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龍樹坐在床邊,他面上不見過多的怒色,但心中已是憤怒無比,對千醉雪冷然道:「……這是在乾國皇都出的問題,乾國皇室必須就今日的刺客一事,給我們一個交代!」
寶相龍樹說著,臉色越發陰沉,雙目之中更是幽寒如冰,千醉雪雖然與寶相龍樹因為師映川的關係而導致偶爾會出現一點小小的摩擦,不過大多只是寶相龍樹的意氣吃醋之舉罷了,雙方都很理智地將其控制在一個極輕微的程度之內,因此眼下這是千醉雪第一次見到寶相龍樹在自己面前態度如此森寒陰沉,一時間千醉雪心中微微一凜,目光在寶相龍樹臉上掠過,雖然他一向似乎並不在意乾國,但事實上到底怎樣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以寶相龍樹平日裡對師映川表現出來的濃濃愛意,在師映川遭此險惡刺殺之後,寶相龍樹定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時千醉雪微微皺眉,似乎欲言又止,不過以他的性子也無意推脫什麼,而此事也確實是在乾國皇都之中發生的,這是誰也抹殺不了的事實。
不過就在室中一片沉寂之際,卻忽聽師映川道:「……算了寶相,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師映川說著,扯起毯子向上提了提,遮住自己坦裸在外的上身,他的目光在寶相龍樹和千醉雪以及季玄嬰臉上一一拂過,道:「刺客都是些死士一般的人物,根本查不出什麼線索,也沒必要波及到旁人。」寶相龍樹聽了,猶豫片刻,冷冷道:「……依我的性子,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要讓此地天翻地覆,否則絕不善罷干休,不過川兒既然你這樣說,我自然不會硬要違逆你的意思,但是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總要有所交代才是。」
千醉雪聽了這話,向師映川點一點頭,表示感謝,他知道若是沒有師映川調停此事,寶相龍樹定然會做出一些令他不想見到的事情,如今師映川既然表態,並不一意追究乾國的責任,這讓千醉雪多少承了這個人情。一時千醉雪沉吟了一下,便道:「這件事,乾國會給出一個交代。」
而此時乾國皇宮之內,乾帝正在大發雷霆,先前那番長街血戰自然不可能不驚動官方,只不過因為時間很短就已經匆匆結束,所以令各方還來不及反應,但消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報進了皇宮,如此在天子腳下冒出這樣一場變故,幾名修為強大的刺客以及一幹勁弩手圍殺斷法宗劍子,這已經是足以讓大乾上下震動的一場巨大風波,此時乾帝已經無心去理會這件事究竟是哪一方勢力所為,他最關心的只是師映川的態度,這才是當前最要緊之事。
想到這場刺殺有可能造成的一系列後果,乾帝不禁雙眉緊鎖,憂心忡忡,在他對面是郡王千呼蘭,地上散落著黑白相間的棋子,兩人中間的棋盤已在剛才被乍聽到消息的乾帝震怒之下掀翻,昂貴的玉石棋子摔壞了不少,而此時千呼蘭心中亦是忐忑,雖然他因為之前的過節對師映川一行四人都生出了怨恨之心,暗中恨不得這些人都出了什麼事情才好,但這卻決不代表他希望師映川在乾國境內有什麼不測,以免觸怒師映川身後的勢力,不然乾國身為地主,實在是難以推卸責任,甚至萬一若是斷法宗懷疑乾國內部插手了此事,那可真的是百口莫辯,很難擺脫嫌疑,屆時萬一斷法宗一怒之下,向乾國發難,即使乾國現在有弒仙山庇護,但弒仙山卻未必願意因此與斷法宗交惡。
乾帝臉色陰沉,此時他震怒之餘又不免有些慶幸,從情報中他得知師映川與千醉雪雙雙離去,雖說不知道是否受傷,但顯然師映川並沒有什麼大礙,至少是沒有性命危險,否則萬一今日師映川被成功刺殺當場,那對於大乾來說就必將是一場災難,要知道那少年可是斷法宗宗子,大宗正的愛徒,若是在乾國身亡的話,連江樓震怒之下究竟會做出什麼事情,乾帝甚至有些不敢去想,哪怕斷法宗並不為此有所反應,只憑連江樓這樣一個武道強者出手,一旦此人大開殺戒,只怕皇城之中就要血流成河了。
一時乾帝忽然間神色微變,彷彿想到了什麼,他目光一凝,深深鎖住對面的千呼蘭,沉聲道:「……老ど,你對朕說實話,這件事到底與你有沒有關係?」乾帝太瞭解自己這個弟弟的性子了,千呼蘭一向是個睚眥必究之人,先前在師映川一行人手裡吃虧,大失顏面,再加上嫉恨千醉雪,以千呼蘭那種高傲陰沉的性情,心中定是恨極了這些人生軌跡與其截然不同的人,雖然千呼蘭知道這些人的身份,更知道萬一被抓住破綻的後果,但他畢竟年少氣盛,一時衝動之下做出這等驚人之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千呼蘭頓時一驚,忙不迭地否認道:「不是我!皇兄,這件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真的!」他可是非常清楚,如果自己被認為是這場刺殺的幕後主使,那麼即便自己是堂堂郡王,也定然必死無疑!
