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乍聽此言,不禁愣了一下,撓了撓頭道:「呃……對,以前就說過等我以後修為足夠了,便會助師尊修行的。」道侶並不是伴侶,主要意義是用來使兩個人在修行上彼此互助互為,與普通人意識中的伴侶不是一回事,而事實上雖然師徒之間結為道侶的例子極少,但是也不是沒有,不過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也說不上來——沒理由,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這時遠山之外斜陽已失,最後的一點暖色映在水面上,金光粼粼,彷彿連秋風也漸漸靜了下來,師映川不由自主地看向連江樓,男子眼下的穿戴打扮非常簡單,青色武士服並不如何華麗,上面也沒有織著金絲銀線,只是非常簡潔而合體的剪裁,手工細緻而已,然而淡淡的光線將那張稜角分明且並無任何情緒的臉龐籠罩在其中,就似乎整個人都在向外釋放著一種並非人間所有的高貴,或者說冷酷的氣息。
事實上,連江樓的容貌極為英俊,年紀也只有三十多歲,很年輕,然而卻擁有著無上的權威與巨大的力量,所以即使他打扮得與那些行走江湖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在師映川眼中,眼前這個男子卻分明是某種意義上的半神的存在,這時有風隔水而來,連江樓身上那件輕軟單薄的武士服就被吹得瑟瑟顫動,將身體的曲線勾勒出來,若隱若現,如此一來,當真是一幅很養眼也很誘人的畫面,但是此刻不要說周圍除了他們師徒二人之外沒有其他人,即使是有,想來也沒有什麼人敢於太過明顯地直視男子的身體,只因美麗的事物雖然人人都喜歡欣賞,但是當它們出自於一位大人物的時候,那就是危險甚至致命的,很多人都還記得,當年還是劍子的連江樓是如何對待那位對其迷戀癡狂的前大周太子的——那是血淋淋的教訓。
不過師映川顯然不在此例,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事實上他也經常這麼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師映川卻是在看了連江樓一眼之後,就似有意若無意地轉開了視線,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在這樣做的同時,他又要有點疑惑地暗自琢磨著自己的心思——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但這種胡思亂想很快就被打斷,連江樓臉色如常,倒看不出什麼特殊的模樣,他目光一轉,在師映川清麗出塵的面孔上淡淡掃過,道:「如今你的修為,勉強已經差不多了,再過一段時間我自會安排相關事宜。」說著,連江樓垂下眼皮看著少年,他的表情並不嚴肅,藹然道:「……又在出什麼神?」一面說,一面用手拍了拍師映川的頭頂,表情與舉動之中倒有幾分疼愛的味道,但卻把握得十分節制,而面對著連江樓這有點難得的親近舉動,師映川不免有點尷尬地一笑,他今日才反對季玄嬰撫摩他的頭頂,但現在換了連江樓,他就啞火了,只道:「沒出什麼神……師尊,我只是想……」師映川說著,正好與連江樓的目光輕輕一觸,頓時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瞼,卻也並不猶豫,道:「師尊告誡我,要謹記不應該耽於兒女情長,事實上,師尊應該是希望我莫在情情愛愛的這些事情上面有任何牽扯,但是我是做不到的。」
他才剛開了個頭,連江樓便迅速皺了皺眉,神情專注,似是在考慮著什麼,師映川的說法應該是最貼合這少年自己的性情的,而面對著這看似不動聲色但實際上已經表明態度的一句話,連江樓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所以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師映川看著男子這樣的神情,心中微微暗鬆了一口氣,知道連江樓還是尊重自己的主觀意見的,是真的關心自己,而非一味以『為你好』的態度來強行干涉自己的事情,想到這裡,心中不禁有些感動,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師映川看到連江樓此時淡然的眼神,不知為何,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道:「……師尊莫非就從來也沒有喜歡的人麼?如果有,那麼師尊又是怎麼做的?」
話一出口,師映川就立刻想摀住自己這張不聽話的嘴巴,而連江樓亦是微抬眸光,與他的眼睛正正一對,那種直透心底的穿透力讓師映川後悔之餘,又覺得有些尷尬訕訕:自己當真是有點得意忘形了,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不曉事的弟子會直通通地詢問自己師父有關感情上的私密事的,這可的確是十分放肆的行為,討打都是輕的。
