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這三個字一出口,在場晉國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頓時因震撼而悉數扭曲起來,心臟幾乎都快擠出了喉嚨,一口氣在胸腔裡打著轉兒,卻偏偏順不過來,許多人已是面色蒼白,上面寫滿了恐懼,按理說被人直闖一國皇宮,這不是將一個國家的臉面狠狠踩在腳下又是什麼?但眼下已無人有工夫去想什麼臉面問題,要知道自古世間宗師高手闖入皇宮的例子不是沒有,可基本上每一次都以一番巨大的動盪而告終,說是腥風血雨也不為過,不然莫非以為一位宗師闖入宮禁是要找皇帝喝茶聊天不成?曾經大周那樣的強大國家,就發生過被宗師尋仇,於重重包圍之間悍然摘去當時皇帝腦袋的事情,如此一來,前車之鑒尚在,如今卻有宗師強者徑直闖入宮內,這背後的意味以及可能的後果,怎能讓在場這些人還保持鎮定?
這時那撞入假山當中的中年人已從碎石與煙塵中現出身形,面色青白地擦去嘴角的鮮血,此人看著師映川臉上半覆面式的面具,以及露在外面的薄紅嘴唇和那線條優美的下巴,突然間就好像想到了什麼,震駭脫口道:「你是……你是師劍……不,魔帝!」
師映川嘴角微翹,似乎笑了一下,慢條斯理地道:「不錯,是我。」目光在對方身上一轉:「你認得我?」中年人的語氣有些說不出地艱澀,道:「當年北斗七劍在乾國出世,許多武者紛紛前往一觀,在下也是其中一個,那日君上收取北斗七劍,我也在場……」這麼一說一答之間,其他人當場就是腦子一下空白了,這師映川是什麼人,那是殺神泰元帝轉世之身,從光芒萬丈的天之驕子一夕之間成為魔頭級別的人物!這一年多來,此人銷聲匿跡,不知去了哪裡,卻不想今日竟是出現在晉國,悍然直闖皇宮,眾人想起那些傳聞,心中不由得顫慄難抑,縱然這裡是一國皇宮,高手無數,可大宗師卻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號稱陸地仙人的絕頂強者,此刻無數人在駭然恐懼的同時,心中也生出一個疑問:這個人,他到底想幹什麼?
那中年人強行定下心神,臉上的表情凝重無比,他忍著傷勢,拱手道:「君上駕臨晉國,不知有何貴幹?想我晉國皇室,應該不曾得罪過君上,更無恩怨才是。」此人其實是晉國宗室,自幼天資出眾,後來突破先天境界之後,便進入供奉堂,以維護皇室利益為己任,此時雖然自知不是師映川二人的對手,但也要擋上一擋,探明對方的來意,師映川哂然一笑,卻用了漠然的目光掃視著面前之人,那眼神直看得人心臟忍不住猛地一縮,師映川兩手抄袖,聲線森冷道:「不曾得罪?」說到這裡,他卻好像是變了一個人,突然間放聲狂笑,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霍然由內而外散發出來,喝道:「多說無用,叫晉帝來見我!」言語之間分明沒將一國之主放在眼裡,然而此時此刻,卻無人敢於反駁!一時間整個皇宮彷彿被一股恐怖之氣所籠罩,師映川從容不迫地道:「不要想著暗中脫身,否則以宗師之身全力施展『撼神音』,莫說這皇宮中的人都要受到波及,就算潛入地下秘道,我也能保證讓對方腦部受損,被震成白癡!」
半刻鐘之後,一名身穿龍袍的中年人在晉國眾多高手的簇擁下出現在師映川的視線當中,這便是晉國現任皇帝了,雖然被人堂而皇之地闖入宮廷對一個國家而言,是被狠狠打了臉,但晉帝現在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他表面上卻是沒有半點憤怒之色,因為他很清楚,這世上並非什麼人都能被皇權所懾的,至少面前這年輕人不在其中,傳聞中師映川身邊有兩位大宗師,且自己通過秘法在短時間內可以達到宗師之力,總而言之,此時這裡無人可以阻止此人!換句話說,如今天下之大,已經沒有師映川去不了的地方,自己的晉國皇宮只能任憑對方來去自如,一想到這裡,晉帝終究還是流露出掩蓋不住的震懼之色,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帝王的涵養和擔當還是有的,雖然心下驚懼不定,卻還是強自維持鎮定,向師映川拱手道:「……據朕所知,晉國一向與君上並無什麼往來,卻不知今日君上來我晉國有何貴幹?若有什麼重要之事,不妨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若是我晉國可以辦到的,自然會盡量滿足君上的要求。」
此時一道道人影已經陸續趕至,皇宮中的防衛力量悉數而來,然而師映川對這一切彷彿視若無睹,他的表情完全掩蓋在面具下,看不到分毫,但語氣中卻能隱隱聽出回憶之感,說道:「晉國,劉氏……劉嵩篁,這是你們的開國皇帝,不是麼?」
