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願意給?」男子的聲音在風中淡淡響起,又散去,師映川驚訝地看著對方,不明白男子的用意,但他同時也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於是很快師映川就搖搖頭,坦誠道:「師尊,我不知道,如果沒有身臨其境的話,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選擇。」
連江樓若有所思,他並沒有表示出不滿意的樣子,只道:「很好,至少你說的是實話。」師映川覺得這樣的氣氛有些莫名地壓抑,便刻意打亂,嚷嚷道:「師尊你幹嘛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很無聊的知不知道。」拉住連江樓的袖子扯了扯:「這裡風大,我們去逛夜市罷,別在這裡吹風了。」連江樓不置可否,兩人便離開了河邊。
剛入夜,不是太冷,夜市還算熱鬧,師映川買了點小玩意兒,雖然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但既然有連江樓在身邊,他就覺得很愉快了,連江樓在師映川身邊,月色和燈光照在少年身上,忽然間連江樓心中就有片刻的波瀾生出,他仍然記得那一年風雪之夜第一次看見師映川的情景,仍然記得很多兩人之間的片段,或許他已經淡忘了很多人生當中的經歷,但是卻還記得師徒兩個人圍著火爐坐在一起煮茶的畫面,這一切儘管很平常,可是這種平常卻似乎足以在記憶中持續很久很久,連江樓第一次對自己的那個選擇有了微微的動搖——這一切,值得麼?
「……師尊,你在想什麼?」少年的聲音拉回了連江樓的思緒,低頭一看,少年黑亮的眼睛在瞧著自己,連江樓心神微定,道:「沒什麼。」師映川狡黠一笑:「騙人,剛才你明明不知道想什麼走神了。」
連江樓不答,師映川見狀,沒趣地甩了甩手,連江樓卻按住了他的肩頭,師映川正有點驚訝,這時卻突然覺得額頭一痛,他本能地想縮,但連江樓已按緊了他,萬家燈火之中,只見男子用右手第六指的指甲刺破了對方的肌膚,從少年的額頭中間一直豎著劃到眉心,留下一道紅色的血痕,鮮血微微冒了出來,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片刻的工夫裡,轉眼間連江樓就已經摸出一塊錦帕,給少年擦去了鮮血,只剩那道傷口,方纔他以內力施展了特殊手法,如此一來,這傷口附近的肌膚永遠也不會完全長好,癒合之後,傷痕永遠也不能消除了。
「師尊……」感覺到額頭至眉心的刺痛,師映川不解地喃喃出聲,不明白男子為什麼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傷害自己,連江樓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娘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在她十二歲時以匕首在額間劃出傷口,塗以藥物,使得傷痕不能消失,謂之『怯顏』,而你,已經越來像越她了。」師映川聽了,恍然大悟,但緊接著又有點啼笑皆非,他齜牙咧嘴地摸了摸傷口,抱怨道:「真是的……」連江樓看著指甲上的血跡,凝目不語。
……
一年後。
桃花樹下有小孩子在奔跑,遠處天邊的雲朵潔白而綿軟,陽光照在草地上,照在花瓣上,提醒著人們已經是春天了。
一個白色的人影坐在樹下,穿著雪白的衣裳,頭上戴著一個花環,是用一些隨處可見的小草和野花一起編織而成的,看那拙劣的樣子,很顯然應該是一個小孩子的隨手之作,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剛才跑過去的那個孩子,就是這只花環的製造者。
不知名的野花點綴著,就是這麼一個粗糙之極,談不上什麼美感的花環,此刻戴在白衣人的頭上,卻彷彿整個春天的氣息都隨之而來,微凸的喉結顯示著此人男性的身份,額頭到眉心位置有一道鮮明的紅色傷痕,正是已經十六歲的師映川。
如今的師映川與一年前相比,明顯又有不小的變化,他的容貌越發美麗,也越來越像他的母親燕亂雲,同時眉宇之間也已經可以看出紀妖師的影子,此時師映川坐在樹下,面前是一張棋盤,擺著下了一半的殘棋,師映川很有耐心地坐著,擺弄著手裡一隻短笛,周圍山花爛漫,春風將雪白的衣袖輕拂著,將他全身都熏滿了春的氣息。
