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樓臉色一變,對面的寶相寶花立刻就發現了他的異狀,頓時訝道:「你怎麼了?」
連江樓微微擰眉,其實出現這種情況他自己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這不是什麼內傷發作,也不是中了什麼毒,而是他在師映川體內種下的『生死印』被觸動了,這『生死印』是一門相當奇異的功法,連江樓在半年前翻閱大光明峰秘閣中的藏書時,無意中發現了這門功夫,當時他心中一動,便學了這套手法,此法學成之後,只要在人的心脈之中注入一道真氣,依法心事,那麼這人便就此與施展法訣的人之間建立起了某種奇妙的關係,有了一絲古怪的感應,縱然兩人相隔萬里之外,只要受術者受了嚴重傷害乃至身亡,那麼對其施展『生死印』之人立刻就會感應到,後來師映川回到大光明峰,那天夜裡等到師映川身上『歡宜蛇香』的藥性清除之後,連江樓便在他身上種下了『生死印』,以便日後可以隨時掌握徒弟的情況,而剛才連江樓心頭刺痛之際,正是師映川中了劇毒暗器的時候。
此時連江樓心知師映川是受了不小的傷害,他神情漠然,眼裡隱隱有雷電之意,一言不發,寶相寶花看到他這個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擔心,正色道:「到底是怎麼了?」連江樓並不理會她的追問,只是靜心感應著『生死印』的情況,寶相寶花是個聰慧的女子,見此情景也就不問了,知道必定是有什麼緣故,便乾脆再不出聲,只靜觀其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師映川張嘴噴出一口濁色的污血,體內劇毒被徹底清除的一刻,遠在無數距離之外的連江樓也感應到了自己的徒弟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兩道濃黑擰起的雙眉緩緩一鬆,既然確定師映川已經沒有什麼事情,連江樓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這時他忽然發現空氣中的茶香已經變了味道,當下凝神一看,原來小鍋裡的茶已經燒乾了,變得黑糊糊的,此茶乃是連江樓清明時節親自採摘焙制的,費了不少工夫,如今卻白白糟蹋了這些,實在可惜,連江樓見狀,微微瞇起雙眼,右手隨意一拂,爐內的火便當即悄然無聲地熄滅了,而對面寶相寶花雖然不知道此茶是連江樓親自採摘焙制,但也清楚是難得的好茶,剛才她擔心連江樓的狀況,全副心思都在對方的身上,因此同樣沒有注意到鍋內煮的茶,現在看見這鍋上好的茶水徹底壞去,心中不免十分可惜,不過她見連江樓恢復了常態,自然鬆了一口氣,對於什麼茶不茶的問題也就立刻拋到了腦後。
連江樓的手在鍋內燒干的茶葉上一捻,頓時一團茶葉便彷彿遇到了火一般,被燎成了焦灰,輕輕用袖子一拂就散去了,連江樓在旁邊的桶內舀了一瓢泉水澆在鍋裡,把鍋子洗刷乾淨,然後又重新放上水,再次點火燒起水來,寶相寶花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忍不住問道:「剛才你怎麼了?沒有什麼事罷?」連江樓頭也不抬地扇著火,淡淡道:「沒有。」
周圍再次陷入到一片沼澤般輕軟溫虛的安靜之中,只有火舌貪婪地舔著鍋底,讓鍋裡的水逐漸聚出小小的氣泡,寶相寶花纖手托腮,微抿著嘴唇看著連江樓,她不像別的女性那樣,在看連江樓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也不好意思被人察覺,她的目光是非常直接的,非常的理所當然,就好像只是在做著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已,沒有絲毫女子應該有的羞澀,只因為這是發自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羞赧的呢?
