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狄童愣了愣,緊接著驀然抬頭,似乎才反應清楚,面部肌肉便微微顫了起來,晏勾辰閉著眼,倦然說著:「小九,不要再試圖挑戰朕的底線了,作為一個兄長,朕會盡力護著你,但是作為一個皇帝,朕無論什麼事情都是有底線的,任何人都不能跨過這個界限……這件事沒有人知道,也沒人懷疑,所以你很幸運,大周也很幸運。」
晏勾辰說著,微微睜開眼,語氣如常地道:「不要露出任何破綻,徹底忘了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想做什麼手腳,否則的話,不要怪朕不念兄弟之情,朕身為天子,為了這個國家的利益,可以做出任何事,包括……大義滅親。小九,你要想清楚,永遠不要逼朕走出那一步。」
……
玉和宮。
天已經黑了,暗沉沉的大殿中依稀有人影走動,緊接著,一點火光忽然亮起,師映川捏著火折子,將一盞燈點上,然後又接連點了幾盞,如此一來,偌大的殿中就明亮了起來。
燈光下,師映川的臉是蒼白的,但上面卻還有著一抹明顯不正常的紅暈,但同時臉上卻透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濃濃喜色,雙目也明亮閃閃,他掌了燈之後,便轉身向後,說道:「……過來。」
話音方落,一個身影已飄然從天青色的落地大帷幕後面走了出來,頭挽道髻,兩鬢微霜,一身五花寶羅衣袍,幽靈般出現在師映川的面前,然後停了下來,男子木然而立,眼神幽幽莫測,之前那種冷厲懾人的眼眸在如今卻是暗昧而黯淡的,如同最純粹的黑夜,師映川凝視著對方,然後緩緩抬起右手,摸上了對方英俊卻面無表情的臉。
男子一動不動,毫無反應,除了眼神之外,整個人與先前相比並無差異,師映川感受著掌下的肌膚,那並不是屍體那種冰冷的觸感,而是帶著活人的溫度,師映川的手向下滑去,撫上了男子的胸膛,明顯感覺到了心臟微微的跳動,師映川的臉上逐漸露出大大的笑容——成了!
「好了,自此世上再沒有你這個人了,有的只是我的傀儡,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另一個我……」師映川喃喃說著,忽然就輕輕笑了起來,甚至想要縱聲狂笑,這麼多年以來苦心研究,為此殺人無數,也重傷無數次,慢慢摸索著前進,在付出極大的心血與精力之後,師映川終於摸索出了一門秘法,不但可以佔據別人的肉身,附身其上,而且還有一個另外的重要用途:煉製活屍傀儡!
這活屍傀儡的煉製極為不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屍體必須滿足剛剛死去的這個要求,否則時間越長,失敗的幾率越大,這也是師映川之前不顧傷勢,先掙扎著把定顏珠塞進男子口中的緣故,將屍體的狀態保持在剛剛死去的那段時間,最大程度地保證新鮮,而在方才施展秘法之際,師映川更是損耗極大,而且用上了弒仙山的一種珍貴蠱蟲以及一顆造化丹,現在他可以說是與這具傀儡心神相通,只要一個念頭就可以操縱對方,不過這門秘法的局限也是有的,那就是師映川至多一次只能煉製一具傀儡,因為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若是同時煉製兩具傀儡,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師映川當場精神錯亂,甚至重傷致死。
此刻男子木然站在師映川面前,眼神暗淡,這時師映川心念一動,男子頓時身體微微一顫,眼中兩點凌厲的光源立刻清晰起來,眸光微亮,然後就從師映川腰間拔出那柄別花春水,在殿中緩緩舞起劍來,與正常活人沒有什麼兩樣,師映川見狀,發自內心地哈哈笑了起來,他是一個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人,然而現在他卻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控制,事實上由不得他不狂喜,要知道這具傀儡實在是太珍貴了,相當於一位宗師高手隨時隨地任憑驅使,因為當時男子剛斷氣就被師映川用定顏珠保存住了身體,此時經過煉製之後,其實就相當於再次活轉過來,皮肉經絡,骨骼血脈,都與活人沒有什麼兩樣,甚至也需要像普通人一樣吃飯喝水,只不過在思想上卻完全受師映川的掌握罷了,這具身體仍然還保留著從前的一系列本能,包括戰鬥本能,可以照常發揮出宗師級的力量,而若是師映川自己佔據了這具軀殼的話,由於兩人並非同出一脈,彼此修習的功法完全不同等等這一系列的因素,很容易導致師映川最多只能發揮出這具身體本身五六分的能力。