師映川的聲音在這說出這句話時,帶著淡淡的滄桑之意,使得他在這一刻,一如當年的那個男人,晉帝隱隱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妥,但還是勉強應道:「不錯,正是我晉國太祖皇帝。」師映川忽然間大笑一聲,他抬手取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額頭至眉心一道清晰的紅痕在雪白肌膚間尤為顯眼,殷紅如血,甚至此刻有些暈染之態,那張面具下的臉完美到了極點,與之相比,世間一切色相都要蒼白起來,那臉上的表情極為冷漠,彷彿摒棄了常人所能擁有的一切喜怒哀樂,那雙眼睛散發著熾烈而又冰冷的寒輝,淡漠,而又無比威嚴。
此時此刻,人們駭然無法言語,沒有人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在場所有人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恐懼,幾乎無法控制那種想要跪拜匍匐的衝動,師映川負手而立,胸中有劍意萬千,沛然氣息籠罩在週身,有若天人,他淡淡道:「劉嵩篁……此人當年乃是寧天諭身邊侍衛統領,後來寧天諭身死國滅,其中就有他的『功勞』。」師映川頓一頓,漠然而哂:「晉國當初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想必你這個做皇帝的也未必知道,但我很清楚,劉嵩篁身為侍衛統領,知道寧天諭的很多事情,當年寧天諭覆滅各國,鎮壓世家,從中所獲得的財富不計其數,劉嵩篁自己就曾經多次參與過這些財物運送之事,當初因為一些原因,有不少財富並沒有運回大都,而是收進寧天諭的幾處藏寶之所,其中有一處就是劉嵩篁負責修建的,後來必然就是憑借這一處寶庫當中的收藏,劉嵩篁才得以擁有起事的資本,最終建立晉國。」
他臉上露出了微笑,身上的粗布袍子無風自動,眼中卻是完全無情無怖,如同帝王俯瞰人間:「……劉嵩篁當年負責保管玉璽,後來他背叛了我,鎮國玉璽也不翼而飛,想必是被他帶走,今日,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這時他卻並非再說『寧天諭』三字,而是以『我』代之,人人都彷彿明白了什麼,面色瞬間發綠,紛紛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儘管之前全天下都已確定師映川就是泰元帝轉世之人,但無論怎樣,很多人也依舊還是存了一絲疑慮,畢竟這樣的事實在虛無縹緲了些,可在此刻,在親眼看到了這個人、聽對方說著當年的秘辛、感受到那浩大的威嚴之際,最後的那一絲疑慮頓時煙消雲散,所有人都已經極為確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晉帝大駭,雖然剛才師映川說的事情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並沒有完全流傳下來,更不曾為外人所知,但他畢竟身為晉國皇帝,如何會不知道其中的一些秘聞?尤其是師映川所說的那鎮國玉璽,一向是只有劉氏每一代帝王才會知曉,並嚴密保管,不曾令任何人接觸到,此時聽到師映川一語道破,如何能不心神皆駭?然而就在這時,只見師映川淡淡一笑,很平靜地又道:「當年劉嵩篁此賊背主,今日,應該收些利息了。」下一刻,七道彩光驀然自他袖中飛出,微微嗡鳴,光芒大綻,師映川目光化為虛無,瞳孔豎立,如同迴旋的風暴,薄紅的唇輕啟,輕輕吐出一句:「家奴背主,叛賊後人……當殺!」
半個時辰之後,師映川手裡提著晉帝,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大約十歲出頭的男孩,緩緩走進一間大殿,他走過的地面上赫然留下一行殷紅的血色足印,不知沾了多少粘稠鮮血,外面不時還能聽見隱隱的慘叫聲,這時師映川鬆開了晉帝,晉帝面色慘白,身子搖晃幾下,卻緊緊盯著師映川手裡的男孩,凝視片刻,慘笑道:「事到如今,朕將玉璽交出,希望君上莫要食言,留我劉氏一絲血脈!」師映川面無表情地徐徐道:「……拿出來!」晉帝蹣跚著走向前方,打開一處隱秘的暗門,從中取出一隻匣子,師映川丟下手裡的男孩,抓過匣子,打開一看,一方溫潤的血色玉璽赫然在內,師映川一手將其握住,翻轉過來,玉璽底部『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清晰無比,師映川感受著玉身那清涼的寒意,將其牢牢握在手裡,眼神似悲似喜,突然間他手一揮,一道銀光頓時斬向晉帝,輕而易舉地就將其身首分離,鮮血濺了一地,然而晉帝的眼睛卻還圓睜著,似乎在督促著對方遵守諾言,師映川淡淡看了一眼那個已經被嚇呆的男孩、晉帝最小的兒子,毫不猶豫地彈出一道劍氣刺穿了男孩的腦袋,他看著晉帝死不瞑目的雙眼,冷漠道:「從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會相信承諾,同樣的,也不會遵守承諾。」
