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衣人自然就是師映川,此刻他透過幃帽上垂下來的青紗看著周圍這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的一幕幕,就覺得很是有幾分親切的味道,距離上次來搖光城已經很久了,現在舊地重遊,看一眼這繁華之極的人世間,雖然感慨萬千談不上,卻也是情不自禁地有些觸動,彼時春陽暖照,師映川一時間湧上一陣顛倒迷醉之感,微覺恍惚,幾乎有些不知道身在何處。
但這一切也不過只是發生在片刻之間而已,轉眼師映川微帶迷離的雙目就恢復成了原來的淡然模樣,但也由此產生了一絲清晰的隔膜之感,就彷彿整個人被若有若無地排斥在了這個人間之外,師映川站在當地,體會著這種感覺,忽然就笑了一笑,他沒有再登上馬車,而是一邊吃著用紙細心包著的燒餅,一邊沿路往皇宮方向走去,馬車上的傀儡與他心意相通,完全如臂使指,直接就駕駛著馬車朝另一處駛去,不久就隱沒到了人群之中,再看不見蹤影。
師映川在路上邊吃東西邊走著,往皇宮方向而去,等他吃完了餅,又見到路旁有水果攤子,攤主正在叫賣水果,現在是春天,哪裡會有多少種類的水果,即便是有,那也不是在這樣的小攤子上能夠看到的,這攤主賣的也只不過是尋常的幾樣當季果子罷了,師映川就買了幾枚,用帕子擦一擦,便吃了,如此一來,肉餅吃了,果子也吃了,就是滿足了身體的基本營養需要,此時清風悠悠,日光薄暖,師映川負著手緩步徐行,不意卻聽見寧天諭忽然出聲道:「……修行之事向來是急不得的,反而需要心緒平和,你近來有些急於求成,須知修行一途不可勉強,若是一味強行躁進,往往不進反退,容易壞了根基,一旦入了魔障,蒙蔽靈台,便會越陷越深,你要謹記。」師映川壓低了聲音,道:「我明白,不過以我如今的處境,一日不成宗師,我就總有些不安。」寧天諭冷然道:「你最好不要有這些執念,你如今的力量足以自保,貪心不足從來不會有好下場……」頓一頓,又道:「我已經可以感覺到,你距離突破最後那層屏障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又何必急於一時。」師映川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有這種感覺……」
一時間忽然卻又怔了一怔,一些在歲月中蒙上薄塵的記憶自動翻湧上來,被碾得支離破碎,明明不想的,卻又不由自主地去翻閱著那些記憶中的往事,師映川輕喃道:「如果……如果師父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罷……」想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師映川卻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甚至不知道究竟應該給對方一個什麼定義,是師父,父親,兄長,還是其他的什麼?這真的是個令人不知所措的問題啊……師映川低低歎息:「我有了現在這樣的成就,距離大宗師也只是一步之遙,我注定會在比你還要年輕的時候成就宗師之境,這樣的我,應該沒有給你丟臉罷……」說到這裡,卻是不想也不能再說下去了,那一聲歎息在春日的陽光與清風裡化開一片淡淡的漣漪,帶著無人探知的憂傷與落寞,開出寂滅的花朵,然而這花卻是沒有坦然見光的,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孤獨地綻放再綻放,師映川忽然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起來,面容隱藏在青紗下,對寧天諭這個唯一的聽眾說道:「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可理喻?」
寧天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區別於往常,低沉而壓抑:「……不是。」師映川反倒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就把這些拋去,輕笑道:「師父他是個非常完美的人,其實我從始至終都知道我進步得很快,甚至超過了他年少時的成就,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面前卻總是覺得這一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管取得了什麼成就都好像是黯淡無光……」寧天諭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曾經我與趙青主在一起時,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初我身為天下之主,擁有一切榮耀、無上輝煌,然而在面對他時,卻只不過是個剝去所有光環的普通男人而已,見他開懷,我就有濃濃的喜悅,見他不快,我就鎖眉難展,所以我說過,我們是同一個人。」