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師映川心裡像是開了鍋的熱水一樣翻騰不休,偏偏還得在表面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講連江樓自己,也是察覺到了徒弟今日的古怪,但他卻是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往師映川無論有什麼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會來告訴他的,但現在連江樓卻感覺到了某種有意無意的疏遠,這讓他覺得很不喜歡,同時也有一種淡淡的莫名失落——或許真的是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罷,不再需要事無鉅細地與他交流,尋求他的幫助了。
思及至此,即使以連江樓的冷情冷性,也不免覺得如有所失,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也不可避免,這麼一想,連江樓的眼中忽地散發出了一絲淡淡的精芒,使得清利的雙眼顯得越發灼灼逼人,一時師徒二人心思各異,都是不露聲色,不過師映川現在終究不太想與連江樓單獨相處太久,生怕對方察覺到什麼,他如此心虛之下,自然就有些坐臥不安,他盡力維持著從容的態度,便道:「師尊,若是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其實他若不這麼說也還罷了,偏偏這樣一說倒還反而有了某種欲蓋彌彰的味道,要知道從前師映川都是很喜歡與連江樓在一起的,即使不是向對方請教修行上的問題,也願意和師父扯些閒話來消磨時光,而今日他卻主動提出要走,這自然就使得連江樓起了疑惑之心,當下臉上微露沉吟之意,隨即又平靜無波,直接說道:「……你今日有些不對勁,究竟是有何事?」師映川心中一跳,在這一剎那間,師映川分明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一股從內心最深處冒出來的寒意迅速爬了上來,將他身體裡的血液都完全凍結了,這並非是害怕,而是他的身體所自動作出的最本能的反應,一時間師映川喉嚨乾澀,有點說不出話來,他又怎不知自己的反常行為引起了連江樓的懷疑?但臉上只能訕訕笑著,道:「哪有什麼事……師尊你今天怎麼疑神疑鬼的。」他說這話底氣不足,但好在連江樓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物,見他果真不想說實話,也就罷了,並沒有逼問的想法,只看了師映川一眼,道:「你既然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你。你可以回去了。」師映川心中滋味複雜,欠身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出了門,走不多遠就有點發呆,師映川索性停了腳步,扶著欄杆看著面前的一叢鮮艷紅花發呆,此刻他心情亂得難以理清,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滋味,就像幼年時期在大宛鎮的那四年一樣,身處在煎熬之中卻又無力掙扎反抗,如同置身於一個令人窒息的繭殼裡,是那光暗交界之地,同樣的無力,同樣的不可抗拒,他非常憎恨這種感覺,但又不得不接受。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卻有低低的笑聲自身後響起,聲音雖然很低,但很清楚,而且似乎周圍的空氣也隨著笑聲而微微顫動,師映川頓時心臟一跳,下意識地猛然轉過身去,於是在下一刻,他就對上了一雙幽黑攝人的眸子,卻是他的父親紀妖師。
紀妖師負手站在師映川身後,目光自少年身上一掃而過,師映川心裡清楚,對方已經知道自己最隱秘的心思,如此一來,眼下在面對紀妖師的時候,他就有了一種沒穿衣服、整個人光溜溜地站在對方眼皮底下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不好,但師映川對此無可奈何,紀妖師見他看起來一副懨懨不振的模樣,便有些意外地揚了揚嘴角,眼中寒芒閃爍,他盯著師映川的臉,輕叱道:「怎麼了?看你這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倒像是欠了誰一屁股債似的,有氣無力,半點精氣神兒也沒有,哪像我堂堂弒仙山的少主?給我精神點兒!」師映川聞言,只得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振奮精神,道:「我沒什麼事……爹,你什麼時候回弒仙山?」