面前的男人有一張表情並不生動但異常英俊的面孔,而這張面孔在某種氣質的襯托下更加顯得出眾而有魅力,想必當這個男人真心微笑起來的時候,定然就好似太陽突然降臨人間……寶相寶花打量著男子眉宇間流露出來的縱橫冷瑟之意,這種感覺在讓她喜歡的同時卻又讓她不滿,寶相寶花在過去的人生中雖然遇見過許多青年俊傑,都是優秀的男子,但卻始終沒有動過心,沒有對哪個人生出喜歡的感覺,而等到後來認識了連江樓,開始真心喜歡上對方之後,便嘗到了忽喜忽憂、忽惱忽樂的滋味,心中第一次生出種種煩惱,真正體會到了那種情感之中微妙的情緒變化,也就此一朝明悟,她前時離開萬劍山,原本是想四處走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借此給自己一個冷卻的時間,看清楚自己的真實想法,但是後來她就發現了自己原來是真的喜歡上了連江樓,而並非一時的衝動,如此一來,寶相寶花當機立斷,索性就改變行程路線,來到了斷法宗,順便也來看看自己的好朋友方梳碧,看她現在到底過得怎麼樣,等兩人見過面之後,寶相寶花就來到了大光明峰,去看那裡的主人、同時也是自己喜歡的男子連江樓。
水沸滾滾,連江樓從旁邊的一隻陶罐裡撮了一塊深綠色的茶餅,再次打散投入鍋中,這時寶相寶花對著他忽然一笑,眼波流轉中,有著淡淡的愜意之色,在她看來,與連江樓這樣在一起煮茶,其實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哪怕他們之間的交談並不多。
茶香開始瀰漫,這種味道讓人神清氣爽,真的是非常不錯的氣氛,就在這時,一直看著男子煮茶的寶相寶花忽然一手拈起自己的一縷秀髮,輕輕把玩著,眼睛卻瞧著連江樓,她直視著對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整齊的衣著,完美的面孔,緩緩說道:「……我喜歡你。」這是剛剛她在沉默了這段時間之後,終於決定向連江樓坦承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空氣彷彿一下子停止了流動,正在煮茶的連江樓聽著這句話,似乎頓了頓,但也僅此而已,他的表現仍然是波瀾不驚的,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剛才有一個妙齡女子向自己吐露愛意,而事實上,這也並不是第一次有女性這麼對他說出愛慕之情——從前另一個姓燕的女子,也曾經這樣說過。
「……嗯,是的,蓮座,我喜歡你。」寶相寶花端坐著,雙手放在膝上,莊正而不失大方地說道,同時嘴角露出一抹俏皮得意的笑容,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連江樓這樣的男人,卻能夠如此明白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意,這並不是什麼樣的女子都做得出來的。
像寶相寶花這種美麗出色,家世非凡的天之驕女,如果親口對人說出『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想必就會像是一記重錘一般,讓被她表白的男性不知應該如何招架,但顯然連江樓並不在此列,他甚至連沉默片刻都沒有,只道:「我知道。」那種語氣和神態,就好像寶相寶花對他說的只是天氣之類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對於寶相寶花這個美麗熱情的姑娘,連江樓並不排斥,甚至覺得對方比較順眼,但也就只此而已了。
寶相寶花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沒有從連江樓那裡看到任何令她開心的反應,對方唯一的回答只是一句乾巴巴的『我知道』,雖然這算是預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寶相寶花心中仍然還是覺得有些酸,不大好受,不過她是寶相家的姑娘,驕傲的寶相寶花,她是不會允許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樣軟弱的,因此寶相寶花漂亮的面孔上依舊是一副笑吟吟的態度,絲毫沒有受到打擊的模樣,不過她卻站了起來,讓自己整個人從頭到尾地都展示在連江樓的面前,她活動了一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體,神情認真地對連江樓道:「蓮座,你覺得我好看嗎?」
連江樓抬眼審視了一下寶相寶花,這是一具美麗的女體,年輕漂亮,雖然算不得絕色,但很有魅力,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寶相寶花都是很令人賞心悅目的美女,但連江樓對此卻並沒有其他的心思,他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並非一無所知,這樣一個青春正好的美女,會讓一個強壯而精力旺盛的男人無比興奮,讓身體產生本能的衝動,但對於連江樓而言,他卻認為從根本上來講,身體上的滿足只是一種低級的享受,所以他不屑於如此。
