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淺淺一鉤,明麗動人,好似水銀一般傾洩而下,將整個皇城都籠罩在淡淡的銀華當中,皇宮裡的一間華殿內,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正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喝酒,少年容貌俊秀,身著華服,長髮以金冠端正束起,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把和田白玉製成的酒壺,並一隻同樣材質的酒杯,杯中殷紅的酒水散發著甘甜的濃香。
這少年便是千呼蘭,此時他握住酒杯的手指加了幾分力道,仰頭狠狠將酒一飲而盡,面色陰沉不定,眼中不時閃過冷然的幽光,殿中微微令人窒息的氣氛讓周圍的宮女下意識地將呼吸也變得輕微了許多,千呼蘭微微瞇起眼睛,想起今日白天之事,突然間猛地將手中的玉杯用力一擲,只聽『啪!』地一聲,杯子頓時摔得粉碎,卻不防一個原本就緊張的宮女吃這一下,本能地驚叫了一聲,千呼蘭當即看了過去,有冷光彷彿針尖一樣從他的眼中刺出,令人心驚膽戰,那宮女登時大驚,連忙誠惶誠恐地迅速跪倒,顫聲道:「……王爺恕罪!」
千呼蘭表情冷硬銳利,目光直刺那清秀宮女,寒聲喚人道:「來人,把這賤婢拖出去!」那宮女聽了,大驚失色,她知道自己雖然是宮中服侍乾帝之人,尋常人是不能隨意動的,但這千呼蘭卻不同,他乃先帝幼子,生母與當今乾帝的生母乃是親姐妹,如此一來,他和乾帝與那些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也沒有什麼不同了,向來很得乾帝寵愛,一個小小宮女在他眼中,不過螻蟻一般,抬手就碾死了,如此一來,這清秀宮女嚇得連連叩首,向千呼蘭求饒。
千呼蘭厭惡地看了一眼猛磕頭的宮女,對兩個快步進來的侍衛道:「還愣著幹什麼,將這賤婢拉下去,重打四十杖!」說罷,再不管別的,叫人再取一隻杯子來,那宮女聽了,花容失色,連連叩首哀求,兩名侍衛卻不敢怠慢,連忙將宮女拖下去,
不多時,外面就傳來刑杖打在人體上的悶響,以及女人被堵住嘴後的嗚嗚聲,那宮女乃是花朵般的嬌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這四十杖足以將其活活打死,果然,在不到二十杖的時候,外頭除了刑杖擊肉的聲音之外,已經沒有人掙扎的聲息了,千呼蘭沉著臉繼續喝酒,周圍的宮人都是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卻說乾帝離開武王府,回宮之後見千呼蘭還沒走,正自顧自地喝酒,便皺一皺眉,道:「老ど,夜已深了,如何還不回府?」說著,已將周圍的宮人盡數摒退,千呼蘭聞言扭過頭來,面上已有一抹薄薄的酒暈,他咬牙狠狠說道:「皇兄,我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羞辱,手下的侍衛被人當著我的面一連殺了兩個,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乾帝劍眉一軒,面容深沉,道:「不要想著什麼不該有的念頭,你可知動手那人的身份?那是山海大獄少主,紀山主嫡親外甥,你又能如何?」千呼蘭雖然知道對方不會是尋常人物,但此刻從乾帝口中得知寶相龍樹的真實身份,頓時心中狠狠一緊,呼吸也為之一滯,立刻知道自己除了嚥下這口惡氣之外,別無他法,一時間不禁死死攥起了拳頭,乾帝自然將千呼蘭的神色看在眼中,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的性情,所以只是淡淡道:「不要自尋煩惱,不過是兩個侍衛而已,殺了便殺了,有什麼打緊,若是對方今日一時性起,將你們一群人都下手殺了,你又能去哪裡說理去?」乾帝說話之際,雙目深邃如黑洞一般,幽遠難測,千呼蘭眼中隱隱透出一絲怨毒之色,道:「這些人……」
「老ど,不要想一些你不該想的事情,這很危險。」乾帝忽然間提高了聲音,眼神漸趨嚴肅,看著千呼蘭淡淡說道:「朕知道你對你十九哥很不喜歡,你自幼受父皇寵愛,養成你自負驕縱的性子,所以對你來說,眼看著自己的兄長走上一條與你截然不同的路,站在你要仰望的高峰,把你遠遠甩在身後,這樣的事實讓你非常痛苦和嫉妒,然而這又能怎麼樣?面對這種情況,你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放棄與你十九哥攀比的心思,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除了這一點,其他的任何方法除了讓你更痛苦甚至陷入危險境地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說到這裡,乾帝的聲音已經嚴厲起來,千呼蘭心中一凜,他沒有說話,只是不甘地握緊了酒杯,窗外月冷星寒,有烏雲緩緩飄來,將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