乾帝見狀,也沒有繼續追問,其實他也知道千呼蘭與此事應該不會有什麼聯繫,因為就算千呼蘭有這個想法,但他也不會有這個實力,因為根據情報乾帝已經大致瞭解了此事,無論是那幾個修為極高的強大刺客還是安排一群在皇都之內得以暗中攜帶勁弩的殺手,這些事情都不是千呼蘭可以辦到的,尤其值得強調的是,這場刺殺明顯是臨時安排,應該是有人暗中監視武王府的動向,在發現師映川與千醉雪出府之際才開始迅速安排事宜,千呼蘭並不能做到這些,剛才乾帝之所以質問千呼蘭,也無非是驚怒之下有些失態,沒有立刻想到這些方面而已,等他稍一平靜下來自然就會想到這一點。
「當初白緣在搖光城重傷,老ど你也知道斷法宗是如何反應的,而現在,卻是他們的宗子在朕這裡遇刺……若是紀山主尚在皇城之中就好了,總有個轉圜的餘地,偏偏紀山主卻回了弒仙山……」乾帝喃喃道,臉色凝重,他不等千呼蘭接話,忽然間就起身向殿外厲聲道:「來人,備馬,朕要去武王府一趟!」千呼蘭聞言,頓時明白了乾帝的意思,他神情微變,咬牙道:「皇兄……」
乾帝知道千呼蘭要說什麼,但他沒有給千呼蘭這個機會,只是輕歎道:「老ど,在這個世上人人都想要昂首挺胸,但事實上又哪裡真能這麼事事由心?你要明白,朕雖然是一國之君,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仍然是我們招惹不起的,所以平時縱然能夠昂頭,但有的時候不行,只能低頭放低姿態,哪怕是心裡有百般不甘不願,卻也必須要這麼做,必須彎腰低頭。」乾帝說罷,吐出一口濁氣,正容道:「只要他們不追究乾國對此事的責任,朕就算是受些羞辱甚至損傷,又能怎樣?」千呼蘭聽了,面色不定,終究用力攥緊拳頭,狠狠捶了一下大腿。
一時乾帝微服來到武王府,自然有人前去通報,他雖然是一國之君,但這裡住著的四個人卻個個身份不凡,致使乾帝這個國主來到這裡,也不過是像客人一樣,在廳中等候罷了。
乾帝坐在暖廳內,手裡端著一盞侍女剛剛送上的香茶,卻無心去喝上一口,眼下想要說服對方不要追究乾國的責任,他雖然有幾分把握,但也並沒有太多的期望,對此乾帝也自覺自己未必有這個面子,不過既然有千醉雪在這裡,師映川或許會賣未婚夫幾分面子……
正當乾帝心中百念齊轉之際,突然就聽見外面簾櫳一響,顯然是有人進來了,頓時乾帝心中一動,抬起頭來,很快,一個身影就從南側的一架大屏風處出現,乾帝站起身來,目光落到來人身上,當即只覺得眼前一亮,他原本只聽說與千醉雪訂婚的斷法宗劍子秀美出眾,大有其母燕亂雲之風,卻也並沒有親眼見過,此刻見了真人,只覺果然名不虛傳,他乃是一國之君,所見過的美人自然不在少數,雖然未必都是傾國傾城,卻也風姿各異,但想不到此時對來者一見之下,卻生出了驚艷之感,心想難怪妙花公子季玄嬰對這少年情有獨鍾,甚至不惜為其懷孕生子,如今一見之下,這師映川果然美貌出眾,十分罕見。
師映川方才在房中接到通報,說是乾帝親至,他想了想,便披衣下床,來這處暖廳見乾帝一面,他眼下才驅了毒,雖然不至於元氣大傷,但怎麼說也是有影響的,臉上微微有一絲蒼白之色,唯有一雙黑亮如夜的鳳眸依舊幽深,再加上他先前的衣裳已經被血弄髒,現在身上披的是一件嶄新的素淡長袍,淡淡的湖綠色,邊角處繡著幾筆翠竹,清幽絕俗,如此一來,整個人風姿楚楚,竟有些給人以弱不禁風之感,令人一見難忘,乾帝看在眼裡,心中驚艷之餘,卻也覺得意外,不想師映川原來是這樣的形象,與傳聞中的那個少年似乎大不相同。
心中這些念頭不過是一轉即逝,乾帝見師映川面色微顯蒼白,眉宇間有些虛弱之態,就知道師映川定然是受了傷,頓時心中一緊,若是對方安然無恙的話,此事也會好辦一些,但現在既然受傷,只怕就棘手了,想到這裡,不覺心頭微歎,當下深深一揖,道:「朕方才聽說師劍子遇襲,這便趕來,關於今日之變,朕始料未及,雖然大乾與此事無關,但事情既然發生在大乾皇城之中,朕乃天子,自然就有失察之罪,故此特地前來向劍子致歉。」
乾帝說著,頓一頓,又道:「……朕來此之前已經命人全力徹查此事,但凡有一絲線索,必定立刻著人通知劍子,不知劍子意下如何?」