師映川心念一動,那邊男子便停止了舞劍,走了過來,將手中的寶劍重新插回鞘中,師映川滿意地撫摩著男子的身體,如同在欣賞著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只可惜這具肉身就快到了天人五衰的地步,只剩最多十年的壽命,也就是說,這具宗師傀儡只能用上十年……」師映川感慨著,不過旋即又是失笑,知道自己這就是生出貪念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完美的事情,好事總不能讓你佔全了,想到這裡,便心平氣和起來。
師映川取出一些藥丸吃了,坐到床上調息療傷,男子便坐在他旁邊,閉上了雙眼,一動不動,其實師映川此次的收穫不止這具宗師傀儡,還有其他的,那是一種明悟,在生死激戰之間對於真正的宗師境界所產生的一種明悟與瞭解,這種感覺除了親自與一位大宗師生死相博之外,再無其他方法可以得到,這甚至令師映川日後踏入宗師之境的時間縮短了不少,然而這種幸運卻是不可複製的,否則即使能夠找到一位宗師高手與對方死博,但除非自己也是一位宗師,否則不就是主動找死?但若自己也是宗師,那麼自然也就不需要這種感悟,所以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無解的,事實上也只有師映川這個陰錯陽差之下所產生的怪胎才是唯一的一個特例,要知道雖然對他而言,找一位宗師對戰並不難,無論是他師父還是父親都可以,但那兩人只能給他喂招,這樣是不會帶來任何感悟的,而連江樓和紀妖師也不可能真的與他達到死戰的地步,一來師映川還沒有這個本事,二來若是真的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師映川也極有可能會被打死,因為對方是很難及時收手的,如此一來,也只有師映川因為附身一具宗師肉身與另一位宗師進行死鬥,才成為了一個在宗師之戰當中活下來並獲得重要武道感悟的人。
一時師映川調理傷勢,恢復了幾分,他睜開眼,看著坐在床邊的男子,忽然笑道:「我不知道你的來歷,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作為我的傀儡,現在的你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我……呵呵,說出去誰會相信呢?一位宗師強者,居然就這麼落在我一個毛頭小子的手裡,成為我日後最好也最可靠的倚仗。」師映川微笑著說道,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真正的宗師境界雖然離他還比較遙遠,需要時間,但是這條道路卻已經是明明白白地攤開在他的腳下,如此一路走下去,終有一天會抵達,師映川輕輕撫摩著男子微染霜色的鬢髮,只覺得此刻志得意滿,任何事情都不在話下,過了一會兒,師映川彷彿忽然想到了什麼,他起身去找了些東西,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件深青色帶著兜帽的斗篷,一張可以遮擋住整個臉孔的面具,還有一點黑色的膏狀物,師映川給男子繫上斗篷,又把面具細心戴好,將男子微染風霜的兩鬢染黑,最後才扣好兜帽,如此一來,一個被掩住面目,全身上下都被籠罩在斗篷裡、再也看不出絲毫端倪的人物便出現在師映川的面前,師映川仔細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卻抱住了男子著迷般地磨蹭起來,就好像小孩子抱住了一件非常珍貴的玩具一樣。
未幾,師映川鬆開了男子,就見男子走到窗邊,緊接著便消失不見了,這時師映川才命人去傳左優曇進來,說道:「我要出去一下,大概三五日就會回來,你不用跟著。」左優曇心中疑惑,不過也不能多問,便答應一聲,師映川當著他的面換了一身衣服,又拿了點金銀,吩咐青蛇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不准隨意活動,這才出了玉和宮。
數日之內,師映川遭遇宗師強者擄劫,最後卻奇跡般全身而退的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似的向四面八方迅速傳播而去,一時間世人嘩然,所造成的轟動不下於一場大地震,有好事者甚至還去了當日的森林裡親自查看,畢竟那時兩大宗師激鬥的聲勢太大,讓人不注意也難,而這些人在看過現場之後,無一不是目瞪口呆,若說這裡是兩位宗師強者激戰的所在,自然沒人不信,但問題是師映川只是一個剛剛晉陞的半步宗師而已,遇到一位正牌大宗師,即便是以命相博,也不會令對方太費手腳,這樣不在一個等級的兩人相鬥,又怎麼可能造成這樣恐怖的破壞力?
