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蒹葭疏雨後,寂寥橫笛怨江樓……這十四個龍飛鳳舞的字略顯潦草地出現在碧綠的蓮葉上,連江樓凝目看著這句詩,想到了那個女人,燕亂雲,她給自己生的兒子取了『橫笛』這個乳名,想必對他滿滿的都是怨,只不過似乎天意弄人了一些,她所生的那個孩子也和她一樣,愛上了一個注定不可能給出回應的人,這句詩也由此變得更貼切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時間連江樓眼神依舊冷淡,手中拿著那片蓮葉,輕輕一彈,頓時新鮮翠綠的葉子彷彿被無數利刃同時切割了似的,化為指甲大小的碎片,被風一吹,便四處飄散開來。
連江樓慢慢喝著酒,這一壇他親手所釀的『三生有幸』非常醇烈,比起一般老酒更是烈性十足,一般有普通酒量的人在喝了三四杯之後,應該就要醉倒了,但眼下在沒有運功壓制酒意的情況下,連江樓卻是絲毫也沒有要喝醉的跡象,反而越喝到後來,他兩隻漆黑的眼睛就越明亮,比平日裡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他坐在這一方天地裡,看著蓮海接天蔽日,身旁酒罈裡的酒也逐漸地少了下去,最終只剩下壇底的幾滴,連江樓緩緩伸手把肩頭的長髮撥到身後,彈指將自己作為酒杯的蓮花丟開,前時他已接到師映川晉陞宗師的消息,縱使他相信對方會在短時間內突破,但師映川這麼快就成功跨入這個境界也還是出乎他的意料,這時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連江樓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男子身穿青衣,長袖飄飄,頭上一頂非金非木的高冠,連江樓看了看遠處剛剛爬到雲海上方的朝陽,道:「……時辰尚早,你來這裡做什麼。」
一身素淡的白緣袖手在懷,神色微肅說道:「白緣有一事想問蓮座。」連江樓一手放在膝上,五指微微彈動,似乎在默默演化劍訣,只是一對眼眸卻依然漠如涼雪:「……你說。」白緣眼皮微垂,低聲道:「此次前往瑤池仙地,劍子尚且年幼,我本欲一同前往,一路也好照應,蓮座卻為何不許?」連江樓下頜微抬,英俊的面孔彷彿不沾凡塵煙氣,語氣平平道:「當年是你帶映川回宗,你二人感情不同一般,我自是知曉,你由此也待平琰不同,視若子侄,這並無不可,但他年少自需歷練,你事事為他打理妥當,對他並無益處,要知道當年映川下山行走之時,也無非是這個年紀,當時卻也無人助他,萬事全靠自己料理,更何況平琰現在不過是前往瑤池觀禮,又帶人在身邊照拂,比起他父親當年,順心何止十倍,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
白緣微微一歎,搖頭道:「蓮座說得是,只不過話雖如此,但我……」其實這也不怪白緣過於著緊季平琰,他此生只一心修行,早已無心婚娶之事,自然也不會有孩子,他與師映川交好,可以說是看著師映川長大的,兩人感情與親兄弟相比也不差什麼,自然要多加照顧師映川的獨生子,而季平琰偏偏又是個性情模樣都極討人愛的,白緣又憐他沒有父親師映川照顧,這些年相處下來,那孩子真真如同他心頭肉一般,怎能不愛惜?恨不得把什麼好東西都塞過去,只怕連季玄嬰這個生父也不及他,平時事事關愛,倒也不好指責他太溺愛孩子,這時聽了連江樓的話,雖說也知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但心中也有些感慨:蓮座……清淨,卻也涼薄!
