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樓聽到師映川滿是驚喜的疑問,道:「你也可以這麼理解。」師映川的臉上剎那間似乎放出光來,咧嘴傻笑:「太棒了!嘿嘿……師尊,這可是你第一次帶我出去玩!」他連忙蹦下床,手忙腳亂地套上靴子,挽住了連江樓的手臂催促道:「那咱們快走罷,快點快點。」
既是下山,連江樓便摘了頭頂的蓮花玉冠,脫了七星織錦袍,換一身普通裝扮,師映川清麗的臉上露出滿滿孩子氣的神色,好像有無限的歡悅從笑容裡溢出來,黑亮的眼睛裡儘是笑意:「師尊,你還從來都沒有帶我出門遊玩呢。」連江樓微微皺眉回憶,好像確實沒有過,便道:「確實不曾如此。」師映川神氣活現地戳一戳連江樓的手臂,道:「所以我現在的感覺就是受寵若驚,嘿嘿……」連江樓低頭打量少年一眼,線條流暢的唇角不覺微揚,多了幾分人情味兒,淡淡道:「你這是在抱怨?」師映川立刻一臉單純:「我哪有?」
當下師徒二人就出了大日宮,連江樓掣住師映川手臂,轉眼間已踏過遙遙一段路程,他這樣的宗師一旦身法施展開來,不敢說縮地成寸,卻也差不多了,即便是以速度見長的飛禽類,也是瞠乎其後,不能與之相比的。
兩人一路行來,沿途看看風土人情,倒也有趣,斷法宗雄踞常雲山脈,雖然談不上澤被一方,但附近範圍之內也因此從無大規模的人為禍亂,百姓也算是沾了光,生活比較安定,再者斷法宗根基在此,整個常雲山脈斷法宗門人弟子以及相關之人等等,不知有多少萬人,如此一來,自然也帶動了周邊的經濟,因而此處倒也算是富庶之地,師映川跟在連江樓身旁,一路說著閒話解悶,後來說到前時在大周搖光城之事,便談起晏勾辰,也就是現如今的周帝,在前時與自己提起的拜師之語:「……師尊,我已經答應周帝,若是日後他有根骨出眾的子女,我便會將其收入門下。」
要說這收徒弟之事,不單單對大光明峰一脈而言乃是相當慎重的,便是全天下的武者都是非常看重此事,不過在師父在挑徒弟的同時,徒弟也在挑師父,有不少人就是因為拜入強者門下,立刻風光無限,不僅是自己從此改變了命運,甚至全家乃至全族都因此獲益極多,當年連江樓還未收下師映川這個弟子時,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著能夠有入門的機會,直到後來師映川橫空出現,出人意料地被收入門下,其他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因為連江樓身為這一代蓮座,只能有一個正式弟子,除非師映川身亡,否則按照規矩連江樓是不可能再收弟子的,不過當後來師映川逐漸長大,嶄露頭角乃至已顯崢嶸之後,便又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在身後有數座大山倚靠、且自身資質出類拔萃的情況下,日後成就已是不可限量,便是成就大宗師之境似乎也有很大的指望,因此暗中已有許多人都在考慮著如何抱上這條大粗腿,若是家族之中有子弟能夠拜入師映川門下,那麼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定然是可令家族興旺發達,只看連晏勾辰此人都欲將子女送入師映川門下,就可見一斑,因此除了斷法宗內的眾多弟子之外,外面更是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想將自家的子弟送進師映川門下為徒。
連江樓聽了師映川的話,一隻手便按在師映川的肩上,道:「若是當真資質非凡,收入門下也未嘗不可,但若達不到要求,不可將就。」連江樓身材高大,硬生生將身旁的師映川原本不算纖弱的身段比成了小鳥依人的模樣,師映川不覺有些被壓迫的錯覺,仰著臉笑道:「知道了,我當然不會收一個資質平平的弟子,即便是我答應,師尊你也不可能答應啊。」
連江樓看了他一眼,心中覺得滿意,便輕輕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不過以你現在的狀況,還沒有收徒的資格,至少要等你滿十八歲再說。」說話之際,連江樓就像是當年收師映川入門的時候一樣,無論是說話的口吻還是臉上的神情,都是雕刻一般地一絲不苟,好似金石鏗鏘,眼神亦是冷冷,不帶感情,自有一股不容人有半點違逆的懾人氣勢,師映川不喜歡他這個樣子,便扯住連江樓的袖子搖了搖,抱怨道:「師尊,難得一起出來散散心,你就不能不擺出這個樣子麼?你若是能夠多笑笑,不是很好?不要總板著臉,很容易老的。」