不過連江樓顯然並不怎麼介意師映川的問題,他甚至不曾遲疑哪怕一瞬,便直接說道:「……沒有。」那語氣雖然平淡,卻讓人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其中那毫無偽飾的坦然之意,事實上連江樓並不覺得自己應該遮遮掩掩地不回答,也完全不需要迴避這個問題,但就在他給出答案的這一刻,師映川在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心臟卻是忽地跳了一跳,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本能反應,他隱約覺得有些高興,似乎是一件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被搶去,只屬於自己。
正沒頭沒腦地轉著念頭之際,兩人已經走出了連江樓所住的地方,來到一片景色宜人的所在,前方草木掩映之間的亭台樓閣精巧而不失特色,佈局很是不錯,瞑色蒼茫中,古樹參天,花木葳蕤,那些珍奇的樹木往往都是有著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樹齡,用銀子也難買到,端地是歷史悠久的宗門才會具有的氣派,不過師映川這時候是注意不到這些的,他的注意力只放在了身旁的連江樓身上,只聽連江樓說道:「……你不必以為是我不近人情,映川你要知道,這世間各方勢力之間的角力,最根本的所在就是力量,而武者便是其本源,俗世中皇權雖然威重,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然而我輩中人卻不在此列,頂級大宗門翻掌之間,縱然一國也要覆滅,以帝王之尊在這種力量面前,亦須低頭,但你更要明白,宗門之中若要坐穩位置,修為才是根本,日後你如果想接管宗正之位並且坐穩,靠的就是你自己的本事,否則想要頂替你的人,永遠大有人在。」
連江樓很少會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這分明已不是單純的教導弟子,而是以宗正的身份在訓誡,而師映川也不敢打擾,只是老老實實地聽著,這使得氣氛沉寂了下去,以致於甚至有些壓抑,不過師映川並沒有覺得不耐煩,他只是有點感慨,雖然早就意識到自從當年自己踏上這條路,日後就是另一番天地,但此刻聽連江樓親口說著,心中還是倍感人生在世的艱難,他當初走上這條路就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但事實上,即使到了現在,甚至到了連江樓的這種地步,也依然不能超脫世間,依然身在紅塵之中……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師映川此刻卻偏偏想起了香雪海,是香雪海,而不是方梳碧,然而時光終究不能回去,他到底還是永遠不會再見到那個記憶中的少女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領悟令師映川心中頗不是滋味,但此刻他並不是一個人,身旁還有連江樓,而且連江樓又是並不喜歡他過多沉溺於情愛裡面,所以師映川只得讓自己收拾心情,不要露出了什麼端倪來,讓連江樓不喜,一時間微微垂眼,理順著充斥胸腔的那股複雜心緒,在心底輕輕歎息了一聲,再也沒有回味今日與季玄嬰父子二人出遊的心思了,這時卻忽然聽見連江樓道:「……在這裡等著,我稍後回來。」師映川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就看見連江樓的目光正掃過自己青色的衣袖,原來袖子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塊顏色很深的污漬,洇了衣料,師映川只一轉念,就知道應該是被剛才吃的那些果實的汁水弄髒的,連江樓生□潔,剛剛才發現衣服被污,現在自然是要回去更衣。
一時間連江樓的身影很快遠去,只留下師映川一個人在原地,師映川有點百無聊賴地走到不遠處的湖邊,看水裡的魚游來游去,剛看了片刻,忽然察覺到有人走近,而且肯定不會是連江樓,他很自然地回頭看去,卻看見一個深藍的人影正從不遠處經過,那人原本也看見有人在湖邊看魚,只不過沒有理會罷了,眼下看到對方轉過臉來看,便也凝目一瞟,剎那間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卻都是一怔。
這個人對於師映川來說並不算陌生人,面目美麗如玉,肌膚潔淨白皙,眉目間頗有些英氣,十分颯爽,或許那五官的輪廓稍顯剛強了些,使之沒有多少女性的嫵媚,便像她透露出來的性格一樣,然而與那很有些英氣的氣質相結合,就使人一見難忘了,此人眼下穿著深藍色的短袍,袍擺只蓋到膝蓋略向上的位置,露著做工精細的藍褲,腳上踏一雙黑色的小巧靴子,長髮挽成偏髻,戴一隻寶石蝴蝶髮飾,總算是顯露出幾分女兒家的俏皮來,師映川與此人雖然只見過寥寥幾次面,但也還是認得對方的臉——那與寶相龍樹隱隱有些許相似的眉目,正是山海大獄的小姐,寶相寶花!
