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張口去舔那傷痕,連江樓頓時微微一震,只覺得一股火焰從靈魂深處直燒上來,燙得人戰慄不已,他當即按住師映川的肩,不許青年再這樣胡鬧,語氣裡也已有了一絲嚴厲:「……你既已身懷有孕,就應多為腹中孩兒著想,你若再這般任性,我便點你穴道,自會讓你安靜聽話。」
他不說則已,這樣一說,師映川立刻就變了臉色,冷笑道:「好,好,好,你只關心你的骨肉,生怕我弄壞它是不是?我不過是想與你親近一二罷了,你就這樣推三阻四!」
師映川怒極反笑,整個身子乾脆硬是緊緊貼住連江樓,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披著的繡金黑袍,只剩貼身內衣,一隻手伸進褲子裡,粗魯地握住自己雙腿間的物事:「你自己不肯滿足我,也不許我去找別人,莫非是定要逼著我自己動手麼?好,我自己來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青年怒色滿面,又是冷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嫌我不潔?嫌我從前與許多人歡好過,我說得對不對?」說到這裡,咬牙恨恨:「沒錯,我不否認這一點,但至少你那天晚上對我做的事情,從未有旁人對我也一樣做過,你是頭一份兒!雖只是那麼片刻工夫,沒有讓你盡意,但也至少算是成了事,不然我這肚裡的孽障是怎麼來的?若是旁人敢這樣,我萬萬不能罷休,也就是你,我才忍了,偏偏你現在倒還拿喬作勢起來!罷罷罷,我也不求你,我自己來就是!」
師映川說著,惡狠狠地咬牙去揉搓自己腿間的欲·望,動作頗為粗魯,在男人面前示威似地大喇喇作出自瀆這樣的事,而在這種時候,再有什麼解釋都是無益,除了火上澆油之外,沒有別的用處,只會把情況弄得更糟,因此連江樓頓一頓,突然就一把攬住了青年的腰肢,將其抄入自己懷中,直接長身而起,穩穩托著對方,輕緩地放平在榻上,這時搖曳的燈光透出幾分朦朧,那精細刺繡的暗紋軟紈褻衣潔白如雪,卻竟是還不及青年一身晶瑩白潤的肌膚更耀眼些,連江樓用右手直接撥開對方那兀自攥在敏感處的手,剝下褻褲,令青年的下·身整個兒地露出來,緊接著將那火熱的物事納入自己掌中,緩緩愛撫起來,師映川頓時腰眼處一熱,竟隱隱有些酸軟的衝動,兩條修長光滑的腿也一下就繃緊了,伴隨著一聲乍驚的低嘶,再撐持不住,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懷孕之後這身子從裡到外格外敏感許多的緣故,師映川雖渴切,卻只覺得身體怪異不少,連江樓的任何一點撫弄,激起來的快意都比從前要強烈許多,隨著男人的擺弄,整個人都開始微微發熱,激盪的熱意開始在全身流轉,本能地想抬腰相迎,卻又被人溫柔地按住,只聽見那低沉的聲音道:「……別動,當心抻到腰腹。」
連江樓半抬起身,低頭看著身下的人,細細打量那芙蓉滴露般的面孔,青年的皮膚極白極細膩,膚質呈現出美玉似的溫潤之色,那雙眼睛微瞇著,在密長油黑、此刻正微微顫抖的睫毛的映襯下,實是有一種無法形容其萬一的誘惑勾魂之意,只不過那眼神卻早已失了當年的那種鋒銳與桀驁,變得柔媚,甚至說是風情萬種也不過分,但那並非刻意,而更像是一種骨子裡的天賦,連江樓忽然間有些說不出的心安,他凝視著青年,心底有一個稱呼輾轉千百遍,終於聲音微沉道:「橫笛……」
明明是喚了十幾年的『映川』二字,現在卻改作喚了對方的乳名,第一次在對方沒有強烈要求的情況下,當面主動說出,連江樓看到青年漆黑的眼睛倏然睜大,彷彿似喜似悲的樣子,甚至隱隱有些恍惚,喃喃問道:「你……你在叫我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連江樓並不答,更不再多話,只安靜地俯身,準確噙住青年柔軟的菱唇,輕觸那唇面,不時地溫柔啄幾下,卻並不侵入其中,右手亦輕柔撫弄著掌中的滾燙物件兒,同時分明感覺到那極富雄性徵服欲的東西正在微微顫慄,他這番撫弄惹得師映川頭腦幾乎一片空白,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要得到更多,於是腰部下意識地繃緊了,就想要挺動,但連江樓擔心他如此掙動或許會抻了腹部,因此左手將他胯骨穩住,全然不許他使上半點氣力,指頭更是在幾處穴位上摩弄幾下,頓時就令師映川下半身酥軟無力,眼看著頹下來,哪裡還使得上勁兒,見他這般軟迷模樣,連江樓一顆心不自覺地有些松融,手上不輕不重地揉捻溫存,一面親吻青年的面頰,師映川心頭麻熱,身子情不自禁地想縮,想推開男人,但且不說他眼下渾身癱軟無力,就算有力氣,又哪裡真的捨得避開?一時間整個人已是軟透了。