連江樓皺眉,他平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事情,長年身居高位更是令他有一股使人心悸膽怯的特質,因此不過是這麼微微一皺眉頭,卻當真是凜然生威,道:「我平日教導你的東西莫非都忘了不成,七情六慾乃是人體衰老的重要原因之一,你心性跳脫,所以我一向囑咐你注意拿捏情緒,不宜大喜大悲,你若真能做到,想必日後壽元延長十年八載也是尋常。」
師映川一聽連江樓打開了話匣子,又開始教訓自己,不由得大感頭疼,用力搓了搓臉,可憐巴巴地道:「師尊啊,你就饒了我罷,咱們現在出來玩,這些事情就不談了好不好?我都快要沒有心情了。」連江樓看著滿臉苦相的師映川,一雙漆黑的眼睛安寂無波,淡淡道:「我是為了你好,至於聽不聽,這只看你自己。」說著,走向前方一個賣熱茶的小攤子前,去買些茶解渴,師映川站在原地,看著前面連江樓的背影,不知怎的,他有一種感覺,對方忽然就與他記憶中十幾年前那個踏雪而來、冰冷生威的陌生身影重疊起來,明明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卻分明半點也沒有變,這不是指容貌,而是指本質,這個男人的本質從來都沒有變過,而且師映川突然也發現自己原來也已經不知不覺之間越來越像連江樓,哪怕表面上完全不同,可是骨子裡卻是一樣的冰冷,連江樓曾經說過,阻其道者皆可殺之,而自己如今為了尋求長生大道,不也是殺人如麻,無所顧忌?自己前世明明不是這樣的人,現在為什麼卻會變成這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是與師父連江樓變成了同一類人!
這是師映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距離這個男人如此之近,他搖搖頭,用力甩開這些雜念,向著連江樓快步走去,這時連江樓已經要了兩碗熱茶,正要拿起一碗喝,聽見腳步聲便看了過去,卻看見師映川正朝這邊快步走過來,見他扭頭,便展顏一笑,說道:「你別生氣,剛才是我說錯了。」連江樓見狀,拿著熱茶湯正欲喝的動作就那麼停止了一瞬,他忽然間發現了一件事情,在剛才那麼一刻,師映川的笑容如此模糊而熟悉,傾國傾城。
但也似乎僅僅只是如此而已,恰似一夢醒來,連江樓眼神有彈指間的恍惚,望著一臉笑容的師映川,竟是看不清究竟是燕亂雲還是紀妖師,當年都是偶遇,那二人一個巧笑倩兮驚天下,一個年少瀟灑任風流,三個人同樣都是最無邪,最意氣風發的年紀,惟獨他連江樓自己時刻記得要走那步步生蓮花的長生路,天道大道才是一生一世的追求,於是那兩個人,都要撇下,縱然他連江樓還不大曉得情滋味,卻也知道最苦是相思。
連江樓無言,低頭喝了一口滾熱的茶湯,以往種種記憶,就在這濁黃的茶湯之中被泡得模糊不堪,這時師映川來到他面前,連江樓把另一碗茶遞給他,師映川雙手捧著碗,『咕嘟咕嘟』地仰頭喝了,連江樓自顧自地離開茶攤,師映川連忙放下碗,又丟下一塊銀子,等不及攤主找零便匆匆跟了上去,卻聽見連江樓說道:「……當年你母親的死,事實上也可以說是我造成的,她若非想要以凝華芝徹底脫胎換骨,改變資質之後可以去大光明峰尋我,也不會盜走家族重寶,導致後來的事情,最終也不會死,映川,你可曾因為這件事恨我?畢竟可以說是我令你失去生母,自幼就不曾有母親照顧。」
師映川未曾料到連江樓居然會問他這種事情,一時間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時一副凝神回憶模樣的連江樓有些平日裡看不到的平易近人,甚至更趨向於一個普通人,唯有那依舊堅毅的眉宇才讓師映川相信這還是他的師父連江樓,師映川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回答,他張了張嘴,忽又心中一動,道:「怎麼會……我雖然沒有見過我娘,不過我猜在那種情況下,她的身子已經被不喜歡的人給污了,還有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凝華芝徹底改變根骨,令她自己配得上你,可以因為能夠生下資質極佳的子女而有把握和師尊你在一起,或者踏上和你一樣的強者之路,有了與你並駕齊驅的資格,但是服下凝華芝之後,卻發現都便宜了腹中的胎兒,自己白白為他人作嫁衣,那個時候我想她應該是非常絕望的罷,因為她再也沒有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所以她或許已經有了死志,因為就算是活著,與你也只是陌路,還不如死了,也許還會在你心裡留點印象,甚至我覺得那時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死在你的手上。」