想到這裡,越發覺得感慨難言,事實上這些年來,白緣也漸漸琢磨出味道,知悉了幾分師映川對連江樓的心思,只覺得師映川一片心意卻是所托非人,他在連江樓身邊這麼多年,不敢說是朝夕相處,但至少卻可以說是與這個男人接觸極多的,甚至可能比師映川還多,卻依然琢磨不透連江樓的真實心思,說這人清心淡泊,心境平靜無漪,這其實只能算是非常委婉的說法罷了,真正說起來,只怕卻是冷酷無心才對,師映川竟然中意了這樣的一個人,注定要吃苦頭,但白緣縱然心中不忍,可是在這種事上,卻也幫不到什麼,最多也只能替師映川多多照顧季平琰罷了,說來這次想要與季平琰一同前往瑤池仙地,事實上也是存了幾分藉機見師映川一面的意思,畢竟自從師映川叛門而出之後,斷法宗與師映川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很是微妙,以白緣的身份,平時確實不適合與師映川有所接觸,像此次這樣的機會卻是不多的。
心下這樣止不住地胡思亂想,耳邊卻忽然傳來連江樓的聲音:「……你拿我的令牌去後山藥園,將那朵聚血芝採下,送與他作為賀禮,無論如何,他晉陞宗師終究是大事,我與他畢竟曾有師徒之誼,他如今大道有望,一舉成為我輩中人,作為他曾經的師父,我總該有所表示。」
話音未落,一塊碧綠的玉牌已經落入白緣懷中,白緣一怔,卻是知道連江樓這已算是側面允許自己與師映川見面,一時間不禁眼中露出複雜之色,連江樓又喚了白雕下來,給白緣暫時充當坐騎,如此一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到達瑤池仙地,比其他趕路方式都快上許多。
彼時師映川卻是正帶著季平琰往自己所住的地方而去,太陽已經高高昇起,開始變得溫熱起來,湖上煙波蒸雲,水禽振翅,師映川通身一件碧色大袖衫,青翠欲滴,織以水波滾雲紋飾,一時映著直射的太陽,反射出五彩光芒,彷彿水光若隱若現,遍體暈彩,身旁季平琰緊緊跟著,一大一小兩人好似自雲中而來,師映川不愛見外人,一路上只挑僻靜之處行走,未幾,父子兩個回到師映川的住處,師映川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二人便坐下開始吃早飯,季平琰自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吃到父親所做的飯菜,不禁胃口大開,吃完了一碗還要再添,師映川見狀,心中微微歡喜,又有些溫馨之意,他給男孩添了飯,摸一摸兒子的腦袋,道:「慢點吃,又沒有人跟你搶,早上不好吃太多。」正埋頭扒飯的季平琰抬頭看著師映川,隨口道:「下次若還想嘗父親的手藝,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當然要多吃一點……」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師映川聽了這話,心中沒來由地微微一澀,有點不是滋味,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了幾下桌子,表面上雖是依舊一派悠然,但心中卻有什麼東西在翻滾著,浮現出淡淡的複雜滋味,終究歎息著說道:「沒關係,來日方長,我們父子二人,以後還有的是機會見面……」
一頓飯吃得很是溫馨,飯罷,師映川命人收拾一下,對季平琰說道:「要在這裡玩一會兒麼?只可惜我這裡倒也沒有什麼好招待你的。」季平琰忙道:「沒什麼,我只想在父親身邊一起多說說話就好了。」師映川笑道:「既這樣,我們就去看你爹他們去罷。」季平琰聽了,自是應著。
兩人便去了季玄嬰和千醉雪的住處,路上各色人等往來,師映川玉容生光,美不勝收,旁人被他全無遮飾又彷彿恣意怒放的容顏懾住,即便大多數人是第一次見到他,也立刻猜到了這個碧衣男子的身份,至於旁邊的季平琰,那相似的五官已經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兩人之間的血脈聯繫,也間接令人確定了男孩的身份,如此一來,一時間這二人之間那種由於立場所帶來的微妙的關係,就在此刻顯露無疑,周圍各宗武者與一些自由散修見狀,頓時就此情形有了低微的議論聲響起,但懾於這父子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師映川身為宗師所帶來的威壓,因此卻是無人敢於說什麼難聽的話來,就連議論也是極小心地竊竊私語,聲音極其微弱,無數的目光都紛紛聚焦到這兩人的身上,事實上,以師映川的耳力,即便聲音再低,他也一樣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對此卻並無絲毫表示,神情亦是沒有變化,充耳不聞,但季平琰畢竟年紀尚小,見此情景就有些不適應,他眼神冷厲地看向周圍,對於旁人這樣的目光感到十分厭惡,師映川感覺到兒子的厭煩,不覺淡淡一笑,既而嘴唇忽然一動,吐出一個字來:「……滾!」
這個字被師映川輕輕自口中吐出,但這個字的出現,卻頓時好似炸雷一般轟隆隆響起,讓在場除了季平琰之外的所有人於心神與腦海中同時被擊中,當即就被震得頭暈胸悶,有些修為較弱之人,甚至受了些輕傷,師映川輕哂一聲,看也不看一眼,帶著季平琰便離開了,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螻蟻罷了,從前他的感覺還沒有這麼鮮明,但自從正式成為宗師,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其他宗師對於一般人的那種心態,對於那些可以隨手掌握其生死、已經和自己不再是一個層次的人,即便都是血肉之軀,但又怎麼可能還把對方當作同類?