紀妖師聽他問起,頓時嘿然一笑,目光掃過師映川秀美的臉蛋,臉上似笑非笑,道:「怎麼,你很希望我快點走?我要做什麼,倒還輪不到你替我安排。」師映川這時候沒心思和對方拌嘴,道:「不是,我只是問問而已。」然後便將話題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爹,正好我有些事要請教你……」說著,師映川便拿了一些武學方面的事情來問,都是些弒仙山的絕學,紀妖師雖然一向性情古怪了點兒,不過在這樣的正經事上面,倒也算是個認真負責的好父親,當下便細細為師映川解答起來,末了,師映川表示自己都明白了,就欲找借口離開,畢竟紀妖師和連江樓是知道他心裡最齷齪秘密的人,在這兩人面前,他總有被看透的感覺。
但紀妖師顯然沒有這麼容易就放過他,一隻手抓住師映川的手腕,細細查探,過了一會兒才鬆開了師映川的手,道:「還不錯,你現在的修為已經像模像樣了,以你的年紀來說,倒也難得。」其實別看紀妖師嘴上這麼輕描淡寫地說著,事實上他心中卻是十分驚訝,他很清楚師映川現在的表現到底意味著什麼,要知道他與連江樓都是驚才絕艷的人物,然而即便如此,他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甚至都沒有這樣的修為,而師映川卻是表現出了如此實力,簡直就是妖孽一般的天資!不過驚訝過驚訝,紀妖師卻是不會流露於外的,他一向對自己這個兒子都是以打擊戲弄為樂,才不會誇讚對方,大概這也算是一種特殊的父子相處之道罷。
兩人又在一起呆了一會兒,師映川心中暗忖:「父親他心中究竟是什麼打算?他那麼喜歡我師父,在知道我也喜歡師父之後,對我又是什麼想法?對了,他一向對我的態度都有點奇怪,可不像別人家的父子相處之道,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師映川心中飛快地轉著念頭,他咧了咧嘴角,本還有些疑惑不解,但越是細細體會下來,心中便不覺生出一縷寒氣,他想著紀妖師在知道自己也對連江樓有了念頭的情況下,但偏偏卻好像不甚在意的樣子,一時間忽然就感覺到自己與這樣的頂尖人物之間的差距,不說別的,只講在這心性上,眼下的自己就是不能相比的……師映川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看了自己的父親紀妖師一眼,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絲心有慼慼之感,自己父子兩人,甚至包括生母燕亂雲,一家三口都栽在了同一個人的身上,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如此怔怔一想,師映川的嗓子便猛地一堵,那是苦澀到了極致之後,忽然冒出的一絲絲帶著妖異氣息的甘甜,可能是錯覺,也可能是扭曲的心態所導致,他不自覺地抬頭,腦海中卻閃過連江樓那一向的冷靜平板面孔,就他的私心而言,師映川實在不能想像連江樓這樣的男人,會對某個人露出溫柔纏綿的一面,更難以想像對方與任何人相愛親密的場景,因此這時想到自己和紀妖師喜歡的都是同一個人,師映川心裡忽然又沒來由地舒服了一些,甚至還隱隱對紀妖師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複雜之情,一時感慨之餘,腦子裡不禁浮現出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包括之前連江樓不著衣物的完美身體,師映川連忙甩甩頭,想把這樣不敬的念頭甩出去,但人的思維是非常奇妙的東西,往往並不以人的想法為轉移,他越是不肯去想,偏偏腦子裡卻還全是這些東西,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這種念頭也只能是在最隱秘的角落裡想想罷了,若是真的洩露出來,那……不過好在這並沒有令師映川臉上產生太多的異樣神色,他微微皺眉,竭力作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紀妖師還是看出了端倪,隨手揉了揉師映川的腦袋,道:「……看你今天心事重重的,怎麼,有什麼事是不能跟我說的?」
師映川暗想這事當然不能跟你說半個字,當下就搪塞了幾句,便藉故離開了,他匆匆回到白虹山,卻發現梵劫心正有模有樣地坐在他的書案前,翻著一本原先放在案上的秘籍,不過這本秘籍倒也不是斷法宗的絕學,而是從一個已經覆滅的門派那裡弄來的,因此師映川也不在乎梵劫心拿去看,他走過去用手指敲了敲光滑的案面,道:「私自看別人的東西,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梵劫心抬頭笑嘻嘻地道:「反正也不會是很重要的東西啦,幹嘛這麼小氣?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話,映川哥哥你也不會把它就這麼放在桌子上。」