……
第二天一早,師映川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桌上那支燃了一夜的蠟燭早已燒得透盡,床樑上垂著兩個純金的香球,表面鏤刻著精緻花紋,從中散發著襲襲香氣,彌蕩在空氣中,師映川昨日醉酒,此刻只覺得口中有些乾渴,就想要拿水喝,不過一時間卻是眼睛酸澀迷濛著,懶懶地不大好受,不願立刻睜開。
此時床前的羅帳密不透風地垂著,幾乎透不進空氣來,不過帳子卻並不厚,有點半透明的樣子,使得晨光淡淡濛濛地映進床內,有了一層近似於青藍色的淺薄光線,師映川只覺得周圍靜悄悄的,一片沉寂,耳邊似乎聽見了窗外漱漱的風聲,這時他發現自己身旁正有一具溫熱的身體,自己的胳膊都還搭在對方身上,而身後也同樣有人,師映川忽然一笑,知道此人要麼是寶相龍樹要麼是季玄嬰,他此時腦子還有點迷糊著,不是完全清醒,因此也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只將這人一抱,順勢貼上去親熱幾下。
師映川眼也不睜,只自顧自地狎暱,但他嘴唇剛貼上那溫熱光滑的肌膚親了兩下,對方就突然全身一僵,師映川知道季玄嬰的身子要略瘦削一些,覺得這種身材應該是寶相龍樹,便低低地含糊笑道:「……寶相,弄醒你了?」一面說,一面在那光滑的肌理上輕輕咬了一口,哪知對方在肌肉一繃之後便突然伸手擋住了他的嘴,同時一個聲音壓低了說道:「……是我。」
師映川聽見這個聲音,當即全身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無,他立刻睜開雙眼看去,果然,那人哪裡是寶相龍樹,分明就是千醉雪!就見此刻千醉雪表情微顯異樣,脖子一側有明顯的一塊濕潤痕跡,師映川見狀大為尷尬,面上閃過一絲窘迫,他可不想被對方誤會成輕薄之輩,便乾笑一聲,,一邊在心中腹誹千醉雪怎麼忽然跑到這裡一起睡,一邊解釋道:「怎麼是你?我還以為是寶相……」這時身後一隻手忽然攬在了師映川的腰間,與此同時,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慵懶中透著不悅之意,顯然也是剛醒,道:「……川兒,莫非你連哪個是我都認不出來?」這個聲音才分明是寶相龍樹,昨夜他與季玄嬰在睡夢中察覺到有人走近,不過當發現這氣息是屬於千醉雪時也就懶得過問了,任由對方在最外面睡下,哪知卻在一大清早鬧了這麼一個烏龍。
師映川大感頭疼,他連忙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正穿著內衣,他知道自己昨夜喝醉了,不過具體的事情基本上都想不起來了,但此刻他感覺到全身上下並沒有異樣,而千醉雪也只是沒有穿外衣而已,就知道自己不會是做了什麼荒唐事,當下心中稍定,鬆了一口氣,這時寶相龍樹的胳膊還攬在師映川腰上,青年捏了捏情人腰部的皮肉,道:「川兒,再睡會兒罷,你昨夜醉了,若是睡得少了,只怕要頭疼。」師映川伸了個懶腰,打哈欠道:「我沒事,昨天那酒倒是合我胃口,這才多喝了些,沒想到後勁這麼大。」
他二人說話間,千醉雪已經掀帳下床,叫人來伺候洗漱,季玄嬰這時也醒了,起身攏一攏鬆散的長髮,不多時,一群侍女捧著盥洗等物並嶄新的四套衣裳進來,四人很快就梳洗穿戴完畢,來到一間花廳內用早膳,師映川拿筷子夾起一個炸得金黃的雞汁包子,一邊蘸著醬料,一邊對千醉雪道:「十九郎,我們是今日便走,還是要在這裡逗留幾日?」千醉雪聞言,暫時放下筷子,道:「我昨天說過,想為我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墓……不如就趁這次機會罷,不會花費很長時間,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半月,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昨日祭拜過德妃之後,千醉雪便對眾人說起自己想要將母親的棺槨移走,另建一座墓安置,其他三人看他從一開始直到現在的一系列態度,就大概知道千醉雪為什麼要這麼做了,千醉雪的母親是四妃之一,雖然不能有皇后的待遇,與皇帝葬在一起,但是按照上一任乾國皇帝當年的旨意,德妃之墓就緊挨在帝王陵墓的一側,千醉雪有此想法,定然是不想讓母親與自己的生父挨在一起,這才要將骸骨移走,另建一處地方安置,也由此可見千醉雪對自己生父的怨懟之深,不然身為人子,又何必如此行事。