師映川眼波微轉,認真地看了乾帝一眼,對這個乾國的君主、千醉雪的同父異母兄長有了一個大概的認知,今天這件事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想必此時就是拚命地推卸責任,一力表明乾國與此事無關,但乾帝卻並不在這些事情上多做扯皮,只是在言語之中十分自然地點出乾國並未牽涉在此事之內,而同時也痛痛快快表明了立場,甚至有點願打願罰的架勢,總而言之,在師映川看來,這是一種最聰明也最不會招致反感的態度,這個乾國皇帝果然有些一國之君的擔當,加之先前斷然托庇於弒仙山的舉動,此人倒不是個尋常之輩。
想到這裡,師映川微微一笑,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乾國與此事有什麼牽扯,畢竟自己一旦有什麼差池,在完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大乾必是首當其衝,有百害而無一利,不過想歸想,面上卻全不動容地道:「此事陛下不必過於憂心,待日後查明真相,自然還大乾一個清白。」
他這話輕飄飄的,看起來似乎是許諾了什麼,但事實上卻是模稜兩可,完全沒有表明態度,乾帝眉頭幾不可覺地一動,他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師映川,但是只通過這番話和對方的態度,就對師映川的個性略摸到了一二分——這可不是個好對付的少年。
不過無論如何,這件事和乾國都有擺脫不了的關係,因此乾帝越發表現得溫和,極客氣地放低身段道:「劍子且請聽朕一言……」
「……莫非出了這樣的事,你們不用給個交代?還是說,想要輕描淡寫地將此事揭過,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毫無預兆地響起,與此同時,空氣中驟然有什麼東西揪緊了起來,一股寒意不知道從哪個方位淡淡湧來,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進到了廳中,正負手走了過來,一臉漠然,這青年大概二十來歲,容貌略顯英俊,額頭那裡有一小片怪異的紅色,乾帝乍見此人,想起情報中關於師映川一行四人體貌特點的描述,就知道這名青年便是山海大獄的少主寶相龍樹。
寶相龍樹面無表情地看著乾帝,一字一頓地說道:「不管是什麼人,只要被我知道與此事有關,我必滅其滿門。」他語氣森然,眉宇間隱隱殺氣縱橫,與此同時,他宛若利刃的目光已將乾帝鎖住,從得知師映川遇刺受傷之後,寶相龍樹心中就熊熊燃起了一股怒火,如今看到乾帝來到王府,忙著撇清關係,心中自然生出一絲厭惡。
乾帝清楚地感覺到寶相龍樹眼中的凌厲,也由此對於寶相龍樹與師映川之間的關係親密程度有了一個更為直觀的判斷,他臉上露出一絲有點無奈的苦笑,然而腦子裡卻在急轉不停,思索著要如何擺平此事,不過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乾帝皺眉之餘已然歎道:「少獄主還請稍安勿躁,朕定會徹查此事……」
寶相龍樹的目光從乾帝身上掠過,眼中隱隱閃躍著一抹莫名的光芒,若有所思,這時一旁師映川開口,道:「寶相,別這麼大火氣。」師映川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對寶相龍樹道:「想必陛下總會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
……
半晌,等到乾帝離開之後,師映川按住胸口咳嗽了幾下,寶相龍樹見狀,忍不住蹙了蹙眉,扶住他說道:「你還要休養幾天才好,本不該出來見客,你卻非要過來。」