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師映川喃喃自語,忽又搖頭而笑:「真蠢啊……」不知道是說自己,還是說寧天諭,又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他笑道:「所以我想,人這種東西大概本性就是賤,一定要作踐著自己才會覺得痛快,果真是賤……我忽然有一個比較特別的想法,你說,我對師父的感情,會不會只是我的一時衝動呢?就好像是一個小孩子一定要得到一件心愛的東西一樣……可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啊!」寧天諭沒有反駁他的話,也沒有再出聲,師映川就這麼往皇宮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去,青紗下,表情冷漠。
大半柱香之後,師映川站在一間大殿中,潔白的指尖輕撫著一盆艷紅如火的鮮花,花香令人迷醉,師映川摘下青紗幃帽,露出平靜的容顏,他走到不遠處闊大的龍床前,隨手將幃帽丟在床頭,然後就坐了下來,取過一隻繪有魚戲蓮葉間圖案的玉枕,就此躺了下來。
殿中一片安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卻是宮人簇擁著皇帝回來了,接著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更衣聲,倒茶聲,盥洗聲,不多時,又有眾宮人退下的腳步聲,片刻之後,一個容顏俊朗儒雅,身穿紫衣的金冠男子撩起珠簾走進內殿,男子龍行虎步,舉手投足之間隱隱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只不過微微面露倦意,顯然是想休息一會兒,然而等他轉過帷幕之際,卻猛地呆了一呆,面現震驚之色,只見遠處的龍床上,一個身穿青衣的年輕人正側身睡著,這一幕令男子雙目倏然收縮,露出駭然與難以置信,年輕人的樣子與從前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但總體上還是能讓人一眼認出來的,那超乎想像的美麗,不是師映川還有誰?
也幾乎正是在同一時間,師映川閉著的眼睛忽然睜了開來,那目光清亮如劍,有如實質,頓時就好似一劍斬開了極盛的光明與無盡的黑暗,將兩者隔絕開來,師映川隨之緩緩起身,用手攏一攏微散的鬢角,他看著遠處的男子,目光清亮之餘卻又鋒芒不掩,好似能將一切刺破,若非克制得當,只怕就要傷人於無形,這一幕便像是在靜寂中上演著一出啞劇,沒有半點聲音,一時間師映川嘴角微彎,又靜看了晏勾辰片刻,方徐徐開口道:「……好久不見了,陛下看起來倒是更精神許多……這幾日沒怎麼休息,剛才到了這裡,索性就睡了一會兒。」
晏勾辰臉上忽然露出驚喜的笑容,快步來到床前,道:「國師回來了?」一面握住了師映川的手,緊緊攥在掌中,師映川淡淡笑著,兩隻眼睛卻顯得越發晶瑩剔透起來,猶如兩粒清澈無比的純淨黑水銀,對晏勾辰這般安穩從容的姿態暗暗點頭,此人到了如今,果然是完全具備了大國君主之態,確實不同,一時卻又平靜地說道:「我如今已經不是什麼國師了,陛下叫我名字就是。」晏勾辰方欲張口,但又搖了搖頭,目光複雜地看著師映川,歎道:「如今再見面,我倒不知道究竟應該怎樣稱呼了,是叫一聲『映川』呢,還是稱呼一句『泰元陛下』?」
師映川明白他的意思,雙瞳彷彿星河一般深邃,裡面好像有某中幽遠的東西在流動,目透威儀之餘,他也拖長了音調輕輕嗤了一聲,盯著晏勾辰看了片刻,忽然就展顏笑道:「……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的我是一個新的人,陛下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便是。」