因此連江樓在看了寶相寶花一眼之後,便繼續關注著沸騰的茶水,而這時恰好煮的茶也已經到了火候,連江樓便熄了火,將茶水舀進一把茶壺內,道:「……你的確很美。」
聽到這個回答,寶相寶花顯然很滿意也很高興,而且出於一個女性的直覺,她能夠判斷出來連江樓的這個回答並不是敷衍,他確實是覺得自己很美,因此寶相寶花朱唇微揚,露出一絲笑容,而且這個笑容愈發燦爛,她禮貌地微微欠身:「謝謝誇獎。」
連江樓的臉上微泛著淡淡的好似象牙一般的光澤,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他沒有順手也給寶相寶花倒上一杯,因為對方算是他的晚輩,還沒有資格讓他親手倒茶,這時寶相寶花重新坐了下來,很自然地拿起茶壺給自己斟上,她素白的纖手拈著杯子,晃了晃裡面碧綠色的茶汁,笑道:「我想問一個問題,蓮座覺得,什麼算是幸福的生活?」這個問題問得很突兀,不等連江樓回答,寶相寶花已自顧自地說道:「我覺得幸福就是當我想吃的時候有得吃,想玩的時候有的玩,想笑想哭的時候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笑或哭,想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有一個人來讓我喜歡……當然,最幸福的就是這個人也同樣喜歡我。」
寶相寶花說完,目光炯炯看著連江樓,問道:「那麼對於你而言,又是什麼才算幸福呢?」
連江樓的的眉峰忽然微微一揚,寶相寶花讓他想起了燕亂雲,那樣美麗無與倫比的女人,這兩個人之間有一種相同的東西,很微妙,但確實是存在著的,連江樓看著杯裡碧色悠悠的茶水,眼眸裡閃爍著莫名的光,他頓了頓,然後緩聲說道:「……對於我而言,也許就是參悟無上大道,走到路的盡頭。」連江樓靜品香茗,眉宇舒展,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彷彿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杯中碧綠的茶水倒影出他黑髮及身的形象,浮光掠影都輾轉於他的面容之上,又被他那股優雅卻又足夠剛硬的氣質排斥開來,從某些方面來說,他追求的便是不朽。
這樣的一番回答使人愕然無言,寶相寶花望著連江樓,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她捏著茶杯的手微微收緊,彷彿是要壓制住心頭的隱隱不安,她自幼便是一個聰明的人,本以為自己已經對連江樓看得比較透徹了,然而這時聽著連江樓親口娓娓坦承著心中最真實的追求,寶相寶花才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男人還並沒有足夠深入的瞭解,但心中卻又覺得好像只有這樣的回答才符合這個男人的秉性……寶相寶花沉默地看著熱氣已經消去很多的茶水,聲音微帶遲疑地說道:「參悟無上大道,走到路的盡頭……可是你要知道,人力總有窮盡時,你說的話在我看來,只是一個美好的希望而已,難道你就要為了這樣一個飄渺無根的想法,就忽視了身邊真正可以帶來幸福的人或事麼?」
連江樓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容在陽光下被自然無比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語氣也是平正的:「我從不在乎這種事情是否能真正實現,你與我所處的層次不一樣,想法不一樣,所看到的東西也不會一樣,因此不要用你的想法來揣測我的思維。」他說著,略一思索,隨手又給自己添上茶:「……記得映川曾經說過一個笑話。」說到師映川這個弟子,連江樓的心頭就閃過了少年的笑顏,這讓他的眼中泛起了極細微的絲絲溫柔之色,但終究也僅僅只是些許的柔和而已:「幾個莊稼人在聊天,談起皇帝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有人說皇帝必定是用金子銀子做的斧頭砍柴,也有人說皇帝每天都能睡燒熱的炕,還有人說皇后給皇帝烙餅時,一定加得滿滿的油和肉。」
連江樓說起這個笑話的時候並沒有用任何嘲笑的語氣,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優越感與俯視感,只是再平實不過地把這個笑話述說出來,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說的不是笑話,而分明是一種無法逾越的距離,寶相寶花也清楚地明白了這個笑話所隱含著的真實意思,她捏杯的手幾不可覺地輕輕一顫,連江樓的話就像是最輕的寒風,最薄的冷雨,卻偏偏能鑽進人的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讓她彷彿受涼一般打了個哆嗦,她似乎本能地覺得連江樓說的有哪裡不對,但是想來想去,卻又無法反駁。