寶相寶花也是一愣,雖然師映川與當年相比,容貌已經大變,可是前陣子師映川去桃花谷搶親的時候她也是在場的,師映川與方梳碧之間的事情她也知道得很清楚,當時就明白那搶親的美少年必是師映川無疑,現在一見之下,自然不會錯認。
當下兩人雙雙一愣,顯然都很意外,一時間都沒有出聲,片刻之後,倒是這寶相寶花先開口了,一面向這邊走過來:「……師映川?」
師映川從方梳碧那裡早已知道寶相寶花與方梳碧是極好的朋友,更何況他與這女子之間錯綜複雜的聯繫也是有些讓人尷尬,寶相寶花的兩個哥哥都與他有了那等私情,舅舅紀妖師與他師父連江樓之間千絲萬縷,而連江樓的兄長季青仙,也就是師映川的大伯,又是寶相寶花名義上的另一位父親……總而言之,如此叫人頭疼的關係若是細細論起來的話,當真是混亂不堪,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對這位山海大獄的小姐,師映川都應該客氣有禮一些。
於是師映川便微微一笑,禮貌地一拱手:「寶相姑娘。」既然知道對方的身份,於情於理他當然都不會怠慢,而寶相寶花原本還因為方梳碧和自家兩個哥哥的事情對師映川有些惱意,不過對方現在開口就很禮貌,倒讓她有些不好說什麼了,她並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況且再一想到無論是方梳碧還是兩位兄長,統統都是心甘情願,並沒有誰來逼迫,叫她又哪有立場說些什麼呢?想到這裡,寶相寶花不免洩氣,不過不管怎麼說,至少也得給師映川一點小小的難堪才是,也算讓她出點氣,思及至此,寶相寶花便把師映川上下打量了一番,卻道:「若論梳碧那邊,師劍子應該叫我姐姐,若論我兩個哥哥那邊,我便應該喚劍子作嫂嫂了,不知師劍子喜歡我用什麼稱呼才好?」
這可真是夠讓人尷尬的,一句話就把什麼都給清清楚楚地點出來,師映川臉上的肌肉頓時微微一縮,心中尷尬苦笑,他自然看見了寶相寶花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狡黠之色,不過幸好師映川可不是什麼薄臉皮的人,他的性格和年紀都注定了他完全能夠毫無壓力地裝傻,當下便面不改色地打著哈哈道:「我們各論各的就是了,各論各的。」寶相寶花聞言,相當真性情地抽了抽嘴角,卻也沒法多說什麼,只得任由師映川自來熟地與她寒暄起來,沒扯上幾句,師映川就道:「寶相姑娘怎麼來了萬劍山?蓬萊距離這裡可不近。」寶相寶花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道:「我來瞧瞧二哥和琰兒。」
她說罷,抿唇一嗤,目光在師映川臉上掃了一個來回,慢慢道:「一走就是兩年,音信全無……你是來見二哥他們的?還算你有那麼一點良心!」師映川無奈地看了看這位『小姨子』,搖了搖頭,決定好男不和女鬥,但顯然寶相寶花沒想過就這麼輕鬆放過他,這位英氣勃勃的美人兒手裡握著一條纏著金絲的鞭子,上面還綴著幾顆明珠,她打量著師映川,漂亮的臉蛋上微露諷意,隨即又平靜無波,冷然道:「梳碧現在的名聲可是夠好聽的,你當日衝進喜堂在眾目睽睽之下搶親,把她給帶走,弄得別人說什麼的都有……梳碧她現在應該是在你的白虹宮罷?你要怎樣安置她?方家她是沒有辦法再回去的,你若待她不好,她就當真是沒有存身之處了,我與她雖非血親姐妹,卻很投緣,不願見她到最後落了個沒下場!」
師映川臉上笑意收去,正色道:「我自然會好好待她。」寶相寶花亦是端容道:「師劍子,請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說著,卻是蹲身微微一禮,可見其中的嚴肅之意。
不知道為什麼,接下來的氣氛忽然就變得有點輕鬆了,師映川也很快發現寶相寶花倒是個爽性直快的女子,不加雕飾,卻偏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與她兩個哥哥寶相龍樹和季玄嬰都不大相似,但無疑是讓人容易心生好感的,一時他便向這位『小姨子』打聽起寶相龍樹的近況來:「……寶相姑娘,不知龍樹近來可還好?他現在是在蓬萊麼?」
寶相寶花嗤地一笑,隨意揚了揚自己手裡的鞭子,睨著師映川笑道:「哦?現在你身子還在萬劍山呢,在我二哥這裡,心卻跑了,到我大哥那邊去了?而那白虹宮裡還住著梳碧,說你這個人負心薄倖倒是半點也沒冤枉你!年紀輕輕的,卻是好個貪花好色的人!」