師映川三人互相之間看了一眼,瞬時就用眼神交換了意見,顯然都對此事並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他們一行人並不急於趕路,而且千醉雪所說的安置當然不會是另造一處陵墓,應該只是一般的墓地,規模不會大,頂多精美一些,只要有足夠的人力物力,短時間內就足以建造完畢,因此師映川點點頭,道:「反正我們的行程不緊,那就著手辦理此事罷。」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想來我們帶的金券應該足夠了。」他們一行四人都不是普通出身,向來錦衣玉食慣了的,又怎會刻意委屈自己,出行之前自然在身上都帶好了足夠的財物,以供路上花銷,除了少量的散碎銀子以面額大小不一的銀票之外,還有一定數目的金券,莫說是修建墳墓,就算是買一座大宅也是綽綽有餘了。
千醉雪見三人沒有什麼意見,便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去找人辦理此事。」師映川正喝了一口粥,聞言便嚥下粥說道:「應該先尋個風水先生堪輿罷?找個風水好的地方。」千醉雪平靜地道:「我不講究這些,至於具體位置,我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合適的地方。」
四人再沒有說什麼,飯後千醉雪便準備去找工匠,為他在尋好的地方修建墳墓,師映川卻將他一攔,笑道:「哪裡用得著你自己親自忙碌這些,這裡不是有現成的人供你差遣麼?不用白不用。」千醉雪聽了,略遲疑一下,道:「不錯。」說著,喚人進來:「去找工匠來,我要修建一處墓地。」那管事的聞言,雖說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千醉雪既然發話,自然不敢怠慢了,連忙應下,即刻便出去張羅。
此人辦事果然利索,不多時就把修建一座墳墓所需要的人手都召集全了,由各自領頭的人進來聽著吩咐,千醉雪便命人備馬,要帶這些人去他中意的那處地方,師映川閒來無事,倒也願意順便去溜躂一趟,不過這件事與寶相龍樹和季玄嬰沒有多大關係,因此兩人並沒有什麼興致跟著去,便乾脆留在府中,一時師映川就與千醉雪上了馬,離開王府。
此處距離千醉雪所說的地方並不是很遠,一時千醉雪領頭策馬而行,後來走到一片山林,沿著山道向前行,很快就來到了他所中意的地方,等到了目的地,師映川四下望去,見周圍林木森森,倒是很清淨,雖然是秋季,花木不似春夏那般繁盛,卻也是別有一番風味,不遠處還有一條小溪汨汨而流,溪中尚存魚兒嬉戲,如此一來,也算得上是依山傍水了,更重要的是四周不見人蹤,不會有人打擾亡者安眠,難怪千醉雪會選擇此處作為安置生母骸骨的所在,師映川見了,於是便點頭笑道:「……這裡確實不錯。」千醉雪環視周圍,面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緬懷之色,道:「我年幼之際曾經多次來這一片山林裡看大人們打獵,當時都是我舅舅們帶我來,有時也會帶上表兄弟們,有一次無意間發現這裡,後來就經常來此處玩耍。」
師映川聽到這裡,發現千醉雪的聲音不自覺地略有些變化,他乃是細心之人,察言觀色之際就知道千醉雪已有了感傷之意,他對千醉雪的事情並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千醉雪曾經必然是遭了什麼變故,想了想,便說道:「如果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的話,不妨與我說說,我雖然不太會勸慰別人,不過若是只當個聽人說話的耳朵還是可以的。」
千醉雪沉默下來,然而這沉默卻無法澆熄他眼中的某種情緒,過了片刻,他才以一種莫名的語氣說到:「我外祖一家在我小時候犯了事,當時皇帝下令……滿門抄斬。」他說完這一句之後,微微皺眉,隨即便收回了正環視周圍景色的目光,不再深談,但師映川微詫之下,轉念就猜到了些什麼,能夠讓一位有著后妃女兒以及皇子外孫的尚書滿門遭此大禍,只怕是牽扯到了宮中權力傾軋爭鬥,甚至是事關皇位的某些骯髒之事,這也解釋了千醉雪為什麼對自己的生父如此怨懟,千醉雪的母親為什麼鬱鬱而終……想到這裡,師映川自然不會再追問下去,他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道:「這裡一看就知道是個風水極好的所在,很適合安放伯母的棺槨,應該也沒有什麼人會來打擾。」