這一日,晉國皇城遭遇大劫,宗室無一倖免,皇宮之中血流成河,真真是屍山血海,劉氏一族就此覆滅,晉帝的屍首被師映川拎到城門處,高高掛起,他森然環顧周圍,突然間引頸長嘯,戰意沖宵,震人心魂的聲音傳遍整個皇城:「……劉氏先祖乃叛主逃奴,今日滅其苗裔,以儆傚尤!」話畢,與身旁傀儡雙雙破空而去,唯剩一具無頭屍身掛在城頭,隨風微微晃蕩!
消息傳播得堪比光速,師映川攜大宗師攻入晉國皇宮,殺盡宗室,一國之主懸屍城門,踐踏一國於腳下,如此堪稱爆炸性的消息一經傳出,多少人無不相顧失色,心下發寒,而師映川此次殺入皇宮之舉的原因也同時流傳開來,這一日被後世稱為『晉國流血日』,殺戮之始。
不過這些都已經與師映川這個始作俑者無關了,此時師映川的馬車已經走在前往北燕的一條小路上,他盤膝坐在車廂內,旁邊是那口裝著宗師肉身的長條形箱子,師映川面上一片漠然空靈,道:「在皇宮的時候,到底是你,還是我?我感覺到那應該是我,但又似乎不全是我,若是你,但也不全是你……」寧天諭的語氣很是平靜:「那是『我們』,是你,也是我,是融合,這沒有區別。」師映川閉目不語,寧天諭繼續道:「我們這一次肆無忌憚地放手殺戮,復仇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卻是借此打消許多人的窺伺之心,消除一些潛在的危險,以此戰立威,方能震懾住他人,一來展露實力,二來要讓天下人看見我們的決心和手段,須知人心最是叵測,我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如今不是喪家之犬,而是獨行兇獸!」
師映川忽然間只覺得胸中殺意流轉,全身血液都微微滾燙起來,他知道這是寧天諭心情變化所致,一時心念轉動之間,想得透徹:「還有一個用意……你在為北燕開路!如今晉國大亂,北燕作為週遭鄰國,可以趁機將其吞併,蘇懷盈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說到這裡,猛然間心神一震,一股寒意自天靈蓋直透而入:「當初從一開始結交大周,扶助晏勾辰為帝,幫助蘇懷盈和左優曇建立北燕……如許種種,究竟是真的出於我自己的絕對意願,還是你潛移默化,暗中影響?我從在這個世界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究竟哪些是我自己,哪些是你借我的手?你好一個暗中佈局,算無遺策,果真是步步作勾連……嘿嘿,好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
師映川越想越深,許多事情前後一對照,神情越發凜然:「好,好,好,十數年間,悄然落子,徐徐佈置,這天下都成了你的棋盤!我……不過也是一枚棋子,可對?」
寧天諭語氣不帶任何感情,道:「你我本是一體,棋手亦或是棋子又有何妨?」師映川臉上神情不定,半晌,終究又歸於平靜,再不發一言,良久,寧天諭忽然道:「……你的心在亂。」師映川不出聲,寧天諭道:「你在想連江樓。」師映川淡淡道:「那又如何。」寧天諭的語氣無動於衷:「他與趙青主本質上是同一種人,你想讓他回應你的情意,那是千難萬難,這樣的人最是冷血無情,他的心任憑你再如何捂,也捂不熱,相比之下我倒是看好寶相龍樹,這人對你卻是真心一片。」師映川面色木然,冷冷道:「……我自己自有打算,不勞你告訴我要怎麼做。」說著,手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塊血玉,正是鎮國玉璽,師映川微閉雙眼,感受到玉上傳來的涼意,很是舒服,全身都涼絲絲的,寧天諭道:「此物對你有益,練功時帶在身上,自有好處。」師映川不言不語,閉目打坐,一路上再無別話,馬車日夜不停,逕直進入了北燕境內。