一時間眾說紛紜,種種猜測憑空生出,但事情的真相除了師映川這個當事人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但無論如何,這件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是令許多人暗中凜然,對於師映川的評價再次大幅度提升,不管那位意圖擄劫師映川的大宗師究竟現在如何,是生是死,但至少師映川如今安然無恙,這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雖然無人知道其中內·幕,但有一個結論卻是所有人都相信的,那就是師映川這個半步宗師,一定暗地裡隱藏著莫大的底牌!事到如今,即使有人仍然相信那個傳言並蠢蠢欲動,但事實上卻也要認真掂量,畢竟已經有一位宗師強者失敗,甚至很有可能是隕落了,那麼誰還願意再去以身試法?
數日後。
水上船隻往來,種種花船畫舫應有盡有,看得人目不暇接,一派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
「在南疆就聽聞大周富庶,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啊。」一條船上在甲板處擺了桌椅,桌上有幾樣精緻酒餚,水面上和風習習,一個穿紫色錦衣的青年看著周圍繁華的景況,感慨地說著,看此人打扮舉止,應該是個貴族,另一個看起來身份差不多的長衫青年則愜意地搖著扇子,看附近船上香鬟羅衣的女子,笑道:「何止富庶,就連美人也是極多的……」
剛說了這話,突然之間卻是呆住了,那錦衣青年以及另外兩人見狀,下意識地就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頓時也是呆了,滿腹的言語忽地就卡在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此時只見不遠處水面上來了一條小舟,上面有兩個人,都是一動不動,也不見有人駕駛船隻,但小船卻依舊順順利利地前行,其中一人全身裹在斗篷裡,還扣著兜帽,看不見面目,而另一人看模樣大概是十六七歲上下,一身淡青色的長袍,腰繫長絛,如雲秀髮梳成道髻,神色從容,微風吹動袍袖衣袂,整個人恍若凌波仙子,四個年輕人呆呆看著,只覺得對方美麗絕倫,不似凡間應有,且更有一種奇異氣質,令人連齷齪的心思都生不出來,甚至不敢多看,一時間俱是心臟怦怦直跳,欲出無地,只失魂落魄地想著:「世間竟有這等絕代佳人!」
轉眼間小舟就來到了近前,穿斗篷之人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半點挪動,但那美人卻似乎察覺到了四人投來的視線,微微側過臉來,一對亮如冷星的眸子看了這邊一眼,好像是看出四人沒有什麼惡意,忽然就笑了一下,這四個年輕人也是花叢裡打過滾兒的風月老手,但此時不知怎的,臉上就猛地**辣起來,但還沒等回過神時,小舟就已經錯身而過,去得遠了,四人連忙再凝神看去,卻只見青影依稀,就此遠去不見。
一時小舟靠岸,師映川和自己的傀儡一前一後走下小舟,去了皇宮,眾人見他回來,自然歡喜,不過對於他身旁那不知來歷、身世、甚至不知模樣的神秘人卻心生疑惑,但師映川既然不說,也就沒人不識趣地來問什麼,只是看那神秘人與師映川形影不離的樣子,倒很像是貼身護衛,心中暗想原來師映川這幾日出門,莫非就是去帶此人回來?眾人之中唯有季玄嬰從對方身上察覺到了某些異樣,不過此時傀儡已經將全身的氣息收斂起來,季玄嬰雖然覺得哪裡好像有問題,但終究把握不住具體是什麼異常。
午間晏勾辰設宴,一時宴罷,師映川也借此機會向晏勾辰辭行,晏勾辰知道他雖是大周國師,但也不可能在搖光城停留太久,便沒有出言挽留,又聽說師映川這次是要前往蓬萊,便命人準備出海的大船。
師映川此去蓬萊群島,一來是因為他有點想念寶相龍樹,二來季玄嬰的生父季青仙身在蓬萊,季玄嬰也總該前去探望,況且山海大獄獄主寶相脫不花說起來還是師映川的姑父兼丈人,師映川倒也應該拜訪一二,如此一來,師映川一行人便乘上晏勾辰命人準備的大船,準備前往蓬萊,出發之前,師映川命青蛇返回紀妖師那裡,並替自己帶了一封報平安的家書。
……
