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想到藏無真音容笑貌,師映川下意識地便摸了摸手腕,那上面是一串晶瑩剔透的白色珠子,散發著淡淡的清涼之氣,正是當年藏無真賜給他的寒心玉,思及藏無真兩年前見到澹台道齊時的決然,師映川倒是品咂不出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這時他與連江樓再順著路走了百餘步,眼前豁然開朗,目光所及,有假山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花木亭台之間,亦有人工形成的小小瀑布垂流而下,連江樓也不急著開口,他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把玩著掌心裡的白玉球,天空中灑下金紅的薄輝,披在他肩上,一如變了色的霜痕,而在他身旁,師映川覷著他青衣黑髮,緩步徐行的樣子,那有點兒複雜的目光投在男子身上,便是捉摸不清的味道。
兩人便好似只志於賞花觀景一般,並肩漫步前行,未幾,周圍一眼看去,已是各式精美的建築,在假山古樹之間掩映,別有趣致,處處都是不俗,師映川受到環境影響,心情也隨之放得平穩了些,這時師映川遲疑了一下,似乎接下來有話要說,不過還未等他開口,連江樓卻先他一步,說道:「……之前我說的那些話,你總有些不夠認同,不過我還是要告誡你,若是耽溺於情愛之道,對你的修行雖然未必有害,但也不會有益,你牢記這一點。」
以連江樓的性情,能夠不只一次地提起這件事情,可見他對師映川的看重,師映川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對於連江樓的愛護,他自然是感謝的,但感謝是一碼事,完全贊同又是另一碼事,便撓了撓頭,也不否認連江樓說的話自有其正確的地方,只是歎道:「修為,修為……我知道這是頂頂重要的,不過這天下的事,也不全都只有這一件,總也應該再摻著些別的東西,不然的話,這一輩子也沒多大意思,跟那些苦行僧也差不多了。」
連江樓眼中帶著純色,裡面看起來半點雜質也沒有,清如冬水,他似乎是窺透了師映川的心思,淡淡展眸,冷峭的弧線便好似一抹彎彎的鋒利寶刀,在唇間一割而過,看到連江樓這種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不快、但至少是不認可的模樣,師映川頓時只覺得心頭一堵,好像有東西塞在了胸口那裡,讓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時連江樓眸光不輕不重地一轉,那種瞬間閃現的銳利之色罩住師映川,彷彿立刻就將少年的心思看得通透無比,他冷然收回目光,道:「這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如果認為是對的,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這番話雖然說起來語氣還是平淡的,不過師映川對連江樓何等熟悉,自然能夠從中聽出些許的責怪,於是師映川便遲疑了一下,但當他看到連江樓那種高高在上,彷彿對一切都不在意的眼神時,不知怎麼了,師映川胸口那裡就一下子堵滿了什麼東西,忽然脫口道:「難道師尊你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嗎?都是可有可無的?包括……包括我?」
這話一出口,師映川就有些後悔了,而且後悔之餘他也有些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問出這種事來,忍不住心裡有些不自然,但當他看到連江樓只是微微挑眉的反應時,心裡立刻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往上衝,這讓他忘記了自己應有的態度,咬了咬嘴唇,卻不看連江樓的臉,而是微微扭過頭去,一字一句地道:「也包括我嗎?是不是我也要排在你的修行大道後面?」
「……為什麼會這樣問我?」連江樓沉默了片刻,這才問道,他臉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解,其實見到師映川這個模樣,連江樓反倒微微而哂,不過師映川並沒有看見這些,他只是有點倔強地刻意去瞧著別的地方,但是又有些洩氣,決定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了,立刻扭過了臉,不過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有些自嘲,自己在連江樓身邊這麼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對方的性子,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惱怒的呢?
