也是值得……那些宗主掌門家大業大,不敢妄動,本人卻是獨來獨往,毫無牽掛,自然不怕任何報復。」師映川眼神冰冷,即使眼下受制於人,臉上也沒有任何變色之意,只嗤道:「既然你知道,那還說什麼?我不會將秘密透露給任何人,大不了就是一死,捨了這肉身,重新來過。」
中年人聞言哈哈大笑,他一手按上師映川的肚子,道:「果然是天不能拘,地不可束的性情,若是從前,我自然要好生掂量,但師公子如今身懷有孕,莫非就捨得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
此話一出,師映川頓時眉毛一跳,這時連江樓的聲音已冷冷傳來:「……我在此立誓,若你現在放他,此事就此作罷,但若傷他及腹中胎兒半分,你我之間,便是不死不休!」這話中所流露出來的殺伐味道之強烈,中年人即便同是宗師,也不由得微微凜然,但他既然做下此事,又豈是會罷手的?當下冷笑道:「蓮座不必多說,不如勸一勸師公子,將我要的東西交出,大家自然一團和氣,不然一旦愛侶嬌子有所差池,豈非後悔終身?」
作為宗師,可以狠辣,可以暴戾,但不能卑鄙下作,否則就是有宗師實力卻毫無宗師氣度,被人所不齒,如今此人能夠使卑鄙手段劫持一個懷孕的普通人,哪裡還會要什麼臉面?連江樓亦知這一點,不過他更知道師映川性子,斷然是不肯屈從此人的,只怕最後還是要刀兵相見,果然,師映川面露冷笑,只道:「我這人一向最恨被要挾,你有本事就殺了我,他自然會替我報仇,至於孩子,只要我不死,就還可以再有,連郎……還不動手!」
就在青年最後一句話猛然出口的同時,連江樓已悍然出手!以他這等人的心性,豈會畏首畏尾,猶豫不決?更何況連江樓料定對方不會傷害人質性命,至少不會立刻傷害到師映川和孩子,否則立刻就會遭到自己不計後果的追殺,既然如此,此時不動手,又待何時?
面對如此突然變故,一時間這中年人不免一驚,但此人同樣身為宗師,自然不會是易與之輩,當下一手抓住師映川,便與連江樓戰在一處,此人分心二用,而連江樓亦是投鼠忌器,雙方都有所克制,但無論如何,這是絕頂高手之間交戰,時間一長,打出真火,漸漸就不好控制,殺招迭出,連江樓修為在此人之上,但顧及到師映川,卻是不能肆無忌憚地使用威力強大的招式,再加上對方到後來被逼得急了,卻是漸漸不再那麼看重師映川的安危,幾次身處險境都是以師映川來格擋化解,如此一來,連江樓卻是逐漸被壓制,情勢急轉直下。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突生,被中年人一手緊箍在懷裡的師映川突然『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他頭上的幃帽早就在被對方擄走的路上丟失了,因此這時一吐血,無論是中年人還是連江樓,都看得清清楚楚,中年人頓時微微一驚,他知道師映川身懷有孕,方纔這番激鬥雖然雙方都還小心地沒有波及到師映川,但現在這青年畢竟是個普通人,還是有孕之身,很可能還是受到了震動,萬一真出事,中年人知道自己必會立刻遭到連江樓最激烈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中年人怎敢大意,立刻向後急退,同時勒在師映川胸前的手臂也略鬆了松,一縷真氣透體而入,護住師映川心脈,哪知就在這個時候,中年人突然如遭雷殛,從下腹傳來的一股劇烈疼痛直貫入腦際,他瞪大雙眼,卻見懷中青年雪白的手中緊握一支紫色小劍,大半截劍刃已埋入他下腹會陰處!在這一刻,此人腦海中的第一念頭就是不可能,要知道師映川現在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縱然手持上等兵器,也決不可能破開宗師的肉身防禦,然而事實上師映川所持的又豈是什麼普通寶劍,而是他纏於臂間的北斗七劍,絕世神兵,這支紫劍便是搖光,又名破軍,破軍者,主破壞,乃是北斗七劍中最為鋒利之劍,方才師映川咬破舌頭吐出血來,就是要引開中年人注意,趁其心神動搖的一刻,以搖光劍拼盡全力刺入對方要害!