師映川伸手一彈梵劫心的腦門兒:「伶牙俐齒的小子。」旋又低笑道:「能看懂?」梵劫心撇了撇嘴,見師映川似笑非笑地瞧他,便也不甘示弱地斜睨過來,很不屑地道:「怎麼就看不懂了?映川哥哥你不要因為我年紀還小,所以就小看我啊,我一向可是很聰明的。」
師映川見他以一副孩子氣的面容卻偏偏要作出大人的姿態,不由得一笑,但轉眼便在心中就有了一聲歎息,還是小孩子好啊,無憂無慮的,人啊,只要一旦長大了,煩惱也就多了,但對於這一點,不論是誰也無法改變,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師父連江樓,那個一心向道的男人,究竟有沒有同樣煩惱的時候?也就在這時,師映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對梵劫心說道:「對了,住的地方還滿意麼?若是不喜歡的話,我叫人再給你換一個,我這白虹宮別的沒有,住的地方倒有的是。」梵劫心直率地一擺小手,樣子倒是可愛得緊:「已經很好了,我很喜歡,映川哥哥你不用這麼客氣的。」說話間,梵劫心卻是把師映川的臉看仔細了,頓時就有些奇怪,師映川的臉色一如既往,沒什麼不尋常的,然而兩只好看的眼睛裡卻是微帶紅絲,彷彿是很久沒有休息過了一樣,又好像是心事重重,但這麼認真看進去的時候,卻又發現對方的眼神卻還是清明得很,這可真是古怪,梵劫心想了想,還是比較關心師映川,便問道:「映川哥哥,你好像沒有休息好呢,或者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師映川微覺意外,但他當然不會和梵劫心說什麼,便拿話岔了開去,兩人正交談之際,門忽然被人推開,方梳碧手裡拿著一封信進來,臉上微露擔憂之色,對師映川道:「剛才得了家裡的信,是十三哥叫人送來的,說是我娘病的很重,讓我回去看一看。」師映川微微一愣,道:「十三郎的信?」方家自從方梳碧逃婚之後,就早已與其斷絕了關係,這些年來都毫無往來,唯有方十三郎與師映川是一直關係不錯的朋友,而且和方梳碧手足之情頗深,所以還時常會有書信往來,師映川略一思索,便點頭道:「既然岳母身體有恙,那你就回去看看罷,而且你很久沒有見過家裡人了,一定很是想念,那就回桃花谷一趟就是了,我陪你一起去。」
方梳碧聽了,臉上就露出欣慰之色,不過她卻搖了搖頭,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映川你不必陪我,家裡一直都對當年那件事情耿耿於懷,你若是去了,只怕……還是算了。」她知道師映川對自己很好,所以在方家若是受到什麼冷遇的話,師映川也一定會看在她的面子上全部忍下來,但方梳碧卻不願意讓自己深愛的丈夫受此難堪,因此她雖然很希望有師映川陪著自己回方家,但理智卻還是讓她拒絕了這個提議。
師映川見方梳碧態度堅決,也就沒有太堅持,他也知道若是自己非要跟著去的話,說不定還會激化了矛盾,倒不如方梳碧自己回去,再怎麼說也是自家姑娘,方家總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情,這麼一想,師映川也就同意了,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說道:「好罷,我不去也可以,不過我得安排一些人跟著,一路保護你才是,畢竟安全第一……若是你想在桃花谷住上一段日子也可以,只要給我傳個消息就行。」方梳碧甜甜一笑:「好,我知道了。」
……
大周境內,一處密林地帶。
此時滿山的樹木花草都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幾隻叫不出名字的鳥兒站樹枝上,認認真真地用喙梳理著自己身上的羽毛,樹下,一群大概十來個人的小團體正在休息整頓,有人架起火堆,把捉來的兔子野雞等等放在火上烤著,這群人有男也有女,都很年輕,看打扮和舉止言談,應該是某個小門派的弟子,眾人一邊休息做飯一邊說笑,倒也愉快。