連江樓輾轉溫柔,挑起的熱意無窮無盡,他並不是慣會風月的人,從前在這方面也沒有任何經驗,但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卻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辦法抵禦,幾乎要在歡愉中徹底迷失,這種舒暢滿足到極致的恍惚迷離之感,以及比單純的身體快意更為深刻的心緒動盪,足以令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全身都被燒得滾燙,緊一陣軟一陣的,如此一片雲山霧罩中,唯一的念頭只是追逐那快感,明明想要嘶喊的,但溢出喉嚨的時候,卻都化作了軟綿綿的低吟,聲音時高時低,但儘管如此,還是覺得不足,只哼哼唔唔的,聽起來像是要哭不哭的樣子,散亂成了類似嗚咽的聲音,沉湎其中,潔白的額頭滲著細汗,兩手胡亂扒拉著,就抱住了連江樓,濕熱的唇舌在男人堅毅的下巴上面啃咬不已,然後又挪到喉結上,留下一路濕漉漉的痕跡,適逢連江樓忽然手上加大了揉摩速度,師映川頓時『嗯……』地一聲,音調抖得被拉成了長長的一線,當即手足失力,再難掙動,只能軟綿綿地任由對方擺佈,肌膚已泛出了桃花色,口中呻喚喘息不已,皮膚表面沁出薄薄的汗意,連江樓將這一切都瞧得清楚,見青年雙頰酡紅如醉酒一般,鳳目半闔,眼內猶如春水湧動,這般動人模樣,莫說兩人是夫妻,已有過親密之實,就算是隨意換作一個陌生男人,且是絲毫不愛男風的,然而若是看著眼前如此絕麗容色,聽著如此柔綿情動的聲音,也定是無法把持的,怎麼可能不為之瘋狂?面對此情此景,連江樓一向平靜淡漠的眸底已是幾不可覺地深邃起來,他很清楚,自己對此,並非無動於衷!
但即便如此,連江樓意志之堅也是常人萬難及得的,他知道莫說師映川定然不肯雌伏,就算真的肯,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也是決不可沾其身子的,以免萬一損及師映川腹中還是嬌嫩胎苞的孩兒,傷了他們父子,因此動作越發小心,但此時師映川全身已漾出一波一波的熱意,如煎似沸,如此柔和撫慰,不夠盡興,怎能讓青年滿足?便啞聲催促著:「快些……你快點……」見連江樓不應,就焦灼起來,乾脆自己摸索著就想動手去摩弄,想揉搓得厲害些,卻被男人擋住,不許他自己鹵莽去弄,更不許他挺身來迎,師映川一時大惱,正欲張口說些什麼,卻突然身子一抖,失聲『啊』地一下叫了出來,只見連江樓剝開他褻衣,低頭吻上那已經微綻的兩點殷紅,或許是懷孕的緣故,原本男性那並不算感覺靈敏的乳首在如今卻是明顯腫脹起來,異樣的感覺鋪天蓋地,師映川如玉的雙足緊緊繃住,十個腳趾蜷縮不已,全身的血液都被勾得沸騰,除了雜亂起伏的喘息之外,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一時間整個人已沉淪於情海。
到得最後,師映川只剩喘息的份兒,連江樓見他兩腮淋淋濕透的模樣中帶著明顯的哀求意味,知道他已是不成的了,便刻意逢迎起來,直到青年一個激靈,於低喊聲中淋漓澆出,這才罷了,一時間連江樓鬆開手,下床取毛巾浸了溫水,再擰乾,回到床前給青年從頭到腳擦拭了身子,又倒茶徐徐餵了幾口,此時燈光中,但見師映川軟癱在床,青絲散亂,肌膚盡袒,真真如同雨打海棠一般,連江樓替他拉好褻衣,穿起褲子,一手撫上那還很平坦的小腹,輕柔摩挲著,道:「……方才可曾牽動此處?若是不適,便對我說。」
師映川不答,只緩緩仰了脖子,菱唇微抿,眼神迷離,顯然是在索吻,連江樓低頭,與他雙唇相接,溫存了一時之後,便將年輕的伴侶抱於懷內,撫著那如瀑青絲,道:「已近天亮,我送你回去再休息片刻,如何?」