絕頂強者之間交手,豈容哪怕瞬間的分心?說時遲那時快,連江樓一掌擊來,中年人怒吼一聲,劍氣齊發,一時間只聽巨響大作,土石迸濺如雨,塵土飛揚。
大約半盞茶的工夫過後,一條小河邊,連江樓抱著師映川,將青年放在草地上,連江樓細細端詳著對方的神色,道:「……可曾傷到哪裡?」師映川搖頭,忍住胸口那股煩惡欲嘔之意:「還好。」不過除了咬破的舌頭之外,他的右手也受了傷,之前他雖以搖光劍給了中年人重重一擊,但宗師之力豈是尋常,縱然依仗神兵傷到了對方,師映川也還是虎口被震裂,鮮血長流,他用完好的左手從懷裡摸出一條錦帕,將右手傷口包紮起來,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正要說點什麼,卻發現連江樓臉色有些不對,一時心中一驚,便道:「你……受傷了?」連江樓看了他一眼,道:「無事。」話音方落,突然一側首,一口黑色淤血便吐了出來,師映川頓時一愣,待回過神來,忙扯開了連江樓的衣襟,就見前胸處赫然一個近似於紫黑色的掌印,師映川雖然現在失了力量,可眼力還是有的,根據那外觀來看,一眼就知道應該是內傷,而不是皮肉傷,至少也是內腑震盪,他抿緊了唇,神色複雜地看著連江樓,他很清楚,事實上以連江樓的修為,完全可以穩勝那中年人,之所以會受傷,無非是因為要護得他與孩子周全,不讓他們有半點閃失,有這樣的累贅,這樣分心,如何能夠施展得開?今日若不是他先使計重重暗算了那人,致使對方終於被連江樓所殺,只怕卻是後果堪憂,思及至此,師映川微微垂下眼,有些沉默,卻道:「你看起來傷得不輕,應該傷得不止這一處,還是快些療傷罷。」
連江樓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他取出隨身帶著的傷藥服下,準備動手處理一些外傷,師映川卻沒有讓他自己來,一時脫了連江樓的衣裳,道:「我來罷。」將那雪白的褻衣用力撕成條狀,先是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血漬,再把連江樓拿出來的藥敷在傷口上,這才細心包紮起來,連江樓坦著上身,靜靜看著青年給自己處理傷口,他那凝視的目光中彷彿帶著微微的熱意,意味不明,被這樣看著,師映川就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道:「為什麼這樣看我。」連江樓答非所問,平靜道:「……你不喜歡?」師映川淡淡垂眼:「不是。」一時青年處理好了兩三處並不嚴重的傷口,就去洗手,等他起身轉過去,準備叫連江樓回遺址馬車那裡的時候,卻見連江樓正好背對著這裡,在穿衣裳,那一襲白衣的背影本應該是極熟悉的,眼下卻看起來隱隱陌生幾分,與在廢墟中看到的趙青主何其相似,師映川默然,心中又是揪緊,又是說不出地惆悵。
此後數日,仍然是在返回宗門的路上,連江樓身為宗師,肉身凝練得強悍,生命力以及恢復力也都是十分強大的,再加上藥物珍貴,極是見效,因此倒無大礙,只慢慢調養恢復就是,如此一路而行,隨著連江樓傷勢漸癒,兩人也終於踏上了斷法宗所在的地界。
道旁的景物向後遠去,師映川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心中慢慢整理著思緒,此次有宗師半路劫殺,師映川懷疑是內鬼所為,不然又怎會知道他與連江樓外出,前往皇宮遺址?他二人又不是大張旗鼓地出行,知道的人絕對不多,此事師映川第一個懷疑的就是那宋洗玉,連江樓的貼身近侍,此女對連江樓愛慕多年,如今只怕是最恨不得師映川與腹中胎兒出事之人,這女人做了內鬼,借刀殺人,完全不是沒有可能……想到這裡,師映川眼神微寒,他原本之所以沒有動宋洗玉,是想留著日後在他的計劃中或許有用,不過現在卻是留不得了,因為師映川沒有想到女人的嫉妒之心居然會強到這樣的程度,瘋狂大膽至此,這樣的人留著,必是禍患,這麼一想,師映川便道:「這次我被擄劫,想來很可能是身邊有人勾結了外人,將我們的行蹤洩露,我覺得宋洗玉嫌疑很大,這樣的人不能留了,你意下如何?」