海上一望無際,略帶鹹味的海風輕輕拂面,幾條海豚在大船前方的海面上不斷地跳躍,一時間天水相接,說不盡地心曠神怡。
「此處距離蓬萊應該已經不遠了罷,說起來我也只是去過那裡幾次而已,倒是不大記得路。」師映川坐在椅子上,愜意地享受著撲面而來的海風,一個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斗篷裡的男子站在他身旁,一動也不動,海風拂過,吹動著黑色的長袍不斷翻捲,獵獵作響,寬大的兜帽下,只有兩隻黯淡的眼睛露在面具外,眸子彷彿兩口古井,一片無言的平靜,師映川所在的甲板上放著桌椅,一壺酒和兩隻杯子擺在桌上,季玄嬰坐在師映川對面,看著遠處的大海,道:「……正常來說,如果沒有風浪,一切順利的話,再有兩日就應該到了。」
這時左優曇端著一隻漆盤過來,盤裡放著兩隻青花盅,道:「剛捕到的鮮魚,廚下便拿來做了湯,劍子和季公子嘗嘗味道如何。」說著,將兩隻青花盅並湯匙依次放到兩人面前,師映川揭開蓋子,只見裡面是奶白色的魚湯,一股鮮香之氣撲面而來,師映川舀了一勺喝了,立刻眉開眼笑,對季玄嬰道:「玄嬰你也嘗嘗罷,味道真的很不錯。」
季玄嬰微微一笑,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滋味十分鮮美,師映川三口兩口就把魚湯喝光了,然後就笑著對青年說道:「玄嬰,記得我們以前第一次見面就是在蓬萊,那天是寶花的生日,你來給她道賀,當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侍人,見了你就覺得奇怪,還是梳碧給我解釋了一下,我才明白。」季玄嬰微笑道:「我當時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你。」師映川拍著腿笑道:「這不關你的事,誰讓那時候我長得太不起眼了,難怪你注意不到。」
經過一段海上旅程,一行人終於抵達了蓬萊,雇了馬車前往山海大獄,一時到了目的地,命人去通報,下人見是二公子和姑爺來了,自然不敢阻攔,一邊叫人引師映川一行人進去,一邊連忙奔去通傳,過了一陣工夫,等師映川幾人所在的馬車來到一處渡口,遠處已有一條小舟乘風破浪而來,船頭站著一個藍衣男子,神情喜悅,可不就是寶相龍樹!
幾人下了馬車,師映川招手笑道:「寶相!」這時船已距離岸邊不過數丈,寶相龍樹縱身掠到岸上,直接伸臂將師映川整個人高舉了起來,開懷大笑:「映川,你怎麼來了?」又驚覺師映川如今肌膚白皙,容色更勝從前,真真是玉顏仙貌,不似人間所有,即使以寶相龍樹心志之堅,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喃喃道:「川兒,你的樣子……」師映川笑道:「想來看看你,順便探望姑丈他們,至於這副皮囊麼,在我晉陞之後就成了這個樣子,想來我體內凝華芝所造成的問題也差不多是消除乾淨了罷。」說著,輕輕掙脫了寶相龍樹的臂膀,重新落到地上,寶相龍樹見狀,也知道自己有些忘情,便端正了神色,轉而對幾人道:「都上船罷,我們去我父親那裡。」
一行人陸續上了小船,船尾的勁裝漢子搖起木槳,小船破浪前行,寶相龍樹見師映川身旁緊緊靠著一個全身都籠罩在黑色斗篷裡的人,不禁疑惑起來,道:「川兒,這是誰?」師映川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他麼,算是我的侍衛罷。」寶相龍樹的修為很高,不在季玄嬰之下,因此能夠隱隱感覺到傀儡的不同尋常,不過他看出師映川並不想多談此事,於是便也不再多問。
小船速度很快,沒用多久就來到了岸邊,岸上有馬車已經在等著了,眾人下了船,改乘馬車,走了大概半柱香時間,才到了一處宮殿前。
左優曇與梵劫心包括那具傀儡被下人引至另一處小殿休息喫茶,只有寶相龍樹、季玄嬰和師映川三人由下人引路來到一間暖閣,三人掀簾進去,就見一個頭戴黑玉冠,手持玉如意,容貌與寶相龍樹十分相似的黑袍男子負手站在室中,身旁坐著一個青衫玉容的男子,正是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季玄嬰見狀,嘴唇微抿,對著季青仙深深一禮:「……爹。」頓了頓,才又對寶相脫不花行了禮:「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