師映川漆黑的長髮鋪散著,如同一道墨色的溪流,妖嬈至極,他閉目略微疲倦地靠在男人厚實寬闊的胸前,感受著那極有規律的心跳,倦然道:「不,我要你就這樣抱著我……」青年的語調中不知為何,似是有些說不出的落寞,連江樓以為他是受懷孕影響,導致心情難以自控,起伏不定,因此也未在意,見青年眼角暈紅彷彿點染了胭脂一般,便以拇指微微摩挲,只道:「很累?」師映川忽然睜開眼,仰起頭,燈光中連江樓的臉上是安靜的表情,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溫柔,令人情願溺在裡面醉生夢死,師映川就突然很想摸摸對方的臉,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對此,連江樓並沒有阻止,但當青年的手想要撫摩的地方開始包括身體在內時,連江樓就捉住了他的手,師映川不說一句話,只是用漆黑的眼睛去看這個男人,最終,男人妥協了,微擰著眉,任那纖長的手指將自己身上的衣物拉開,師映川在對方那清冷的唇角舔一舔,伸出舌尖去細細描畫那內斂而不失優美的唇形,這個人是他的,必須是他的,那強健的胸膛,滋味美妙的嘴唇,深沉的銳利眼眸,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包括一顆心,都必須是他的。
衣衫盡去,寬闊的胸膛徹底露了出來,也許是燈光的原因,這個畫面在從容中卻平添了一絲不大真實的情·色之感,男人修長強健的四肢以及那結實有致的肌肉,無一不表明內中有無窮的力量在安靜地潛伏,這是一具成熟的男性身體,有著驚心動魄的陽剛之美,與嫵媚柔軟之類的字眼完全不沾邊,師映川坐在男人身側,目光放肆地一寸一寸去逡巡這塊屬於自己的領土,一直來到腹下位置才停住,那個象徵著男性最大驕傲的東西看起來形狀完美,色澤純淨,與這個男人那清心寡慾的性情再匹配不過,師映川突然想到那迷亂的一夜,在那個晚上,就是這個東西令他痛苦羞恥不已,但事後又隱隱有些莫名的得意與興奮,因為他借此取得了這個男人保留了四十餘年的童身,是的,那是如同罌粟花一般甜美而又充滿罪惡的快意心情。
師映川低頭去探索這具身體,在他曾經的夢中,這個男人的前身,趙青主,就曾經躺在他的身下,落在體表的每一個火辣的熱吻,都會引起對方低啞暗沉的輕喘,而那劇烈的撞擊,甜美的交合,更是會令那纏在自己腰間的有力雙腿絞得更緊,欲生欲死……師映川輕輕舔著連江樓的胸口,他想要徹底去掌控對方的欲與樂,想要真正擁有這個人,而不是只在那些旖旎的夢裡,但他也知道對方是不會讓他如願的,只能不甘不願地抓緊男人厚實的胸肌,明明覺得絕望且遙不可及,卻又早已沉淪得太深,抽身不能,這時連江樓卻忽然一手兜住他的腰身,很是小心地緩緩翻身將他置於身下,道:「夠了,你現在需要休息。」師映川微瞇著眼睛看連江樓,伸手去捏那乳首,道:「不行,除非你至少再幫我一次,因為剛才那些,還不夠……」
連江樓微微皺眉,似乎在考慮青年如今的身體是否可以負荷又一次的放縱,但最後他還是妥協了,沒有違逆伴侶的意思,於是在搖曳的燈光中,師映川整個人又一次沉浸於欲·望的海洋當中,徹底失去身體的主導權,隨著連江樓的撫慰而戰慄顫抖,用腿緊緊夾住男人的手臂,神情迷亂,臉頰緋紅,紅潤的唇中不時吐出讓男人的手再快點的情·色催促,然而在這一切**的表面下,意識最深處卻是冷靜的,不為所動,冷冷旁觀著這一幕,推測著男人此刻的真實想法,直到激昂的快樂達到頂點,在對方懷裡抽搐著釋放,才暫時將身心意識都放鬆下來。
如此一番折騰,外面已經有了淡淡的朦朧曦光,師映川伏在連江樓懷中喘息不已,連江樓低頭輕吻一下那被薄薄胭脂色所佔據的玉容,道:「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肆意妄為,今天到此為止。」師映川輕喘不語,連江樓抱他去浴室洗了澡,回來為他穿上內衣,讓他在床上躺好,師映川靜靜拉著連江樓的手,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看著你,就覺得你簡直就是太陽,光芒萬丈,周邊的一切都要被你的光芒所淹沒,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想要變得強大,能夠足以與你對等,與你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只是那時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這樣和你在一起,成為你的男人。」師映川微歪了腦袋,笑意淡淡:「我現在還不到三十歲,正是最好的年華,所以要給最好的人……」他一手輕撫腹部,笑容隱約有些古怪,一字一句地道:「而它,大概就是老天讓我給你的禮物,你說是不是?」連江樓握住了他的手,神色溫和:「是。」