這樣淡淡解釋兩句,其實只是模稜兩可的回答,但事實上晏勾辰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他儒雅俊美的臉上浮現出大大的笑容,輕歎道:「還是叫你映川比較習慣……」師映川鳳目微闔,道:「是啊,這樣比較習慣。」說著,忽挑起一邊眼皮瞧著面前的男子,晏勾辰現在正值盛年,又是習武之人,保養得也很好,肌膚細膩,眉目俊朗,身上的雲紋紫袍上僅繡有兩條飛龍作為裝飾,樸素而大氣,氣度尤其從容安然,師映川忽然一笑,卻將一隻雪白修長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捏,他全身都是涼兮兮的,不是那種冰冷,而是清涼,如同一片薄荷,晏勾辰頓時心下一跳,哪裡還能不知道這絕色美男子的意思,當即一把就緊緊箍住了師映川的腰,兩人立刻貼合無隙,此刻在明亮的光線作用下,晏勾辰能夠完全看清師映川的表情,事實上那臉龐上面也沒有太鮮明的表情,只是平靜著,一如多年前他們初識時的那樣,如此姿態,使得這些年來的所有事情忽然間就好像成為了一場長長的夢,任晏勾辰心志如何堅定,也不由得生出微微恍惚的感覺,師映川卻是嘴角微扯,口鼻間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輕吟,伸手去解晏勾辰的腰帶,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道:「很久沒有做過這種事了……我聞到你的氣息,就知道你一定沒有親近過多少女人,所以這身上的味道並不難聞……很不錯呢!」
兩人雙雙倒在床上,晏勾辰心中早有了準備,臉上也露出笑容,仰躺在床上,自動擺出了迎合的姿態,將對方摟著,道:「與映川這樣的絕代佳人有過歡好之事以後,又豈能忍受得了庸脂俗粉?」師映川與他視線相接,兩人的姿態無比親密,然而彼此的心跳卻仍然平穩深沉,半點不亂,若是旁人在此,看他們這樣的親密狎暱,只怕要以為這是一對情意綿綿的情侶,然而師映川與晏勾辰卻都深知事實絕非如此,情意綿綿?愛意深深?那種東西太昂貴了……
窗外春光濃好,殿內亦是春光無限,良久,師映川臉上紅暈瀰散,豐潤的唇如同塗上一層胭脂,艷若櫻桃,大把大把的青絲垂落肩頭,掩住一對雪白的臂膀,他坐在凌亂一片的大床上,慢慢挽起披散於身的黑髮,晏勾辰面如止水,躺在床上去看他,這時候的師映川很難形容究竟是怎樣一種魅惑風姿,只見那雪白的面孔剔透無比,泛著瑩瑩的光彩,那肌膚白皙柔膩得讓人以為就算是清風吹過,都要在這樣嬌嫩的肌膚上打個滑,隨著師映川挽起長髮,臉上一片妖異的青色蓮紋也漸漸變淡,晏勾辰靜靜看著,須臾,忽而啞然失笑,道:「……我看見映川這個樣子,以後還怎會有心情瞧別的美人梳妝?」這倒不是假話,也不是單純的讚美,的確,在與師映川這樣的天下第一美人有了魚水之歡以後,再看其他的所謂美貌男女,也不過就是如同滄海之粟一般,完全不覺得有什麼顯眼之處了。師映川對晏勾辰頗為欣賞,聽了這話便用簪子固住挽好的髮髻,目光悠然凝定,望著晏勾辰微笑道:「這算是甜言蜜語麼?」
師映川這樣說著,語氣卻連一絲波動也沒有,神態從容不迫,晏勾辰忽然想到剛才歡好之際,從頭到尾師映川的眼神都是清明的,哪怕是最享受最放縱的時刻,那眼神也不曾迷濛半點,晏勾辰有些沉默起來,然後就微微蹙眉,雙眼卻明亮得像是一線鋒利的冷刀,他看著師映川,說道:「今日你來這裡,若我見到你時的反應不能讓你滿意,包括剛才對你的邀歡之舉沒有立刻回應,哪怕只要有片刻的遲疑,你大概……便會殺了我罷?」這番話不是表示疑問,而是自問自答,語氣中也沒有湧現出絲毫情緒波動,哪怕是淡淡的情緒也沒有,就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但那內容卻是令人心驚,師映川聽了,沒有意外,更沒有驚訝,只是以一個微笑來響應對方的話,道:「是啊,如果你變了,我自然不想讓你再做這皇帝,當然不想。」
師映川整理好了散亂的頭髮,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他笑道:「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罷,當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才十歲,到了現在,已經快十年了罷?那時你還是大周的王爺,有野心,有能力,但你的出身和其他的一些因素導致你在皇位的競爭當中並不佔有優勢,於是我與你結識,後來這麼多年,你的勢力逐漸壯大,但後來你父親死了,也是我以雷霆手段助你上位,登基為帝,同樣的,大周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你說,這其中有多少是因為我?我成就了你,所以你不能負我,否則的話,我寧可一手抹去這些。」說到這裡,一股極其霸道的氣息驟然間從師映川體內擴散開來,他冷酷無比的眼眸深處毫無情緒,卻仍自微笑:「我們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朋友?情人?合作夥伴?嗯,說不清楚……你知道嗎,自從當年我出事之後,有多少曾經卑躬屈膝的人眼裡充斥著幸災樂禍,全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有多少人詛咒著,貪婪地打著我的主意,窺伺我身上那些秘密,我也差不多算是眾叛親離了,太多的人都在排斥我,所以我不會相信任何人,也不會原諒某些背叛,至於其他的,我根本已經不在意了,今日如果你稍有異動,於我而言,無非就是放手殺戮罷了,拿走我曾經幫你得到的一切。」說到最後,師映川的聲音越降越低,但胸腔內卻彷彿有殛雷在轟鳴,反覆碾碎著什麼東西。