這場騷動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師映川渾不在意,他帶著季平琰來到季玄嬰那裡,萬劍山的人自然不敢攔著,一時兩人進到屋內,卻見寶相龍樹、季玄嬰以及千醉雪三人正在吃飯,師映川眼毒,一眼就看出三人眼角眉梢之間還殘餘著昨夜的放縱,師映川一笑,想到那番荒唐的縱情,坐下來道:「晚上睡得還好麼?」旁邊季平琰也都一一向諸位長輩行了禮,寶相龍樹見師映川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卻是笑道:「你倒是一派精神,果真是……」眼下還有季平琰在場,他雖然不羈,卻也是不會在孩子面前說大人之間的私密之事的,便點到即止,師映川一手朝寶相龍樹指了指,輕笑道:「你也收斂些,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做什麼?」寶相龍樹亦笑,道:「我剛認識你的那陣子,你也就是平琰現在這麼大,現在卻是這般光景,想必一轉眼的工夫,平琰也會長大了,果真是歲月催人,我如今都已是三十多歲了,時間過得的確太快。」
師映川歎道:「是啊,確實很快……」一時在座諸人都有些沉默,季平琰卻是看著師映川,猶豫了一會兒才道:「父親,你在這裡觀禮之後就回去麼?」師映川點頭:「不錯,屆時我便回搖光城。」季平琰沉了沉嗓子,一面垂下眼眉,說道:「我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了,不必再呆在宗門內,可以自由行動,那麼……我有時間的話,就去搖光城看您?」師映川微微一頓,便笑:「也好,不過為了你的前途著想,你最好還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否則總歸是個麻煩。」季平琰道:「我不怕什麼。」師映川失笑,拍了拍男孩的頭:「真是個傻孩子,在說什麼傻話呢。」
一時等寶相龍樹三人吃了飯,師映川有感而發,手中把玩著一柄玉骨扇,歎道:「若是每天都能這樣也很好,我們幾個在一起,平平順順地過日子……罷了,不說這些,我如今有個想法,要與你們講,是關於平琰的事情。」諸人聽他這麼一說,不免有些奇怪,便一起看了過來,靜待下文,師映川一手抬起季平琰的下巴,端詳著兒子的面容,既而又放手,淺淺一笑,唇角那淡勾的弧度使得整個人風情無限,道:「平琰現在也不是很小了,寶相,我當年跟你也不過是這個年紀就認識了……平琰是我的兒子,出身尊貴,資質非凡,這世間配得上他的人也是有限,在我看來,目前與他般配的人選倒也有一個,對方身份高貴,天賦也不錯,容貌性情都是出眾,我是平琰的父親,自然為他打算,想替他訂下這門親事,你們三個覺得如何呢?」
話一出口,其他人都是頗為意外,季玄嬰長眉微皺,道:「映川,你怎麼忽然有這個念頭?」千醉雪亦道:「平琰年紀尚小,倒不必想得如此長遠。」唯有寶相龍樹略一思忖,卻開口相詢:「卻不知是誰家孩子?」師映川不急著回答,只看向季平琰,見兒子一臉愕然意外之色,便微笑道:「不用多想,這也是一樁好事,日後待你長大了,自是要成家的,無非是早晚的問題罷了,你若點頭,為父便替你張羅此事……我兒,此事若是真的成了,對你也是頗有好處,我是你父親,自然為你著想,不會害你,你若是不願的話,那就暫且擱下,自然不會逼迫你。」
季平琰年紀雖然不大,但卻是個老成的孩子,他這樣的出身,比起同齡人,心思何止敏慧十倍,最初的驚訝過後,卻是立刻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親生父親怎麼也不會害自己,況且在這樣的封建時代,被父母安排婚事是很正常的,並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而且季平琰尚不曾有心儀之人,自然對此事沒有多少排斥的感覺,且他雖是年少,但已有了許多普通大人也未必會有的想法,首先想的卻是更深一層,心道:「若是與對方結親,其實對父親也有好處,父親身份敏感,如此也算拉攏一個有力盟友,至不濟也是添上一層關聯,我又何樂而不為?」許多念頭在腦海中一轉,當下就已經做出決定,於是便道:「孩兒萬事聽憑父親安排就是。」師映川哈哈一笑,顯然很是滿意,自己這兒子年紀不大,卻是的確與眾不同,有很多事情甚至用不著明明白白地點出來,季平琰自己顯然就已能心領神會,雖說修行資質與自己這樣近於妖孽之姿相比肯定是不及的,但也已是上上等,日後若不出差錯,將來大了,想必也應是邁入宗師級的人物。如此一想,師映川摩挲著兒子的腦袋,神色溫然:「為父自然不會叫你吃虧。」轉臉向寶相龍樹三人道:「這個人選麼,你們自是知道的,也較為熟悉,便是晉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將來他那師兄李神符必要是接掌晉陵的,梵劫心是他看著長大,感情非同一般,若是平琰與其結為伴侶,便是與神殿方面就此結下緊密聯繫,豈非一樁好親事?」