然而就在這時,在全無徵兆的情況下,一聲巨響突然間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炸起,震得林間幾乎嗡嗡作響,絕對沒有半分誇張,就連周圍的樹葉也在這一響之下瑟瑟抖落,無數受驚的鳥兒紛紛沖天而起,飛到樹林上空,但這遠遠還不是結束,這一聲巨響之後,又有連番的恐怖聲音不斷傳來,分明就是那種足有千百年樹齡的參天巨木受到摧折而頹然倒下的聲音,與此同時,森森殺意鋒銳如刀,遠遠地都能夠感覺到,一時間鳥獸大嘩之聲不絕於耳,許多野獸如蒙大難一般沒頭沒腦地瘋狂逃竄,這樹下的十來人臉色大變,紛紛起身,這些人都是武者,自然知道這分明是表示附近有高手正在互相搏殺,其中有心性還不夠沉穩的年輕人甚至已經緊張得心臟怦怦直跳,要知道遇到這種情況可不是什麼好事,因為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很有可能就會被捲入到一場漩渦裡面,那可真是無妄之災了!然而這些人卻也沒有立刻調頭逃開,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一旦自己這些還算置身事外的人突然拔腿而逃的話,說不定反而引起了那些強者的注意,萬一有點什麼,那時候才真的是倒霉之極!如此一來,這些人只得不動,雖然都是精神緊張,但依舊還是留在了原地,只不過這麼一來,再沒人有心思說笑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中打鬥所造成的聲響終於逐漸消止了下去,最終恢復了之前的相對平靜,似乎再沒有了後文,而這時眾人一直緊繃的神經才慢慢放鬆了下來,因此他們也立刻聞到了一股異味,那是之前林子裡的鳥獸被這場激烈的戰鬥所驚嚇出來的屎尿,空氣裡充滿了這種令人幾欲作嘔的腥臊臭氣,剛才眾人精神高度緊張,這才沒有感覺到臭味,現在一鬆懈下來,立刻就皺眉掩鼻,幾個年輕女子更是連忙摸出了手帕,把鼻子捂了起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忽有一道人影從不遠處的林裡走了出來,現身於人前,手裡拎著一個人,不知道是昏迷了還是已經死去,軟綿綿地被提在手裡拖著走,頭顱垂著,黑髮散亂,只能從身型打扮上看出是個男人,其餘的就瞧不出來了,不過此刻沒人有心思注意這些,因為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已經被聚集在一處,十餘雙眼睛都直勾勾地愕然瞧著正提著那男子的人,眾人呆立當場,其中一些年輕人甚至手足無措起來,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了,腦中頓時已是一片空白,只見來人步態從容,穿一件青色長袍,很隨意地扎一個馬尾辮,所謂眉目如畫、絕色傾城之類的形容,不過都是些泛泛之論,事實上對於此刻這位風華絕代的美人,一概形容五官輪廓的具體詞句都是陳詞濫調,其美之盛,已攫牢了每一個人的心神,在場之人無論男女都已經看呆了眼,只覺得此生從未見過如此人物。
然而這時那青袍美人將眾人的神情盡數收入眼中,雖然好像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但眼內卻忽然有精光猛地一閃,與此同時,眾人像被針扎似的一下子驚醒過來,只覺得面前的美人忽然就變了,整個人透出一股沉靜幽邃的氣度,就彷彿是一頭凶厲無比的蟄伏野獸,令人全身的寒毛都情不自禁地豎了起來,這些人畢竟沒有一個是傻的,此時也已經猜到這美人以及手上拎著的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必定就是先前在林中鬥得天翻地覆的那兩位強者,此念一起,登時所有人就立刻垂下了眼睛,不敢再直視對方的容顏,生怕自己無意間的行為冒犯了對方,從而導致不可知的後果——在這樣一位絕對惹不起的人物面前,還是小心謹慎一點最好!
不過其中領頭的一名青年倒是個心思靈活之輩,卻是注意到了那美人額上直到眉心處的一道醒目的殷紅痕跡,以及單薄長袍下的平坦胸口,兩下裡一疊加,頓時想起一事,當場冷汗直冒,連忙深深一揖及地,道:「我等師兄妹只是路過此處,無意打擾君上,還望君上不要見怪!」此話一出,尤其是『君上』兩個字被這青年咬得格外重了幾分,其餘的年輕人頓時就明白了這位不知名美人的身份,盡皆凜然,但同時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位大人物向來口碑也還算可以,沒聽說有過什麼濫殺凶暴的行為,性子還不錯,看來今日自己這些人是不會有什麼麻煩了。
這青袍人便是師映川,此刻他淡淡凝眸,柔軟的唇瓣些微抿起,並沒有因為這些人的敬畏而感到權勢所帶來的興奮與迷醉,也沒有因為自己惹得別人惶恐不安而感到愧疚,他只是看了這些人一眼,說道:「……我在此處有事要辦,你們立刻離開。」他說話的聲音極清晰也極好聽,只是眼下聽起來並沒有半點的情緒起伏,每字每句都流露出了不容抗拒的威嚴,這一群人聽了,哪裡敢說個『不』字,轉眼間就走得無影無蹤,很快就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