正在駕御馬車的連江樓聞言,便微微皺眉,道:「宋洗玉……她沒有理由如此行事。」師映川冷笑:「若是大日宮裡面其他的人,確實沒有理由這樣做,但宋洗玉暗中對你抱有覬覦之心多年,也就是你這樣的鐵石木頭才從來都沒有心思注意到這樣的『小事』,這個女人,不是個省油的燈!」連江樓聽了,就道:「你認為是宋洗玉勾結外人,可有證據。」師映川眉毛頓時一豎,很是不快的樣子,冷笑:「我當然沒有證據,只是懷疑罷了!但那又怎麼樣?她有嫌疑已經足夠了!好,你倒是憐香惜玉,等到我和孩子哪天被她害了,你就自己後悔去罷!」連江樓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惹師映川不快,見對方發火,便道:「那就依你,此事就交與你處置便是。」
師映川這才轉怒為喜,一時兩人進入山門,回到大光明峰,等到跨進千蓮殿,眾侍女見二人回來,連忙上前相迎,唯有宋洗玉臉色微變,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與不甘,她身處眾女之中,原本這一點異樣並不會引人注意,然而師映川卻是一直暗暗關注她的,這瞬間的失態,便被捕捉到,師映川心中瞭然,接過侍女奉上的熏香軟巾擦了擦臉,便指著不遠處的宋洗玉道:「……把這賤婢給我綁起來!」一語既出,眾人皆愣,連江樓卻已彈指一道勁氣打出,將宋洗玉擊暈,師映川冷冷說著:「這賤婢偷偷勾結外人,在半路上設計劫持我,幾乎害了我性命,還不快給我把她捆結實了,送到囚室!」眾女噤若寒蟬,雖還有些迷惑不解,但仍然有人連忙去尋了繩索,將暈倒在地的宋洗玉綁成了粽子一般,按照師映川的要求送進了囚室。
師映川從從容容地沐浴更衣,等到吃過點心,又休息了半個時辰之後,才去了那間宋洗玉所在的囚室,這裡是大光明峰用來關押犯人的地方,平時幾乎沒有什麼機會使用,師映川被引到一間石室前,他攏一攏袖子,對旁邊兩名侍女道:「你們都出去罷,這裡不需要人伺候。」兩女對視一眼,有些猶豫,師映川冷哼一聲:「我的話看來沒什麼用處,現在都沒人肯聽了!」兩女忙垂首道:「奴婢不敢……」再一想宋洗玉在剛才已經被特製的繩索捆得半點動彈不得,萬萬不可能掙脫的,並無危險,再怎麼樣也傷不到師映川半分,如此一想,兩女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師映川待她們走後,便按動機括開了牢門,走了進去。
宋洗玉這時已經醒了過來,見到師映川,立刻就大喊冤枉,師映川冷漠地看著她,道:「好了,別跟我來這套,不管你是冤枉的還是真做了那件事,我都不關心,左右不過是一個奴婢罷了,殺了也就殺了。」宋洗玉聽到這裡,知道師映川是殺心已決,自己再無倖免的道理,如此一來,索性也就不再徒勞做戲,美麗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怨毒之色,師映川冷笑:「哦,不裝了?我告訴你,連江樓是我的,憑你也想染指?你也配?!」宋洗玉厲嘶:「你這下賤妖魔,勾引蓮座,你定然是想害他!居然還有了孽種……這次你不死,算你運氣!」
師映川不假思索地一巴掌重重扇在宋洗玉臉上,嗤笑:「放心,你死得絕對比我早……」宋洗玉美麗的面孔微微扭曲,厲呼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師映川嘴角微扯,從懷中摸出一條軟巾,突然間就狠狠捂在了宋洗玉的口鼻上,他用力摀住,宋洗玉縱然想要掙扎,但她被捆得猶如粽子一般,那繩索都是特殊材質,哪裡斷得開?時間一長,宋洗玉的掙扎漸漸無力,最終再無動靜,卻是已經活活窒息而死,師映川用手摸了摸她頸間大脈,確認對方真的已經斷氣,這才道:「好了,你可以出來了。」說話間右手在宋洗玉天靈蓋上一按,下一刻,原本不動的屍身突然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只不過這時已不再是宋洗玉,而是寧天諭佔據了這具肉身,師映川自小臂上取下搖光劍,割開了繩索,又將懷中藏著的一顆定顏珠給了對方,道:「好了,現在你佔據一具身體的時間最多不能超過一日,否則就要消亡,既是如此,你這便去歷代宗正葬身的那處洞窟,取出一具遺體,附身其上,去辦正事!我們的時間不多,你要抓緊才是。」寧天諭微微點頭,他也不多說,立刻就出了囚室,而師映川回到千蓮殿之後,卻告訴連江樓,自己已把宋洗玉重重責打一頓出氣,趕出了宗門,連江樓意外於師映川的做法,師映川卻笑吟吟偎在連江樓懷中,道:「怎麼說她也服侍你這麼多年,我不看僧面看佛面,這樣一個小小的賤婢,只要不放在身邊,就掀不起浪來,趕她出去任她自生自滅就是了,何必殺她髒了我的手?」連江樓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聽過也就罷了。