身後傳來腳步聲,身材挺拔的千醉雪由遠及近,走到師映川身後,他伸手撣去落在師映川肩頭的桃花,道:「在發什麼呆?」師映川回首一笑,這一笑之下,似乎整個春天都為此失了顏色,他敲了敲千醉雪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指:「胡說,我哪裡發呆了。」
半年前,師映川與千醉雪成婚,與之同時的還有寶相龍樹、季玄嬰以及方梳碧,那一場有些怪異的婚禮雖然被不少人私下議論不已,但場面之盛大,至盡還有人津津樂道。
春風中尚有一絲料峭,千醉雪替師映川掖起耳邊的一絲亂髮:「怎麼只有你一個人?」雖然成親已經有半年的光景,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與從前不同,逐漸與普通夫妻沒有什麼兩樣,但也很少有過多的親密舉止,師映川笑道:「寶相下棋下到一半就去煮茶了,喏,我這不正在等他麼。」兩人正說話間,季玄嬰牽著季平琰的手走了過來,方梳碧跟在旁邊,端著一大盤點心,季平琰掙脫季玄嬰的手跑了過來,撲進師映川懷裡:「爹爹。」師映川笑著從千醉雪手裡接過一塊手帕,給季平琰擦了擦腦門兒上的細汗:「整天瘋跑,跟個野猴子似的。」
一群人便坐下吃點心,未幾,寶相龍樹提著一大壺熱茶回來,師映川招呼道:「快點,棋還沒下完呢。」寶相龍樹便咳道:「這局不算,重新來。」師映川重重一頓足:「想的美,這一局你可是快被拿下了,別想耍賴。」方梳碧在旁邊忍笑看著師映川吹鬍子瞪眼地不許寶相龍樹耍賴,千醉雪負手站在桃花樹下,淡然看著眼前的一幕,季玄嬰則是自己倒茶喝著,這時節春花滿枝頭,幾個人有時候聚在一起,也許就會像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下去。
風吹過,落紅成陣,左優曇出現在不遠處:「……劍子,蓮座喚劍子前去。」師映川微微一怔,便站起來:「好,我這就過去。」向其他人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
兩人去了大光明峰,左優曇如今已非當年可比,在這一年當中,他與已經加入斷法宗的表妹蘇懷盈取出北燕皇帝臨死前交代給蘇懷盈的北燕寶藏,且背靠斷法宗這棵大樹,在師映川的默認下收攏北燕殘部以及當年一些魏國之人,建立起一個小國,國號『魏燕』,如今正是力圖發展的階段,左優曇仍然還是留在師映川身邊,而蘇懷盈已是常駐魏燕,忙於國事。
山上微風綿軟,才下過雨,風景絕美,師映川望著一道橫跨天空的彩虹,道:「師父有什麼事叫我去?」左優曇輕聲道:「屬下不知,不過三十六主峰諸位峰主已經到了。」師映川雙眼明亮,道:「哦,那麼想必應該是關於雙仙宗之事了。」少年從前原本清澈的眼眸到如今已是深邃起來,他輕撫著腕上的那串寒心玉,事實證明此物確實有效,這一年來他只有寥寥數次癲狂發作,因此這串寒心玉到現在已是從不離身了。
師映川拈了幾縷散在耳畔的青絲,安靜不語,只向前走著,左優曇跟在他身後,也是一言不發,如今師映川的性情已經變化很大了,有些喜怒無常,左優曇隱隱猜測應該是師映川私下修煉的那項秘法所致,事實上他的猜測也大致靠近了真相。
兩人來到大光明峰,這時鮮花初開,白玉台階上有侍女三三兩兩地拾階而上,端著酒果,有迎接之人上前行禮:「劍子,諸位峰主都在大殿等候。」當下就帶路引著二人一路前行,在一處大殿前停了下來,左優曇也自動停住腳步,顯然這裡不是他們兩人有資格進去的,師映川也不在意,自己一人踏入正殿,入內見得三十六主峰各峰主已經在座,每人身後站著一二個身份足夠高的弟子,碧麟峰峰主謝檀君身後便站著他的侄兒謝鳳圖,不遠處,皇皇碧鳥素衣淡衫,站在她的義母飛秀峰峰主身後,見了師映川,面上又是歡喜又是淡淡幽怨,飛秀峰峰主則是面帶笑容地向師映川點頭示意,因為有師映川照拂的關係,飛秀峰近年來已經逐漸擺脫了日益衰弱的局面,重新在諸峰之間爭得了應有的位置。
連江樓端坐上首,白緣侍立在側,下方眾峰主安坐,見師映川進來,眾峰主便一起見禮,師映川亦回禮,接著又上前對連江樓行禮:「師尊。」連江樓只是微微點頭,並不多言,示意他坐下,道:「今日召你來,為的便是雙仙宗一事,此次掃平雙仙宗,需有人坐鎮,我方纔已與眾峰主商議過,便由你前去,你回去稍作安排,兩日之後便動身。」師映川聞言,也算是心中略有準備,並不推辭,當下踏前一步,拱手道:「謹遵師尊令。」
連江樓又交代了一些事,便讓眾人散去,自己起身離開,師映川見狀,亦待離去,身後卻有皇皇碧鳥道:「映川,你要小心些。」師映川轉身淡笑道:「知道了,不必擔心。」皇皇碧鳥還待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一下,也罷了,隨飛秀峰峰主出了大殿。