師映川說罷,目光在諸人面上一一掃過,此事他自有多方考慮在內,並不遮遮掩掩,索性攤開來明明白白地說開了,另外三個成年人聽了,卻是各自沉吟,明顯是在思量其中的利弊,這裡在座諸人都是出身顯赫,考慮事情的出發角度也自然不同,比普通人更清楚這其中的關礙,晉陵神殿不是那些一般的宗門世家可比,季平琰若與梵劫心真的成就好事,將來勢必頗有臂助,無論是從哪方面來看,都是有益無害,況且梵劫心也的確品貌非凡,雖是男兒,但以侍人之身也一樣可以生育兒女,如此一來,似乎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不過在座幾個大人都知道梵劫心從前喜歡膩在師映川身邊,但仔細一想,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梵劫心能懂得什麼呢,沒人會把一個孩子的心血來潮當真的,這樣一一權衡之後,寶相龍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發現對於此事似乎沒有反對的理由,這時師映川看到三人面上神情,就知道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就連季玄嬰也不曾有反對的意思,師映川心中有了譜,便淡淡一笑,對季平琰點頭道:「看來此事的確可行,既然這樣,我便親自去提親就是。」季平琰聽了這話,想一想,又遲疑道:「父親,此事孩兒並無異議,只是……師祖那裡……」師映川和季玄嬰乃是他雙親,眼下都覺得此事可行,按理說就是可以了,但季平琰卻是斷法宗之人,他的親事不能不與連江樓說知,若是繞過連江樓和宗門就這麼替季平琰做了主,這有些不合適,不過師映川只是大袖輕拂,淡然道:「放心,你的婚事我還是做得了主的,想必你師祖不會干涉,若是此事可成,你師祖和你祖父必會贊同。」說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卻猛地微微一動,一瞬間師映川忽然就徹底明白了,當年連江樓為他訂下與千醉雪的婚事時的那種考慮與心情,自己此時的所作所為,難道不也是一樣麼?想到這裡,往事紛紛浮上心頭,只不過,這些讓人百味雜陳的一幕幕如今再回憶起來,卻是有了新的感悟,不再僅僅只是酸澀,反而已經可以敞開了心房去細細品味,用心體會著當年的那些年少時心情,也許,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成熟與超脫罷。
此事就這樣初步達成共識,師映川一手捲袖,笑道:「好了,既然大家都覺得此事可行,那麼我便謀劃一二,看看能不能促成這樁良緣。」他也不耽擱,當下就離開此處,他不識得這裡的路,便隨意找了一個瑤池仙地的女弟子,問明晉陵神殿之人下榻的所在,這就朝那裡而去。
日頭高掛,時間已經不早,人也已是漸漸多了起來,還有相熟之人互相打著招呼,師映川不喜與這些人見面,以他的修為,想避開旁人耳目,倒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路還未來得及走到一半,一道傳訊焰火已在天空中炸開,灑出漫天彩光,師映川略帶驚訝地抬頭看去,心道:「不知是哪派宗主駕臨?」一面放開心神,磅礡的氣機透體而出,感應著遠方那人所具有的某些信息,像他這樣的宗師境強者,往往自有方式從對方的氣息上來推斷旁人的身份,就好比眼下,師映川在刻意探察的情況下,很快就探知端倪,猜到了來人的身份,毫無疑問,卻是紀妖師無疑,對此師映川倒也並不意外,事實上他的祖母,也就是紀妖師的生母,當初就是曾經出身於瑤池仙地,不過既然同為宗師,紀妖師自然也察覺到了有人在窺探,當下輕輕一哼,頓時空氣中似乎漾出一層漣漪,立刻就把這股氣機完全排斥於身外,而這一接觸也令紀妖師發現了一絲熟悉之感,男子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轉念卻是低哂道:「還不來見我?」