但是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師映川也還是心中有些不舒服,當然,他更不會忽略連江樓方纔那嘴角上如同刀鋒層層鋪開一般的淡漠,這讓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此刻已經黯淡下來的天光再也釋放不出什麼熱量,微涼的風吹來,把最後的一絲殘餘暖意也都吹散了,只剩下空氣中某種奇怪的情緒在緩緩流動,而這時偏偏連江樓卻停下了腳步,他修長的指頭只是微微一動,手心中的那兩顆白玉球便被他不知道收在了哪裡,他看向師映川,在這時候他才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去看這個少年的反應,有些不解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話:「為什麼會這樣問我。」
在這個時候,連江樓才顯出他並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一面,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有點想笑,但他又猛地繃住了臉,稍稍扭過頭來斜睨了連江樓一眼,但總算他腦子動得極快,因此轉眼間又馬上扭回腦袋,也就順勢撇了撇嘴,連江樓見狀,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看師映川擺出這副姿態,便伸出手去:「……回答我的話。」
師映川的耳朵剛聽見連江樓說出的第一個字時,就在這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左肩忽然一緊,卻是身邊的連江樓伸手過來,直接扣住了他的肩頭,緊接著那手上已經加了力道,生生將師映川的身子給扳了過來,這一系列動作快得就發生在一眨眼的工夫裡,師映川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就已經被動地與連江樓形成了面對面的局面,他下意識地一抬眼,恰與男子目光相對,彼此四目交投。
連江樓純黑色的眸中閃了閃,驚訝之色猶未消失,兩人目光相接,如此一來,師映川頓時沒來由地有些惱羞成怒的趨勢,但他面前的人卻是連江樓,他又能怎麼樣?但是緊接著,沒有任何預兆的,就連師映川自己也沒有料到,在那麼一瞬間,逆沖的熱血猛地充斥了師映川的腦子,他忽然張開雙臂,重重地將連江樓的腰抱住,饒是連江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但師映川的這個舉動確實出乎他的意料,有些吃驚,本能地就想要發力,不過總算連江樓反應得很快,在發力之前就及時收手,卸去了力道,如此一來,也就只能由著師映川去。
師映川這一下抱得非常緊,結結實實的,以至於兩個人之間貼得一點空隙也不剩,彼此清楚地感覺到了對方的體溫,以師映川的身高,正好他的臉就貼在了連江樓的胸口位置,把連江樓平穩有力的心跳都聽了個明白,其實這時師映川自己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做,不過他忽然又賭氣起來,有許多複雜到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乾脆把臉湊得更緊密些,貼在連江樓胸口,下巴抵著繡紋精美的衣襟,在男子青色的武士服上狠狠蹭了蹭,看起來親密非常,而連江樓似乎並沒有想好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所以他乾脆不動,半響,師映川才悶悶地說話了:「……你要我回答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師映川忽然又有些惱了,事實上,他自我驚訝之餘,又覺得莫名其妙,除了現在抱住連江樓的這個舉動之外,他發現自己甚至無法用更確切的什麼言語或者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某種心情,此刻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從心底深處如同潮水一般徐徐漫了上來,淹沒了什麼東西,但他依然享受自己於連江樓而言那種亦徒亦子的身份,但連江樓顯然很煞風景,他低頭看了看師映川,臉上略顯微愕的表情證明他確實不知道這個少年在搞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去說自己想說的話,連江樓道:「你是在……抱怨我對你不夠好?還是說,你認為我不在意你?」
師映川突然間就尷尬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無理取鬧了,明明已經不是小孩子,怎麼竟還鬧起小孩子的脾氣了?他抬起臉看著男子,胳膊也鬆開了對方,臉上微微發燒,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了:「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不、不對……」連江樓皺眉打量了一下師映川,明顯不快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如今你相貌不但越來越像你娘,沒有男子氣概,怎麼連言談舉止也學那等婦人之態,扭扭捏捏不痛快!」