師映川略瞇了一陣,天便亮了,他是被餓醒的,自從腹中有了一個新生命之後,他就比之前容易感到飢餓,一時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就想起來,這時帳外卻有人道:「……醒了?」說話間自有人挽起羅帳,連江樓站在床前,後面幾個侍女捧著臉盆巾帕等物,因師映川有孕,連江樓便不許他動,只扶著師映川起身,在他身後塞上幾個柔軟的鵝絨墊子,讓他倚在床頭,侍女上前,將盛著溫水的盆子捧到師映川跟前,連江樓親自動手從侍女那裡接過一條毛巾,掩了青年衣襟,以防被水沾濕,師映川這才伸手探進水中,慢慢洗臉,接著又刷了牙,連江樓沒有讓旁人伺候,只自己幫青年穿衣梳頭,如此體貼溫柔,天下間大多數男子未必能做到。
一時兩人吃過飯,師映川又歇了一會兒,便皺眉服下了剛煎好的安胎藥,上午日頭晴暖,窗外滿滿的春光,連江樓讓人將一張春榻放到窗前,師映川就斜倚在榻上的幾隻軟墊間曬著太陽,腰部以下蓋著一條薄軟的絨毯,師映川瞇著眼,似是有些犯懶,他面前放著不少嬰兒所穿的小衣裳,都是巧手繡娘精心趕製出來的,師映川拿起一件肚兜,大紅的底子繡著獅子滾繡球圖案,很是喜慶熱鬧的樣子,師映川看著,嘴角不覺微微緊抿,就有些出神,這時一隻手從他手中拿過肚兜,連江樓看了看那精細的繡工,道:「……你可喜歡?」師映川半瞇著眼睛倚著,有片刻的安靜,既而就道:「看著很漂亮,自然是喜歡的。」
說著,看窗外那大片開放的各色鮮花,淺金色的日光如水般流淌在花葉草木之間,清風習習,春深似海,不覺默默凝望,須臾,才淡淡說著:「這些衣裳似乎做得多了些,根本用不了的。」連江樓俯身撫他長髮,道:「如今尚不知是兒是女,自然男女兩種衣物都要齊備。」師映川深深看了男人一眼:「……那麼,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連江樓罕見地微微揚了一下唇角,雖然這個笑容並不算燦爛:「……都很好。」
說著,已將臉頰貼在師映川的腹部,流露出一絲帶點認真傾聽又帶點小心的神色,動作輕柔和緩之極,顯然是不想傷到師映川父子哪怕半分,這樣溫暖而尋常的畫面,這樣的連江樓,這樣的歲月靜好,是任何人都從未見過的,彷彿這個人脫去一切光環,走下凡塵,在此刻只是一個體貼伴侶和子女的普通男人,師映川先是微微一顫,接著就情不自禁地抿緊了唇,他遲疑著慢慢伸手,終於撫上連江樓墨色的長髮,窗外的春花開得驚心動魄,一如他此時嘴角糾纏出的波瀾,師映川定一定神,令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帶點愉快,淡聲道:「你現在就算再仔細聽它,又能聽出個什麼?至少還得再有幾個月罷,才會開始有點動靜。」連江樓起身,在榻沿側身坐了,目光仍是停留在那還很平坦的腹部,道:「……為了我們這個孩兒,累你受苦了。」
用最平淡的話語,來無意中流露出飽含情意的內容,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不知結局的開始……一時間有難言之情突地湧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懷孕之人情緒脆弱易變的緣故,師映川只覺得有說不出的衝擊在胸腔裡一蕩一蕩,腦子裡全亂了,他抬手按著自己的下巴,來掩飾異態,卻恰逢連江樓這時看他,見那長睫輕顫,鳳目迷離,如此顫顫之態似是正在失神,彷彿為什麼事在憂心彷徨,如此模樣,令連江樓心中微動,就將他攬入懷中,道:「……在想什麼?」師映川勉強定神,就掩飾著:「我在想,若是你從前就這樣待我,我們之間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有多好?」