師映川回到白虹山,將此事對諸人說了,寶相龍樹道:「正好我也應回蓬萊了,玄嬰,你隨我一起回去罷,也該去看望父親他們,父親也很想平琰。」季玄嬰聽了,默然點了點頭,如今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的關係似有緩和,季玄嬰也就不是太排斥自己這個父親了。
千醉雪也準備回萬劍山,如此一來,只有方梳碧繼續留在白虹山修行,師映川又去安排了一下宮中事宜,再收拾一些要帶在路上的東西。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動身之前,師映川去見了連江樓,師徒二人在室中不知談了些什麼,未幾,師映川出了大日宮,準備離開宗門。
一路上眾弟子齊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一大片,此次出外征伐雙仙宗,宗門出動精英弟子足有數千人,除了師映川坐鎮之外,尚有宗內一些身份頗高的人物隨同,師映川登上大車,一聲令下,車駕當先而行,浩浩蕩蕩地離開常雲山脈,這數千強者聲勢浩大,立刻就引起了諸多勢力矚目。
師映川坐在車內,面色平靜地捻著腕上的玉珠,他心中再清楚不過這次所謂的掃平雙仙宗究竟是因為什麼,此宗行事雖有些邪氣,也多少做過一些天怒人怨之事,但事實上天下正邪之分並不分明,很少會因此發生大的衝突,斷法宗這樣的大宗派名義上是打著誅滅邪派的旗號,但其實卻是因為前時接到消息,在雙仙宗以南發現了靈玉液脈,這靈玉液對於武者修行大有益處,斷法宗勢在必得,這雙仙宗懷璧其罪,不慎走漏了風聲,這就是取死之道了。
一段時日後,眾人終於接近目的地,雙仙宗位處大周分界,往一處小國境內,背靠莽莽山川,師映川掀簾看去,這時左優曇策馬來到旁邊,道:「劍子有何吩咐?」師映川微笑起來,他鮮紅的舌尖輕輕在唇角一舔,彷彿看見了許多氣血強大的鮮活實驗品,一時間心中微覺沸騰,低聲道:「你替我看住了,雙仙宗的高手盡量不要讓人殺太多,若有先天修為的武者,盡量都生擒下來,我有用。」左優曇會意:「……屬下知道分寸。」
……
這裡是戰場,勝利的一方正在進行著最後的清洗,收緊羅網,在這之後,就將是收穫勝利果實的季節。
雙仙宗的覆滅已經注定,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的煙氣,有人不斷倒下,慘叫聲以及人體被斬斷的可怕聲音充斥耳中,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腥畫面。
師映川踩著血水走進大殿,一劍就將一名飛撲而來的持刀少女斬成兩截,他聽著外面金戈鏗鏘的殺伐之聲,臉上淌著被濺上的血水,神色疲憊,這時與他一起進來的謝鳳圖轉身看過來,神色恰倒好處地道:「劍子可要休息一下?」謝鳳圖錦衣玉帶,容貌俊美之中略顯些許陰柔,整個人十分飄逸灑脫,此時雖然也是一身血污,卻並不顯得很狼狽,不過他也和師映川一樣,臉上都是疲憊之色,師映川聽他說著,抬頭看他一眼,微微點頭:「也好。」
師映川便在一處角落坐下,打坐調息,他今日連番殺戮,確實十分疲憊,謝鳳圖站在他旁邊,不時擊殺一兩個從四面撲來的雙仙宗弟子,令師映川不受打擾,大概一刻鐘之後,周圍似乎已經肅清,沒有人再靠近,謝鳳圖抱劍立在一旁,目光不露聲色地看向正閉目調息的師映川,眼中隱隱有精光閃現,但隨即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麼,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僵,又恢復了正常,這時師映川忽然睜開雙眼,持劍起身,逕直向殿後走去,謝鳳圖亦緊隨其後,不多時,後面便有殺伐之聲大起。
到了晚間,忽然開始下起了大雨,左優曇披著一件防雨的蓑衣,匆匆走向一間大殿,殿中空曠而冰冷,內部看起來比外表要華美,地面上雕有精美的花紋,不過現在這原本應該十分奢華的大殿裡已經不復往日的樣子,許多貴重的擺設等等全部都已經蕩然無存,就連牆柱上的一些金銀寶石裝飾也都被撬了下來,統統集中在一起成為了戰利品,準備在之後運回斷法宗——這是一場只屬於勝利者的狂歡盛宴。
周圍都是往來匆匆奔走的宗門弟子,眾人都在忙碌,惟獨一個衣袍上染著斑斑血跡的少年正一臉從容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給自己包紮著手臂上的一道傷口,左優曇走過去脫下濕漉漉的蓑衣,從對方手裡接過紗布,細心地將傷口裹好,道:「劍子要召個大夫來看看麼?」