師映川頓時滿臉一漲,他一向是不會頂撞連江樓的,但此刻他卻只覺得胸腹之間鼓起一大團郁氣,若是不趕緊發洩出來,只怕是會把他給憋死,當真是不吐不快,師映川狠狠瞪起眼,將他的壞心情完全體現在表情上,冷笑道:「是了,就因為我像我娘,所以你看我不順眼是不是?你很不喜歡我娘是罷,所以看到我這張臉就會想起她,讓你不痛快,你甚至沒有替我把姓氏改過來,連提都沒有提過一句,讓我就這麼姓師,可我根本和師家的人沒有什麼感情,為什麼要姓師?我是你的孩子,你卻連我姓什麼都不在意……你以為我很喜歡長成這個樣子麼,我也想長得像你啊,可它偏就像燕亂雲,我也沒有辦法!」
師映川說出了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說過的話,連江樓臉上似是有些意外的樣子,但同時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師映川嘴裡說著氣沖沖的話,表面上他卻是弄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態,直勾勾地盯著倒像是很意外樣子的連江樓,緊接著,少年氣勢如虹地一甩手,順勢轉過半個身子,不看連江樓,就好像是鬧了脾氣的小孩子故意等著父母來哄一般,但連江樓顯然不是會哄人的那種人,他見師映川不再與自己對視,便也無聲地移開視線,淡聲道:「……你在跟我耍脾氣?」連江樓越是這樣,師映川心裡越是羞惱,很有點羞刀難入鞘的架勢,他磨了磨牙,兩手攏進衣袖裡,木著臉皮道:「我哪敢。」
「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情?」連江樓說了一句,但接下來卻再沒有什麼聲音了,與此同時,一股空落落的感覺突如其來,師映川心中微微一動,下意識地轉身看了回去,然而剛才連江樓所站的那個位置上已經空無一人,男子杳然無蹤,師映川的視野內只剩餘暗淡天光下的假山流水,玉閣秀亭,風從面前吹過,幾片葉子被捲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地沉靜,一片安靜,甚至靜得近似於死寂,一隻水禽孤獨地游在水面上,沒有發出一聲啼叫。
「……師、師尊?」師映川的心臟忽然停了那麼一下,他連忙遊目四顧,卻哪裡見得到連江樓的影子?師映川不禁嚥了嚥口水,提高了聲音道:「師尊?」但他儘管這樣喊了一嗓子,卻還是沒有人回應,師映川有些怕了,他呆了一呆之後,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只是,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生氣了?不會這麼小氣罷?真生氣了?」
四下寂寂,依然沒有誰來響應,師映川咬了咬嘴唇,屏聲靜氣地聽了聽,可是依然沒有任何聲息,沒辦法,他只好再次開口,這回他的聲音又提高了那麼一線,卻是隱隱發顫:「喂……師尊,我剛才只是胡說的,你別當真啊,我還是小孩子,童言無忌的!」
周圍靜得有些可怕,師映川的心開始漸漸沉了下來,從原本的忐忑變成了沮喪,這時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在意連江樓,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師徒與父子關係,或許平日裡並不明顯,也不覺得濃烈,但在此刻卻讓自己連呼吸也有些艱難……師映川再次環視四周,依然一無所獲,他怔怔地站在當地,忽然就覺得好像被抽去了不少力氣,全身的勁道都在隨著呼吸而急速地流失,師映川下意識地捏著腕上的玉珠,喃喃道:「不會是真的惱我了罷……」不過就在他心中栗六之際,一個聲音卻在身後突兀響起:「……我為何要惱你?」
這聲音不大,然而聽在師映川耳裡,卻好似平地裡起了一聲響雷,轟得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表情便僵在了臉上,他張了張嘴,卻只是無聲地吐出些許濁氣,然後他的臉部肌肉就整個放鬆起來,神色也漸漸地平靜了下去,有氣無力地歎道:「師尊……」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去,只見連江樓一隻手裡托著一大把指肚大的紅色果實,赫然站在剛才消失的地方。
也許是師映川這樣吃驚到有些失態的模樣確實很有意思,連江樓見了,倒是笑了一下,不過他並沒有繼續問剛才的那個話題,而是悠然地將托著果實的手遞到師映川面前,道:「在怪我?吃罷。」師映川啞然,他這才明白剛才連江樓到底是去幹什麼了,這個男人沒有拿什麼軟話和顏悅色地哄他,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也就是去不知道什麼地方摘了這些果子來給他吃,用這種彆扭乃至拙劣的方式來哄哄他,或者也可以說,在表達歉意?還真是……真是把他當成小孩子了?以為給點糖果點心之類的東西就能擺平他!