卻說寧天諭離開囚牢之後,立刻全力趕路,他來到那處洞窟,將師映川給的定顏珠放入其中一具宗師遺體的口中,使其在被帶出這裡後仍然可以保持身體不壞,寧天諭帶著遺體專挑無人的小路去走,急急趕路,等到確認距離已經足夠遠,哪怕有宗師氣息突然出現,也不會被宗門內的宗師在不刻意感應的情況下發現,這才暫時停下,佔據了這具宗師肉身。
就在這同一天,近兩千里之外的某處林中湖邊,一男一女正在生火烤肉,卻是師赤星與傅仙跡,這二人身為一派之主,如今私下前往斷法宗,為的便是之前師映川的事,赤帝姿畢竟謹慎,當時雖然給了六如散的解藥,但也將此事修書告知了這二人,而連江樓也分別緻信到萬劍山與瑤池仙地,說明了師映川的身體情況,以及目前已解開體內兩道枷鎖的事實,這件事不是小事,如此一來,事關重大,師赤星與傅仙跡便聯袂前往斷法宗,這不僅僅是要親自來查探師映川的情況,而且也是為了前時師映川在各門派諸人面前透露的震撼性消息而來。
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只各自在自己面前的火堆上安靜地烤著打來的獵物,這二人當年本是一對璧人,只可惜命運弄人,其間發生了一些事情,致使師赤星決然分手,如今這麼多年過去,終究漸漸有些回緩,但也還是回不到過去光景,一時師赤星見自己面前的肉烤得差不多了,便扯下一條後腿,慢慢吃了起來,傅仙跡見狀,將腰間的水囊解下,遞了過去,師赤星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傅仙跡眼中露出一絲淡淡苦笑,正欲說點什麼,突然間卻神色微動,既而師赤星也察覺到了異樣,緩緩站起身來,揚眉道:「兩個……」
不過片刻,兩道人影已出現在二人的視線當中,傅仙跡乍一看到兩人都是以布巾蒙住面容,頓時就是心中一凜,要知道這可是兩名宗師,卻偏偏這樣藏頭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只怕來者不善!這個念頭剛剛冒出,陡然間兩股殺氣已是鋪天蓋地而來!兩位不速之客同時出手,雙雙團身撲來,直取傅仙跡與師赤星二人!而傅、師二人反應何等迅速,幾乎在對方出手的同時,立刻拔劍而起!
一時間四人交手,戰在一處,這兩名蒙面宗師出手狠辣,俱是殺招,尤其是其中一名身材瘦削的宗師,修為之高令人頭皮發麻,決不在傅仙跡之下,更重要的是,竟是完全不顧及自己的損傷,彷彿一心就要不惜代價地拿下傅、師二人,不過後來待雙方廝殺漸久,那二人或許是見雙方實力相當,實在難以奏功,突然間就雙雙收手,剎那間就急速遠遁了。
顧忌到對方實力,知道追上去決非明智之舉,因此傅仙跡與師赤星二人便任憑對方離開,沒有追趕,這時師赤星嘴角滲出一絲血痕,卻是受了些傷,不過並不重,算是皮肉傷,但傅仙跡卻是在方纔那瘦削宗師兩敗俱傷式的攻擊中受了較重的傷,雖不致命,但也決不輕鬆,師赤星見狀,忙取出隨身所帶的丹藥給他服下,傅仙跡調息一時,暫時壓下傷勢,待睜開眼來,立刻就道:「……阿星,我們即刻返回,這斷法宗卻是不能去了!」
師赤星是何等敏銳之人,又曾與傅仙跡是戀人,如何能不瞭解甚深,只聽得這一句,瞬間就已轉過無數念頭,當下長眉倏揚,沉聲道:「你懷疑方纔那二人……是斷法宗所為?」傅仙跡咳了幾下,眉宇間隱隱有凝重之色,道:「剛才與我交手那人雖然刻意隱藏了武功路數,但如此做法很難全無痕跡,此人在我肩頭所傷的那一處,即使故意有所變化,我也仍然看出他所用的,分明是大光明峰的『靈心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