師映川搖頭:「用不著,都是些外傷而已,問題不大。」左優曇低聲道:「劍子要的人已經集中囚禁起來,但有一部分傷勢頗重,只怕挨不了幾日……」師映川聽了,皺眉道:「這個倒沒什麼,只要暫時別死了就行……算了,帶我過去看看。」
外面大雨滂沱,師映川找了一把傘,跟著左優曇走進了雨中,直到半個時辰之後,他才重新回來,這時已有人收拾出一處潔淨房間,請師映川去休息,一時洗過熱水澡,換了乾淨衣裳,師映川這才覺得滿身的疲憊消除了許多。
一個弟子拿來兩碗雞湯麵,師映川隨意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對左優曇道:「坐罷,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左優曇便依言坐下,兩人對坐著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熱騰騰的麵條下肚,全身都暖和了,師映川擦了擦嘴,卻見左優曇神色變幻,看了一下周圍,見四下無人,這才嗓音低沉地道:「劍子方才既然已經看過俘虜,為何卻沒有用來練功?這其中有兩個傷勢很重,只怕熬不過今夜去,如此一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師映川聽了這話,卻是面沉如冰,淡淡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我也必須這樣做。」
左優曇有些不解地望著少年,師映川起身走到窗前,單手撫在窗欞上,感慨道:「優曇,你要知道,這裡不是我們的白虹山,這裡的數千人之中,也只有一部分是直屬我們大光明峰的人。」說著,師映川轉過身,神色淡淡望著左優曇,語氣平靜地道:「今日我很累了,你也很累,大家都很累,而且事情很多,到處都亂糟糟的,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我可以很放心地做我自己的事情麼?斷法宗之內各勢力交錯,並非鐵板一塊,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多少人想看到我跌下去,有多少人想要我師映川的性命?如此一來,我又怎敢大意?我寧可白白損失兩個難得的材料,也不能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練功,你也知道我在練這功夫的期間是不能受干擾的,我此時身邊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並不多,而這幾個人包括你在內,今天都受了傷,也損了很多精力,難以護我周全,所以我不會冒險。」
左優曇的神色微微凝重起來,道:「劍子說得是。」師映川輕輕彈著指甲,眼裡最深處彷彿有一抹幽火在燃燒:「等過一兩日事情都步上正軌了,到時再說罷……在此期間,你讓人好好看管著那批俘虜,給他們簡單治療一下傷勢,盡量不要讓他們死了,當然這件事情也盡量越少人知道越好……對了,還要暗中派人注意謝鳳圖的動向,此人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左優曇應一聲是,師映川面露倦色,他今日以一己之力擒下不少雙仙宗的高手,任憑他再怎麼修為深湛,也還是血肉之軀,眼下必須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便對左優曇道:「時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罷。」左優曇卻沒有動,道:「劍子早點歇著罷,我在這裡守夜。」師映川點點頭:「也好。」
師映川坐到床上,左優曇替他脫了靴子,放下羅帳,自己便在外間守著,坐在一張矮榻上打坐,外面雨聲嘩嘩,師映川靜下心來,就這麼坐了一夜,等到天快亮時,雨早已經停了,師映川睜開眼,只覺得精神好了很多,他下床穿了靴子,走到外間,看見左優曇正伏在一張矮榻上睡得熟,精緻的面容上一片恬靜,師映川伸出手,在青年潔白如玉的臉頰上微微一拍:「……醒醒罷。」左優曇長長的睫毛頓時一顫,一雙微朦的眼睛便緩緩睜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