此時兩人相依,師映川偎在連江樓懷中,清楚地感受到男人身上傳來的溫度,以及有若松木般的清新氣息,如此繾綣溫柔的時光,令人為之心蕩神馳,師映川微閉了眼,一手攥住連江樓的一縷長髮,柔聲道:「青絲,情絲……這種東西,大概就是世上叫人最難以割捨、難以斬斷之物了罷。」說話間眼眶微熱,竟是有些酸楚,但幾乎也是同時,一下就凜然:這番話語,這番情態,多麼真摯,分明是真情流露的樣子,這情感體現得太真,那惆悵傷感無一不是自發之態,若說是假的,只在做戲,莫說是連江樓,就連自己也是不信的,可若說盡皆是真,又怎麼會?明明是要引這人逐漸入彀,怎的卻好像把自己也裝了進去?難道竟是已到了真假不辨的地步,就連自己都騙過了?當年趙青主對寧天諭之心,是不是也是如此,將自己都騙過,騙得投入了情,到後來再也分拆不清,是否……也是如此?
於是默默無言,只想著心事,午間用過飯,去床上臥著,懶懶犯困,等殿中只剩自己,便起來盤膝而坐,暗中運轉那《血嬰經》,一時練罷,就躺下歇著,這一覺卻睡得不塌實,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隱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細細聽著,似乎是左優曇的聲音,聽那意思,卻是下人謹守著連江樓的吩咐,不許人時常打擾身懷有孕師映川,這就將左優曇攔在門外,當下師映川心中一動,揚聲道:「優曇,你進來。」外面的人聽青年這樣說了,也就不敢違逆什麼,讓左優曇進去了,一時左優曇到了床前,確定四下無人,便隔著帳子道:「爺要的東西,我帶來了。」前幾日左優曇要下山辦事,師映川便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他一番,於是左優曇按照師映川所說,將對方要的東西取到手,眼下便從袖中摸出一隻香囊,帳中立刻就伸出一隻手,拿過香囊,從中倒出五六顆指肚大小的一模一樣香丸,師映川一一捏碎,等捏到第四顆時,裡面卻露出一枚黃澄澄的藥丸,乍看上去倒像是用金子打造而成的,正是那百花亂元丹的解藥,前時傀儡才剛剛將其煉製出來,師映川捏起藥丸,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直接嚥下肚去。
左優曇在床前等了片刻,就聽帳內之人深深吐出一口長氣,然後將那只香囊又遞出來,道:「這事你辦得不錯……」左優曇的手忽然無聲地伸出,似是想要揭開帳子,看一看裡面的人,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只是目光眷戀而複雜,道:「爺的身子,還好麼?」師映川低笑一聲,悠悠說著:「談不上什麼好不好的,也無非就是這個樣子罷了,肚裡平空多了這麼個小東西,真要說沒什麼麻煩,那也只是假話而已。」左優曇隔著羅帳,默默佇立,須臾,忽凝神注目於帳後那隱約的人影,沉聲道:「爺有了這個孩子,與蓮座已是血肉相連,日後難道……」話只說了開頭,就被師映川打斷:「我自有主張。」一時間卻又淡淡說著:「不到那個時候,又怎知分曉……」左優曇心頭猛地一跳,抬眼看去,帳內那模糊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起來,一動不動,端坐的姿態隱隱有當初威儀,冷森森地,左優曇莫名地心悸,竟是垂目不敢再看。
而此刻萬里之外,蓬萊群島,聽月樓,一個紅衣女子站在樓外,正是寶相寶花,她手握一根纏金絲馬鞭,揚起鞭子指向前方,怒道:「寶相龍樹,你有本事就一直待在裡面,不要出來!自從你那次從斷法宗回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這裡不見人,你究竟是想怎麼樣?堂堂男兒,莫非連這點挫折都受不住?還不如我一個女子!如今那人也已經為了連江……有孕,你還做這個樣子給誰看?你是我們寶相家未來的繼承人,休要學世間那等窩囊廢,把自己胡亂糟蹋!」