一開始滾熱的茶已經變得溫吞了,連江樓青衣黑髮,靜品香茗,如同一副泛黃的古畫,這時寶相寶花忽然把手裡已經不再冒著熱氣的茶水一飲而盡,出奇平靜地坐著,沒有出聲,這時連江樓的聲音如風般無蹤捲過:「……人的一生不過是有如蠟燭一般,隨手即可熄滅,脆弱無比,天下之大,似我這等修行之人,追求的是逍遙大道,豈可糾纏於區區情愛小道,這些只是屬於凡人的東西,沒有任何不可捨棄的理由。」
寶相寶花微微一頓,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個自己喜歡的男子,這是她第一個喜歡的男人,可能也是最後一個,可是此刻她卻覺得對方是陌生的,彷彿他看任何人的時候都會有一種古怪的味道,其實這種感覺在從前也是有的,只不過寶相寶花從未這樣清晰地察覺到而已,但是這時她卻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感覺了,那是一種隱然的隔礙感,似乎在這個男人的心中,已經把自身與絕大多數人劃分成了兩個不同的物種,而這種突如其來的體悟,決不僅僅只是她的錯覺……因此她就只能沉默,不過很快,寶相寶花就笑了,她給自己續了一杯茶,一面輕聲問道:「蓮座,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喜歡你的?」
連江樓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寶相寶花一眼,不過他的回答仍然是毫不猶豫的:「……在萬劍山。」他的答案並不詳細,但寶相寶花已經知道對方必是在自己初露端倪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這讓她忽然覺得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她抿了一口溫溫的茶水,說道:「以前我剛開始覺得自己喜歡你的時候,以為自己很有可能不過是一時衝動而已,不過最近這段時間我其實已經很仔細地想了一遍,然後就確定了自己是真的喜歡你,雖然我也說不清楚我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喜歡你,是因為你的身份地位嗎?還是你的修為?或者是你的容貌?又或者是你的性格?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每當在你面前的時候,就是我非常開心的時刻,以前我可不太相信什麼一見鍾情的事情,不過後來看到梳碧和師映川,現在又認識了你,我就只好相信世上是真的有一見鍾情這樣的事的。」
寶相寶花微笑著,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說道,這種姿態並不是故作平靜,而是發自內心的,和她本身的性格雖然好像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但是卻又並不給人突兀古怪之感,她向連江樓微微欠身:「蓮座,我很喜歡你,所以在未來的時間裡我會慢慢讓自己更多更深地瞭解你,當然,同時也會努力讓你也喜歡我,希望不會給你造成什麼困擾。」
「……不會。」連江樓簡單地給出了這樣兩個字,說罷,他攬袖而起,自顧自地朝著外面走去,寶相寶花沒有跟上去,她把剩下的茶水喝了,一時間手指輕輕撫摩著光滑的杯壁,感覺著那種細膩與溫潤,心中忽然就有一絲輕微的刺痛,喃喃問道:「區區情愛小道……蓮座,莫非人的感情在你看來,就只是『區區』而已嗎?」她抬頭看向正走到門口的連江樓:「也許在你看來,你是對的,可是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對有些人還是有感情的罷,比如季叔叔,我二哥,還有師映川,還有平琰,而且還有蓮座你的師父藏前輩,這些都是你的親人,你對他們一定是有感情的是罷?而在這些人當中,映川應該是你最看重最親近的人。」
連江樓的腳步暫且停了停,沒有否認對方的話:「不錯。」寶相寶花聽了,深深看著男子的背影:「既然如此,那我就想問一個問題……蓮座,你剛才說了,你追求的是無上大道,情愛於你而言只是小道,沒有不可捨棄的,既然如此,想必人的其他感情對你來說也是一樣,那麼我想知道……」
寶相寶花似乎有些賭氣地道:「那麼我想知道,師映川對你而言,也是可以捨棄的嗎?他可是你最親近的人。」連江樓聽了這話,神情不動,只道:「我曾經在映川拜入我門下之際就已說過: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別無塵垢可遮可覆……」
男人頓一頓,聲音平淡地繼續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