這話並無偽飾,的確是師映川的真切之語,少年說完,便躬身稱罪,這樣的舉動並不是故作姿態,而是必要,為剛剛稍嫌放肆的言語而謝罪,或許在旁人眼裡這有些大驚小怪的,根本沒有必要,但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像連江樓這樣一言可決斷萬眾身家性命的上位者,其威嚴與神祇已無多少差異,不容冒犯。
連江樓聽著,反應則是冷冷一哼,看著師映川的樣子,道:「……也罷,你說的有道理。」說到這一句,男子卻又想起不知什麼事情,唇角便抿出了一抹森森冷意,師映川抬頭看去,男人的臉上卻沒有他想像中的不快,也沒有往常那凌駕於凡物的漠然與寒冷,此時師映川所看見的,卻是一個陌生的樣子,清清玉潤,極是英俊,那是很多年前還年少的連江樓,不懂得情滋味的他。
「這、這……」師映川看著連江樓的身形,心中忽然閃過了什麼念頭,師映川說不清楚,可是心裡卻脹脹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發酵,正孕育著一個期待的芽苞,師映川有點慌張地摀住心口,連江樓見他發呆,便按一按他的肩頭,手剛搭上,就有一陣暗香隨之襲來,道:「怎麼了?」師映川心神卻是微微一震,眼前的情景盡數都晃了起來,又散去,他澄清心神,道:「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師尊你……好像我總是沒辦法看清楚師尊你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每當我覺得好像自己已經很瞭解你了的時候,又突然發現原來還早得很,我根本就琢磨不透……」師映川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他在小的時候就來到連江樓身邊了,本以為自己不敢說看透了這個男人,但至少也已經是很瞭解了,然而這時到底還是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男人依然沒有足夠的瞭解,於是說著說著,師映川的話音就漸漸低了,最終閉口不言,顯得有點沮喪,連江樓聽了,正欲開口,師映川卻忽然又懊惱地一捶手心,凝視著男子:「師尊,在你面前,我總是覺得自己很渺小,總是覺得你強大得讓我根本無法反抗,你告訴我,在你眼裡我是不是非常弱小不堪呢?哪怕是我現在的修為越來越高,可是無論我日後站在什麼高度上,在你眼裡是不是始終都覺得我是當年那個跪在地上,拜進你門下的小孩子?」
「……為什麼問出這種沒有討論意義的問題。」連江樓英俊的容顏光潔如玉,微微睜著的雙眼之中透著清明如水的光芒:「映川,你的性子現在越發古怪起來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就好像你說你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一樣。」師映川聞言愣了一下,也發覺到自己有些不對勁,而且他覺得自己似乎哪裡變得奇怪起來,他在瞬間想了很多,卻沒有想出什麼頭緒,搖頭道:「是嗎?呃……」只是在這之後,師映川以及許多人已經捲入到了巨大的漩渦之中,再也回不到往日的那種安寧與平靜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傍晚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到來,冬盡時節,還很冷,沒有其他三個季節裡的美景,但也有可觀之處,淡薄的日光灑下,空氣卻是很清新的,師映川可以說是第一次與連江樓出來閒逛,自然覺得新鮮愜意,連江樓身形高大,走在那裡就有一種翩然出世的風度,師映川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兩人都是形貌出眾,連江樓看起來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即使封建時代很多人成親很早,也完全不像是能有師映川這麼大的孩子,況且兩人容貌不像,不似有血緣關係,如此一來,似乎唯有夫妻才是合理的解釋,兩人在路上緩緩走著,周圍不時有人暗暗指點議論,不知道是不是在艷羨亦或嫉妒,連江樓對這一切完全視若無睹,他在一家酒樓前停下腳步,問師映川道:「餓不餓?」師映川點頭:「有一點。」連江樓道:「既然如此,那便進去罷。」師映川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麼,狡黠地一笑,拽了拽連江樓的袖子,道:「師尊,你帶了銀子麼?先前喝茶的銀子還是我掏的呢。」