這聲音旁人聽不到,但遠處的師映川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當下不由得微微一笑,幾道彩光隨即飛出大袖,師映川手把玉如意,虛步躡空,踏於劍上,倏忽間就了無蹤影,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已來到瑤池仙地的山門外,青年徐徐降下劍光,在距離地面兩丈左右的高度停下,如今此地不知已有多少人至此,雖未有幾個親眼見過師映川,但那張絕美面孔,那標誌性的一雙血瞳與額頭的怯顏傷痕,即便是個傻子也會立刻知曉來人的身份,青年容光懾人,風姿絕倫,在場但凡看清他形貌之人,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這一刻,氣氛突然就變得極怪異,不過師映川並不管自己的身份與其中內情究竟處於一個怎樣尷尬的位置,他按落北斗七劍,雙足踏上地面,對著一名坐在青色巨蛇頭頂的男子稍稍欠身,道:「……父親大人安好。」他哪裡會理會旁人怎麼看,只扣住一個『孝』字,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有什麼名聲,被人如何詬病,怎樣看待,這一孝字當頭,任何人也沒有話可說。
紀妖師坐在大磨盤一般的蛇頭上,利眼一掃,已將師映川整個人從頭到腳看得透徹,既而卻是低緩而笑,一手搭額,笑道:「很好,果然你如今已是我輩中人……」幾乎在話音剛落的剎那,一股驚天撼地的威勢突然間爆發而出,與此同時,在場其他武者油然生出強烈之極的恐懼驚駭之感,瞬間籠罩全身,說時遲那時快,一翠一白兩道身影已是悍然出手,帶起的激猛罡風席捲而來,如同怒潮排空,許多修為尚且不足之人,竟是瞬間被兩大宗師的凶威刮得向後踉蹌而退,有高手厲聲喝道:「……哪個若不想被殃及池魚,就立刻撤開些,讓出地方來!」
此話一出,頓時嚇阻了許多意圖近距離觀摩的人,不知有多少人都被這話給驚出了一身冷汗,清醒過來,方才一瞬間只想到宗師之間交手的場面實在難得一見,卻忘了這其中的凶險!當下眾人疾退向外,讓出地方,但如此場面,怎捨得不留下來觀看?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巔峰一戰,若是錯過了,非得後悔得吐血不可!非但如此,附近感受到異常的武者也都一股腦兒地向這邊湧來,要知道什麼叫宗師?那不是隨處可見的大白菜,大多數武者一輩子也見不到這種人物一面,更何況是宗師間的交手?許多人寧可冒些風險,也要見識一下這樣的手段!
一翠一白兩道人影一觸即分,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但雙方落地之際,卻彷彿有萬斤之重,地面頓時塌陷皸裂,呈蛛網狀向周圍擴散開來,紀妖師雙目精芒大振,一絲青氣自口中吐出,全身上下有澎湃氣場散發於無形,大笑道:「……不錯!」師映川站在當地,有如一幅靜美的水墨畫,他右手五指輕柔一張,七道彩光急掠出袖,化作劍幕漫漫,青年向前不急不緩地踏出一步,溫色淡笑,道:「父親大人,請指教。」話音既落,剛猛劍氣頓時大作,『嗤嗤』作響!
紀妖師大笑,五指如鉤似爪,劈面而來!遠處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音發出,因為這一刻所有人的心臟已是狂跳不止,如遭重擊,這父子二人打得難分難捨,直看得眾人瞠目結舌,心神搖曳,饒是許多人見慣了大場面,但此時亦是激動得厲害,世人只知這等人物有陸地真仙之稱,但今日才真正見識到宗師之威,即使距離已遠,卻還是可以感受到那一**強大到無可抵禦的氣息,一些武者冒險想要靠近了觀看,從兩大宗師交手當中有所領悟,有助於自己的修行,但這些膽大冒失之人卻只落得一個淒慘下場,被剛利猛勁無比的罡氣當場攪得粉碎,這還是因為這父子兩人都只存了切磋試探之心,並無當真爭鬥的意思,否則將此處方圓一定範圍內統統打得稀爛才是正常,如此一來,很多意圖靠近遠處的戰場、看清事態變化的武者再也不敢有所妄動,眾人遠望前方激烈的戰鬥,俱是看得心神恍惚——陸地真仙一稱,當真無虛!