寶相寶花欲言又止,終究扭過頭,眼中卻已隱隱有了淚光,這時卻忽聽『吱嘎』一聲響,門被推開,有人走了出來,驟然打開的門使得鋪天蓋地的陽光湧入,讓那人一瞬間不禁瞇了眼,然而就在同一刻,寶相寶花的喉頭卻驟然乾澀發緊,整個人一動也不能動,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看著那穿藍袍束金冠的男子,她的兄長,原本她有太多的喝罵訓斥之語要一股腦兒地倒出來,甚至衝動地想要狠狠抽上幾鞭子,然而當她看到眼前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人時,她什麼心思都消失了,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生怕只要一動,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落淚,寶相寶花的嘴唇微微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她的視線依稀模糊起來,一隻手下意識地摀住了嘴,緩緩摀住,整個人失力般地幾乎站立不穩,這一切只因她看見了她的哥哥寶相龍樹,看見了從前青絲如墨的他,如今卻是滿頭白髮如落雪……世事如此,誰也不能逃脫。
寶相龍樹微微抬頭,伸手擋住了刺目的陽光,他看著一望無際的碧色天空,輕聲道:「寶花你可知道,人生中最難過的事並非不相識、得不到,而是得到了,然後又被拿走……我不怨恨他,只恨我自己,我弄丟了最心愛的東西,弄丟了那個初次見面,就自知會糾纏一生的人。」
兄妹二人相對無言,而另一廂大日宮那裡,左優曇離開之後,師映川發了一會兒呆,隨後下了床,理一理衣發,走到外面,此時午後帶了花香的春風自廊下徐徐吹來,花草香味混合在一起,淡淡沁入心田,水晶風鈴發出清脆之聲,春風綠了柳葉,雪白柔綿的柳絮無聲地四處飛舞,十分輕盈,師映川站在暖暖的陽光裡,周圍鮮花靜放,他站了一會兒,叫過一個侍女,吩咐道:「去取我的笛子來。」不過片刻的工夫,一支玉笛就被送到師映川手上,笛子尾端綴著茜紅色的纏金絲如意結流蘇,師映川將笛就唇,吹奏起來,他吹了一段,覺得有些累,便將玉笛握在掌心,沿著石徑慢慢走著,自有兩名侍女立刻跟上,小心照看,生怕有半點差錯,師映川如今懷著身孕,雖然連江樓並非待下人苛刻之輩,但也要分是什麼事,若是師映川與腹中胎兒有一點問題,所有照料的下人必是一個也活不得的,又怎敢有一絲一毫的疏失?
周圍都是花木掩映下的亭台樓閣,總體來說固是雅致,卻又透出十分的大氣,這是千年底蘊,恍恍如仙境一般,師映川一身絳紅色金線麒麟繡紋的寬袍,腰帶鬆鬆繫著,不曾過緊,以免束縛腹部,微風習習吹動著他衣袂,紅衣玉容,是這畫卷中最鮮活明媚的一筆,末了,師映川來到一處小湖,陽光下,水波粼粼,有水榭臨岸而建,又有石橋曲折如蛇,蜿蜒連入,師映川舉步上橋,進到裡面,一時憑窗觀水,倒也愜意,只是他如今懷孕容易犯困,不知不覺間就伏在桌上打起了盹兒,卻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已多了一個人,連江樓穿一件玄青長袍,束以黑帶,俯身在青年發上一吻,青年週身有一絲甘甜的氣味,連江樓微合雙目,腦海中隱隱作痛,恍惚又是舊日誓約重現,稍縱即逝……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煩擾,無窮亦無盡。
這時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師映川幽幽醒轉過來,他發現了身後男子,不覺一下展顏,笑得無邪,那堪稱造化傑作的纖長手掌輕撫上男子的胳膊:「你怎麼來了?」連江樓並未應對,只道:「……再過數月,孩子便要出世,我已擬了幾個名字,你看如何。」說著,將一張捲起來的白紙展開,交給師映川,師映川將紙拿在手裡,下意識地看連江樓,這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仇人,更是曾經的他立志要一生一世去追逐其腳步的目標……師映川不讓自己拿紙的手出現一絲一毫的顫抖,有千言萬語在喉頭打轉,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無人可以聽到的歎息,支離破碎,他沒看那紙上寫的一大串名字,只是含笑道:「不必看了,就讓我來取名罷……嗯,讓我仔細想一想……唔,有了,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都叫作靈犀,好不好?」