這一日晚間,蘇懷盈與幾名大臣在御書房商議朝事,一時事畢,覺得身子有些疲乏,便回到寢宮,沐浴之後摒退宮人,自己坐在梳妝台前慢慢梳理著長髮,準備一會兒早些睡下,正值此時,原本只有一張如花面容的鏡子裡卻突然間多出了一張臉孔,蘇懷盈大駭,立刻回頭看去,卻聽有人淡淡道:「……是我。」蘇懷盈當即心中一震,聽出了這聲音是誰,定睛看去,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袍年輕人正站在她後面,燈光下,仙姿華容,幾欲令人不敢正視,雖然距離上次見面的時間已經有很久,對方的形貌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那眉眼輪廓以及那道鮮明的怯顏痕跡,還是讓蘇懷盈立刻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失聲道:「……君上?」
師映川打量了蘇懷盈一眼,俗話說『居移氣,養移體』,此女如今已有一國之君的氣象,再不似從前那落難公主的形貌,師映川微微一笑,道:「看來你這些年過得不錯,確有幾分人君之相了。」蘇懷盈掩飾住心中驚駭,忽地盈盈一拜,道:「都是托賴君上所賜,表哥扶助,才有如今北燕這份基業,懷盈不敢有一日忘記。」師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暗道這女帝果然是聰明人,他心中便有了九分把握,一時坐了下來,道:「很好……」蘇懷盈披上一件長衣,親自倒了茶奉上,態度恭敬之極,彷彿由一國之主轉變成了溫柔款款的侍女,師映川冷眼看著,心中暗暗點頭:「這蘇懷盈,果然不同於尋常女子,第一時間就表明了立場,是個精明女人!」
一時師映川心中有了計較,他目視蘇懷盈,道:「晉國之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北燕對此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蘇懷盈看見師映川表情一派平靜,從中瞧不出絲毫真實想法,她想起那些有關師映川的傳聞,以及對方的真正身份,心中不禁微凜,恭順道:「君上的意思……」師映川輕笑一聲,說道:「我的意思?你剛才看見我的時候,想必就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
夜深人靜,宮中燈火漸次熄滅,不知道過了多久,師映川從殿中出來,蘇懷盈在後面欠身道:「恭送君上。」師映川暫停腳步,忽道:「近來優曇跟你聯繫了麼?他現在過得如何了。」蘇懷盈心中一動,忙道:「表哥現在處境還好,在宗門中當差,一面服侍小公子,和從前沒有多少差別。」師映川點了點頭:「這就好。」他冷聲道:「劉氏上至皇帝,下至宗室,統統已被滅殺,一個不留,血脈斷絕,晉國如今一片混亂,無人主持,正是北燕的機會,剛才你我之間說的那些話,你盡快落實了。」蘇懷盈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彩,應道:「是,懷盈明白。」
月光淡淡,照得一切都平添了幾分和靜,師映川無聲地穿過皇宮,很快就來到了皇城外,馬車已經等在那裡了,師映川上了車,傀儡一甩鞭子,馬車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其後的一段時間裡,無人再看見過師映川,而北燕卻是勢如破竹一般迅速吞併了晉國,這北燕的底細天下無人不知,人們在這一系列的事情的背後,分明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對於這一切,各大勢力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如此曖昧的態度,不免令人浮想聯翩。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一年春天來臨,通往搖光城的一條官道上,一輛普通的青幄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等到將近中午時分,馬車進了城,在路過道旁一個賣燒餅的小攤時,正好有一爐燒餅剛剛出鍋,香氣瀰漫,那正在行駛的馬車便停了下來,一個戴著青紗幃帽擋住了面容的青衣人從車裡下來,買了四隻肉末燒餅,分給了駕車的黑衣車伕兩隻,青衣人咬了一口手裡的燒餅,只覺得味道很不錯,他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感受著那種空氣中的蓬勃朝氣,心中油然生出一絲熟悉之感——
久違了,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