連江樓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身無分文的,他平時很少離開大光明峰,根本沒有用到錢的時候,況且以他的身份,已經有很多年不在身上放著銀錢了,被師映川這麼一提醒,才想到這一點,這時就見師映川摸了摸荷包,發現自己還有一些碎銀子,便對連江樓擠眉弄眼地道:「嗯,應該夠用了……師尊,今天可是我請客,下次你也要回請我啊。」連江樓微微一哂,在師映川頭頂一拍,便率先走進了酒樓。
吃罷東西,天已經黑了,師徒兩人沿著河邊閒逛,雖然春天未至,天氣尚寒,但這時河上仍然有著許多畫舫花船,都掛著精緻的綵燈,照得河面浮光流影,好不旖旎,師映川聽著從水面上傳來的笑語絲竹之聲,不禁看了一眼身旁可以算是標準的古代宅男的連江樓,說著:「師尊,你一向都悶在山上,難道就從來不喜歡出來看看這花花世界?」連江樓目視前方的熱鬧景象,絲毫不為所動,他也不理會師映川的問題,只道:「你現在所看到的這些人,這一切,數十年後就只不過是一捧黃土罷了。」連江樓指向水面:「這些東西不該迷惑你的心志,你去,把這些統統毀了。」師映川愕然:「……啊?」連江樓表情淡淡,就好像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的話,你莫非沒有聽見?」師映川眨巴著眼睛,似乎是在分析著連江樓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很是遲疑地道:「師尊,你是認真的?」
連江樓冷漠如常,負手道:「我讓你殺了這些人,你沒有聽明白?」師映川縱使心如堅鐵,卻也不是什麼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大開殺戒的殺人狂,當下囁嚅道:「師尊,為什麼?」連江樓淡然道:「沒有為什麼,只是我要你這麼做而已。」師映川這時終於明白連江樓是認真的,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一時間不由得微微咬牙,但很快他就眼神放鬆下來,右手輕輕握拳,已經有了決斷,在他的心中,哪怕是明顯錯誤的事情,他也還是會聽師父連江樓的話,這就是他的某種堅持,現在連江樓命他毀去眼前的這一切,這些船上當然會有很多無辜的人,但只要連江樓發了話,哪怕是再冷酷的命令他都會聽從,又豈會過多地糾結於該不該殺這些無辜的人?他要動手僅僅是因為連江樓的話於他而言,必須服從,除此之外,不需要什麼理由。
但就在這時,正當師映川踏前一步,準備動手,連江樓卻忽然道:「……不必了。」師映川頓時滿臉愕然地看向男子,不明白對方怎麼朝令夕改,連江樓卻是伸出手摸了摸師映川的頭頂,道:「你很聽話,這很好。」師映川鬆了一口氣,道:「師尊叫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是要做的……」連江樓看著他,此時寒夜微風,月光將男子的面容映得越發英俊得驚心動魄,男子深黑的眼睛注視著少年,緩緩道:「那麼,若是我讓你殺了方梳碧,寶相龍樹,季玄嬰,季平琰等等這些對你很重要的人,你可還會聽從?」
師映川心神一震,連江樓的神情和語氣還是與往日裡一樣平靜,但越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就越發令人通體徹寒,他不知道連江樓為什麼會問出這種話,但他還是回答了:「我做不到……」頓一頓,低頭看向地面:「我只能說,如果有朝一日師尊你的性命和他們的性命放在一起,而我只能選擇一個的話,那麼我……會選擇讓你活下去。」
連江樓聽著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但他顯然沒有打算就此輕輕放過師映川,就見男子伸出有著六根指頭的右手,輕描淡寫地抬起了師映川的下巴,讓少年與自己對視,犀利的目光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上逡巡了一番,平靜地道:「那麼,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願意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