他笑得燦爛,連江樓撫一撫他的頭髮,和顏說著:「就依你所言。」師映川笑容滿面地偎進連江樓的懷抱,然後在連江樓看不到的地方冷然閉目——一個人幾乎分成了兩份,一份用情至深,深陷情海且難以自拔,而另一份卻可以用如此不動聲色的冷靜去巧手勾勒,刻畫出日後那等幾近玉石俱焚的慘烈,這等心性究竟從何處生來,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兩人回到千蓮殿,師映川現在沒有什麼可做的事情,平日裡就是練練字讀讀書來打發漫長的時間,他鋪開紙,寫了一會兒字,見連江樓站在身旁靜靜看著,便笑道:「你瞧瞧我的字,是不是寫得比從前有些長進?」連江樓點一點頭:「……不錯。」師映川黑玉般的眼睛在連江樓臉上一掃,唇角微彎,道:「對了,你會畫畫,不如給我畫一幅?你還從來都沒有給我畫過像呢,我看看你畫得怎麼樣。」連江樓道:「我於丹青之道並不如何擅長。」話雖如此,卻已取了筆,師映川站起來理一理衣冠,去不遠處的春榻上坐著,笑道:「好了,你畫罷。」
外面日頭暖洋洋的,師映川一開始還能保持著端坐不動的姿勢,但他畢竟懷孕嗜睡,精神不比往日,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倦怠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半勾著腦袋幾乎就快要睡著的師映川忽然只覺得一隻手在自己頭頂上拍了拍,他猛地一激靈,頓時睡意全無,抬頭就看見了連江樓那張英俊的面孔,一時師映川打個哈欠,懶洋洋地問道:「……畫好了麼?」一面問,一面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只見書案上放著一張剛剛完成的畫像,墨跡尚未乾透,一角用玉獅子鎮紙壓著,師映川低頭細細看去,上面畫的正是自己,只不過在看到這幅畫像的一刻,師映川突然就想起了那幅已經被自己燒燬的《怯顏圖》,上面所繪的燕亂雲,與這幅畫上的自己何其相似,從前自己還沒有被困的時候,雖然與燕亂雲容貌相似,但也仍然一眼就看出不同,可此刻瞧著這畫,卻是有些分辨不清了,不但五官輪廓十分相像,那神韻之間也有著微妙的吻合,看起來都是那種風情嫵媚到骨子裡的絕代尤物,只不過燕亂雲看起來總有一絲硬利堅傲之氣在內,使得天下男子似乎都無法真正地征服她,倔強決絕之極,而此刻這畫上的人卻是一味地慵懶從容之色,彷彿春水一般極柔極媚,柔到極處,便能克剛,百煉鋼也要化為繞指柔——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就是這樣。
師映川忽然笑了一聲,說道:「畫得不錯啊。」他說著,忽然轉身抱住連江樓,下巴抵住對方的肩頭,幽幽歎道:「我有些嫉妒了,心裡泛酸,因為看到這畫,我就突然想起了我那個早逝的生母……雖然你說過你並未對她動過情,但我覺得你對她……至少也總有一點點的不同罷,是不是?面對那樣一個女人,天下間哪個男人能夠真的完完全全無動於衷?」
面對伴侶這樣的話,換作其他男子,定然就是一大堆的解釋乃至賭咒發誓,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但連江樓沒有那麼做,他只是拍了拍師映川的後腦,道:「……總想這些無關之事,對身體無益。」師映川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一咬,哼道:「我就是這樣愛胡思亂想,我就喜歡這樣,就這個脾氣,你管得著麼?」雖像是賭氣似的言語,但聲音輕婉,咬得也不重,看起來卻是在撒嬌了,連江樓撫摩青年的長髮,許多往事在心中一一流過,這心中就生出說不清的迷霧,一時間兩人正靜靜相擁,忽聽外面有人道:「……稟蓮座,赤武帝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