師映川不以為意,笑道:「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的,我的身體又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還有點虛弱而已,再說了,總要給十九郎一個面子,而且紀山主如今已經是乾國的庇護人,哪怕是看在紀山主面上,今天這件事也不好鬧大,不然你這個外甥以後見了親娘舅,臉上也不好看,更何況你我都不相信乾國與此事有關,既然如此,還不如就此得些實惠,否則真的鬧起來,就算讓乾國灰頭土臉,哪怕是讓城中血流成河,但是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好處?」
師映川說著,扳著手指認真數著:「七葉蝕心草,百年份的血凝子,極品香須膏……嘖嘖,這些可都是對修行者來說非常罕見的好東西,這次乾國內庫當中最稀罕的珍藏只怕已被掏出了大半,要送到我的白虹宮,我也算是夠本了,乾國皇帝用這些寶貝買一個心安,換取斷法宗不會追究乾國對此事的責任,大家臉上都好看,這些咱們都是心知肚明,這個『交代』難道還不滿意麼?你呀,也別火氣這麼大,大家還是和氣生財最好,你說是不是?」
寶相龍樹看著少年滿眼放光地數著指頭,簡直就像是個小財迷一般,不禁無奈道:「你還真是……」這時師映川的臉色卻漸漸淡漠起來,變得冷酷,他輕輕彈了彈指甲,冷笑道:「有人想要我師映川的性命,這個仇結大了……不過既然沒有成功,就總還應該有下一次,到時候就未必抓不住蛛絲馬跡了。」
師映川說這些話時,並沒有絲毫對於下次可能還有的刺殺行動表示擔心,且不說他對於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他手裡還有著一張保命的底牌,當初連江樓施展《蓮華真解》,以斷法宗歷代宗正才能修煉的神通秘法將一道真氣打入他的體內,使他能夠施展相當於連江樓親自出手的雷霆一擊,雖然只有一擊而已,但也已經足以在極凶險的情況下保住他的性命,這,才是師映川最大的底牌。
話分兩路,且說就在前時師映川與千醉雪離開師家大船,準備返回王府之際,大光明峰上卻多了一個客人,寶相寶花一手托腮,有點安靜也有點入神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對方烏黑的頭髮被梳理得一根也不亂,整齊極了,正在煮茶,他的動作也如同行雲流水一般,說不出地好看,寶相寶花嘴角噙笑地看著對方袖口上的靛青五彩神鳥刺繡,心想這人的品位倒是不錯,衣裳穿得很合自己的心意,只不過性子卻是很難捉摸,想到這裡,目光不由得再次掃過男子的臉,此人明明與季叔父是親兄弟,不過這張面孔卻很難看出與季叔父有多少相像的地方……
寶相寶花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眼前的男子卻好像完全沒有因為美人在前而受到影響,連江樓面色溫然地留意著自己面前的小爐,他的手指非常有規律地輕輕彈動著,無痕無跡,無聲無息,將深綠色的茶餅打成一場紛紛揚揚的小雨,落在水已沸騰的小鍋內,那手很穩,手指修長潔白,陽光彷彿都從他的指縫裡漏出來,雖然比普通人多了一根指頭,但也並不顯得多麼怪異,這時寶相寶花看著他動作一絲不苟地煮茶,用力抽了抽鼻子,汲取著散佈在空氣裡的茶香,一臉微微陶醉的樣子,顯然這茶她雖然還沒有喝到嘴裡,但也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味道,不過這種香氣很陌生,並沒有印象,因此寶相寶花便問道:「好香,這是什麼茶?怎麼我好像從來沒有喝過。」
連江樓手裡拿起一把小扇徐徐扇著火,道:「……清明雨花。」他的言語簡潔得甚至過於簡單,只有四個字,倒是顯得有些惜字如金,不過寶相寶花顯然不在意這些,她看著小鍋裡『咕嘟咕嘟』翻滾著的綠色茶湯,燦然笑道:「清明雨花?名字倒是很不錯,香氣聞著也很好,就是不知道喝起來到底怎麼樣。」
連江樓沒有答話,只是自顧自地照看著爐火,然而就在這時,連江樓突然間臉色一變,只覺得心頭一緊,彷彿被一根無形的鋼針狠狠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