這是再真實直白不過的話,也是師映川與晏勾辰之間第一次不以任何手段來裝飾自己、完全以最真實的面目來進行的一場對話,剝去了一切華美的外衣,讓雙方第一次看到最真實的彼此,晏勾辰凝目看著正在一絲不苟地穿衣的師映川,忽然就笑歎道:「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這話果然不假啊。」師映川亦笑:「確實不假,真是精闢得讓人汗顏呢。」
一時師映川穿戴整齊,他俯身用手輕揉著晏勾辰的胸脯,道:「要我去叫人伺候你沐浴麼?」晏勾辰目光微動,似乎略帶恍惚地一錯,卻從師映川的話裡敏銳地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便道:「你是……要留在這裡?」師映川輕哂一聲,他伸手去抓晏勾辰的手指,兩人指尖互纏,不由得同時微微一震,緊接著師映川便將男子的整隻手都納入了掌握之中,至此,雙方四目交投,師映川一對鳳目之中跳躍著幽深而又無聲燃燒著的火簇,微笑道:「當然,一直以來我總在外面漂泊無定,現在也該安穩地找個地方暫時落腳。」晏勾辰再次沉默,既而道:「你不擔心萬一……」師映川卻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打斷了他的話,雙眼從溫然平靜的樣子驀然間變得銳利起來,更是透出一股冷冽之意,淡笑道:「我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現在大張旗鼓地告訴天下人,我師映川就在大周,那又如何?誰又敢如何?」
晏勾辰驀然一震,是啊,那又如何?他的思維剛剛好像是走入了一個誤區,卻忘了如今很多事情已是不同!眼前的這個人看似失去了從前的一切,沒有了那些光耀萬丈的身份,可是不知不覺間,此人在剝離了一切外在華麗的光環後,卻展示了令人心驚的實力,兩位大宗師,一位短時間內擁有宗師戰力的准宗師,相當於三位宗師一體,這份實力,已經讓天下任何勢力都要心懷忌憚,即便是師映川公開露面,又有誰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對於大周而言,這不是壞事!一念及此,晏勾辰心中已有計較,他目光熠熠望著師映川,心中有什麼東西再無止境地悄然膨脹開來,沉聲道:「……那麼,陛下的目的?」師映川聽到這『陛下』二字,心中一動,頓時知道晏勾辰已經明白了什麼,暗道果然是聰明人,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覺微笑道:「我的目的……難道不是與你有異曲同工之處麼?這天下,原本就不該有這麼多的國家!」
這句話一出,卻是從此釋放了一頭心中的野獸,也就是自這一日起,師映川留在了大周皇宮,此消息一經傳出,眾皆嘩然,這是繼晉國之事以後,師映川第一次坦然露出行蹤,或許也可以說,這是他從身份暴露、光環剝盡之後,在長久的寂然後以強橫之態重新出現在世人的面前,同時也是非常直白地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某種蔑視與不屑,對於如此情況,許多人想要做出反應,然而卻發現並不具備相應的底氣與資格,其後不久,在繼晉國宗室被屠殺殆盡之後,師映川再次出手,帶著傀儡闖入姜瀾國大都,施展秘法將自己短時間內提升至宗師境界,兩大宗師悍然出手,時值朝會期間,群臣集結,如此一來,姜瀾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統統不曾倖免,其後宗室亦被屠戮一空,這一日京中死傷高達萬人,姜瀾大亂,緊隨而來的便是大周出兵直指姜瀾國的消息,一時間師映川凶名赫赫,各國皇室戰慄不已,人人自危,生怕這魔帝哪一日帶人闖來本國皇城,大開殺戒。
搖光城,皇宮。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場酣暢淋漓的縱情之後,師映川懶懶坐起身來,他倚窗看著外面絢爛風景,一雙鴛鴦在遠處湖上愜意浮游,有女子悠悠歌聲隔水而來:「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師映川心中不知為何就有些觸動,喃喃:「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一隻手撫上師映川雪白的腰身,晏勾辰問道:「怎麼了?」師映川回頭一笑,卻說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