不過這番交手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兩人同時收手,而那股令人心窒的壓力也就此消散,紀妖師黑色的長髮隨風而舞,微瞇起眼睛,哈哈笑道:「這就是那桃花十二式?很好,很好!」師映川唇角微微一挑,卻是莞爾一笑,剎那間有如異花綻放,明麗絕倫,他舒袖迎風而立,密長的睫毛微顫,他緩緩挺直了脊背,忽然想起自己與紀妖師愛上的是同一個人,曾幾何時,這個俊美的男人強大得令年幼的自己感到顫慄,然而到了如今,自己卻已經有了本質的飛躍,徹底成為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雄鷹,有實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一切,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師映川表面上一派平靜,任誰也看不出此刻他心底最深處的激流湧動,他微笑著向男子欠身道:「……讓父親見笑了。」又一轉念,便道:「是了,我正有一事,恰好父親來了,不如就聽一聽。」於是就傳音過去,將自己打算為兒子季平琰求取晉陵殿主之子的事情說了,紀妖師聽了此事,也覺得很合適,當下師映川就告別了紀妖師,朝晉陵神殿一行人所在的地方而去。
到了地方,著人通傳,下人哪裡敢怠慢,立刻請他進去,一時師映川被引入正廳,侍女奉上香茶,很快,一個身穿黑色繡金線華服的挺拔男子便來到廳中,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卻是李神符,他二人也算熟人,當下略略寒暄一番,少頃,師映川呷一口茶,道:「本座此次冒昧上門,是有一件要事要與聖子說知。」如今師映川與當年不同,現在他已是宗師,武道巔峰強者,李神符與師映川關係只是一般,因此就不能像白照巫那樣依舊平等而待,當下便極客氣地道:「師教主請講。」師映川沒有立刻說明來意,而是略略掃了一眼周圍:「怎麼沒見劫心?」李神符道:「方纔去後園練功,眼下還不曾回來。」師映川點點頭,轉而笑道:「這件事正是與他有關,是件喜事。」當下說明來意,正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本座今日貿然上門拜訪,其實是特地來求親的,聖子是劫心師兄,自然要先知會一聲。」
李神符聞言,頓時臉上神情微微一變,其實他心中這麼多年以來只有梵劫心那已經去世的生父,並非是對梵劫心有什麼情愛之念,因此在當年梵劫心堅決表明不肯與他成婚的心意、而殿主梵七情也因為最終不想逼迫獨子而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李神符也算放下心事,只將梵劫心當作弟弟,也知道少年一直對師映川念念不忘,眼下聽了師映川的話,愕然之餘,不免考慮這其中的種種利害關係,半晌,才緩緩道:「恕我直言,教主的身份畢竟是……」師映川一聽,立刻就知道對方理解錯了,便道:「本座此來並非是為自己求親,而是為了獨子平琰,平琰出身清正,如今身為斷法宗劍子,品貌資質出眾,想必若是與劫心相配,並不至於辱沒。」
「……季劍子?」李神符眉毛一動,顯然對這個答案頗為意外,不過轉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梵劫心與季平琰這二人年紀相差不大,家世也是較為般配,李神符雖然並沒有見過季平琰,但有季玄嬰與師映川這樣的雙親,季平琰的容貌又豈會醜陋?而且既然能做宗子,入主白虹宮,這資質天賦又怎麼可能平庸?如此一一想來,這門親事還當真是很不壞的,梵劫心雖然自幼就是天之驕子,但細論起來,似乎也不太可能找到比季平琰更好的伴侶人選。
思及至此,李神符心下權衡一番,便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總要由家師定奪才是。」師映川笑道:「這是自然,今日本座也無非是對聖子說明此事,待回晉陵之後轉告殿主罷了,若是殿主同意這門婚事,屆時由本座親自上門正式提親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