師映川知道自己現在面對寶相寶花這個女子,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少說少做,因此便只是笑了笑,不出聲,果然寶相寶花也沒有過多揶揄他,說道:「我大哥近來不在蓬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或許是聽說了你露面的消息,去找你了也說不定。」
「這樣……」師映川微微沉吟,寶相寶花倒是一笑,她張了張嘴,正要說點什麼,卻見師映川的眼神忽然一動,表情一下子變得說不出來地燦爛,配著他那張秀麗無雙的面孔,真真是動人極了,就連寶相寶花乍見之下,也不禁怔了怔,不過師映川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也令寶相寶花莫名其妙,不過下一刻她就反應了過來,於是她便準備轉過身,想順著師映川的視線方向看去,這時就聽師映川笑吟吟地揚聲道:「……師尊!」
寶相寶花頓時心中一震,這世間能被師映川如此稱呼的,只有斷法宗大光明峰的主人,二十七代蓮座,連江樓!
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連江樓怎麼會來萬劍山?寶相寶花心中下意識地想著,與此同時,身體已經轉了過去,此刻和風習習,天光已暗,有人正緩步而來,風動衣袂,恍若凌波,寶相寶花是第一次見到對方,她還來不及產生任何其他的反應,心中便已下意識地閃過一個念頭:原來大日宮的主人,生得是這個樣子!
連江樓先前的武士服已經換下,穿了一件簇新的長袍,他的目光在寶相寶花這個陌生人的身上掃視了一下,也就是在同時,寶相寶花那清澈的目光卻也迎了上來,與連江樓的目光一觸即分,但她的眼睛裡卻是閃過了一絲打量的光彩,鳳目明亮,她覺得這個男人如果肯笑一笑的話,那笑容定然是可以讓天下所有的姑娘家都為之沉醉的,不過她忽然又覺得像這樣的男人,即使是笑起來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應該也一定不會是如沐春風的,再配上那樣的一張臉,想必笑容也是鋒芒畢露,令人不敢直視。不過寶相寶花雖然腦子裡轉過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但畢竟記得對方的身份,面對著斷法宗的大宗正,即使她是山海大獄之主的女兒,也必須表達敬意,因此寶相寶花便微微欠身道:「……寶相寶花見過蓮座。」
此時連江樓已經來到近前,劍鋒也似的目光在寶相寶花身上一掠而過,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個女子,但對方的名字卻讓他立刻明白了這究竟是誰,若認真論起來,他的侄兒季玄嬰既然是對方的兄長,那麼他從名義上來講,甚至還是寶相寶花的叔父。
寶相寶花朱唇微弧,明顯是在笑,不過她並沒有再開口說什麼,倒是師映川好像什麼也沒察覺到,對連江樓笑道:「師尊,你換衣服倒還真快……我剛剛正巧遇見寶相姑娘,她來萬劍山看玄嬰和琰兒,我們才說了幾句話,師尊你便來了。」
連江樓的目光只是自寶相寶花身週一掠而過,彷彿沒有觸碰到半點的模樣,他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淺,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對於女子來說並無冒犯的目光卻讓寶相寶花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大歡喜而又無可奈何的微惱之色,好像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而且是那種男人對女人表示毫不在意的輕視,這讓寶相寶花有點莫名其妙地心跳,又有點勃勃的興奮,她是一個有些特別的姑娘,當下漂亮的鳳目中閃過一道古怪的光芒,並不掩飾自己對連江樓的好奇,笑吟吟地看著連江樓,卻又並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這個男人,真的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