千醉雪沒說話,他轉身對那幾個跟來的人說了他對於修建這座墓的一應要求,並且讓他們盡快完成,這些人一聽,發現這份活計其實做起來完全不難,而且先不談千醉雪許諾的工錢十分豐厚,只看他的身份,又有哪個敢不盡心做事,因此誠惶誠恐地連連答應著,而這時千醉雪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些意興闌珊了,他看了一眼師映川,輕聲道:「我們走罷。」
師映川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離開了,一時間兩個人按轡而行,沿路看看風景,師映川見千醉雪一直不說話,便道:「心情不太好?」千醉雪微微一怔,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扯一扯嘴角,不置可否,師映川忽然在馬背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拖長了聲音暢快道:「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呢,其實可以吃點甜食之類的東西,這可以讓你的心情變得好一點,而非鬱鬱不樂的……這個方法很管用,你要不要試一下?」
師映川說著,從腰間的荷包裡摸出兩顆圓圓的東西,遞了過來,千醉雪見狀,認出這是前時在一個集市上寶相龍樹給師映川買的糖果,畢竟師映川現在年紀還不大,少年人愛吃甜食零嘴這樣的東西是很正常的,這一路上,師映川可沒少買零食。
想要成為一個真正強大的武者,不是僅僅只依靠天資就可以的,如果沒有一定的領悟力以及自身自幼勤奮的修煉,那也是不成,如此一來可想而知,許多年風雨無阻的堅持,自然會讓人的心境逐漸強大,甚至堅定如同磐石,難以撼動,所以師映川見千醉雪眼下的情緒顯然有異於往常,就知道當年父母家族之事對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因此索性就插科打諢一下,讓千醉雪的注意力轉移,由此可見,師映川的心地其實還是不錯的。
用薄紙包著的糖球安靜地躺在少年的手心裡,圓滾滾的,千醉雪頓了頓,終究沒有拒絕師映川的好意,伸手拿了糖果,他剝開紙,將糖放進嘴裡,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頓時就在舌頭上迅速瀰漫開來,這時師映川也把另一顆糖放進自己嘴裡,一面看著他,很友善地笑了笑,道:「怎麼樣,心情好一點了麼?」千醉雪嘴角微揚,道:「我無論是說好還是不好,你都未必能分清是真是假,就好比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未必能清楚。」
師映川哈哈一笑,哂道:「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因為我很清楚現在你和我已經是未婚夫婦,在往後的數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你我都是榮辱與共,這一點已是不能改變,既然如此,其他的事情我又何必多想?」
千醉雪微微一怔,既而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我也是這樣想的,看來你我在這一點上倒是很有默契。」師映川瞇著眼睛望著他,咧嘴一笑,道:「難得看見你這樣笑一下……這就對了嘛,人生在世,重要的是開心,何必把自己弄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如果真的心裡不快活,我倒是可以教你一個心氣順暢的法子。」
千醉雪聽了,有些意外地微揚眉毛,道:「哦?」師映川狡黠地衝他一眨眼,道:「你是不是很怨你父親千琅平?很討厭他?」千醉雪不置可否,師映川笑吟吟地道:「好罷,那就看看我現在要教你的辦法……」
話畢,師映川忽然大聲說道:「千琅平是個混蛋!他奶奶的混蛋!」
千醉雪一怔,持韁繩的手頓時明顯地緊了一下,目光猛地罩向師映川,師映川見狀,非常無辜地聳了聳肩,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卻對千醉雪道:「很爽的,不信你試試,包你會舒坦許多!」
千醉雪微愣,眼中有驚訝、不解、詫異、遲疑等等複雜之色,半晌,青年彷彿作出了決定,只見他緩緩開口,右手同時也攥緊了韁繩,以一種不大也不小的聲音說道:「千琅平……確實是個混蛋!混帳無比!」
話一出口,足有數次呼吸時間的一段靜默,之後就見千醉雪的手慢慢鬆開了馬韁,他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眉眼依稀平和下來,輕聲喃喃道:「你說的沒錯,好像確實很舒坦……感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