師映川突然就有點莫名其妙的羞憤,好像是被耍了似的,同時又有點有氣無力的感覺,然而他還能怎麼樣?面對這麼一個男人,什麼鬱悶埋怨,什麼抓狂焦躁,統統都是沒有半點用處的,因此師映川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還是伸手去把連江樓掌心裡的果實給抓了過來,惡狠狠地一下子全塞進自己嘴裡,他的手比連江樓小很多,只抓走了一半,嚼得滿嘴都是酸甜的汁水,連江樓看了他一會兒,倒是又笑了一下,這回他的笑容顯得溫和了許多,道:「……剛才的那些話你能說出來,其實我很滿意。」
呃?師映川正在嚼果子的動作停了下來,聽見連江樓這麼說,倒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這時連江樓掏出一條雪白的帕子,遞過來示意他擦擦嘴角的紅色汁水,一面心平氣和地道:「……在我看來,也許是你在大宛鎮四年的經歷所致,讓你的性子變得總有些陰沉,有話會藏在心裡,這一點你自己最清楚,所以你方才能把你心裡一直壓著的話說出來,這樣很好。」
師映川伸長了脖子,有點艱難地使勁兒吞下那一大團嚼爛的果肉,他呆呆瞧著連江樓,一面拿著那條帕子下意識地擦嘴,連江樓微微揚起濃黑的眉毛,瞥了他一眼,是直指人心的犀利:「現在倒是作出這副模樣來,剛才怎麼膽氣壯得很?」他說著,目光又移向前方,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頓了頓又道:「有話就可以說,有問題就可以問,比起一個事事都藏在心裡的順從恭敬弟子,我更希望你有反對和質疑我的勇氣。」
這番話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因此師映川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他的心思被點破,有一點點尷尬,而連江樓顯然也沒有要他回應的意思,只是將手裡剩下的果實送到師映川嘴邊,看他那動作,就好像是在餵馬或者喂兔子什麼的,師映川心下腹誹,卻也還是乖順地張開嘴,接住了幾顆果子,這時他的心情已經開始平復,能夠以平常心面對連江樓了,而連江樓的目光與他一接,又移開:「……我並不曾因為你像你娘而看你不順眼,事實上如果你確實很介意你的姓氏,那麼你可以隨我姓連,這些都無所謂,無論我與燕亂雲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都與你無關,你是你,她是她,這一點你要記住。」
師映川沉默了片刻,然後注視著連江樓:「師尊,我看得出來,你根本就不喜歡她,你們兩個人當年之所以有了我,應該是因為什麼意外,是不是?」連江樓聽了,沒有立刻回答,他回憶起從前的事情,記憶的畫卷徐徐展開,彷彿就在眼前,回到了年少時的時光,然而在他的那個世界裡,卻從來都沒有出現過讓他印象深刻無比的人或事,包括燕亂雲那樣絕代風華的傾世佳人,他頓了頓,道:「有你……的確是個意外。」
這就是意料之中了,雖然連江樓的話很直接,不過這也正常,這個男人向來就是這種不知委婉為何物的性情,也正因為如此,與其相處就是一件讓人並不享受的事情,師映川閉了閉眼睛,仰起頭來,去接受著天空下最後的一點光色,他似乎並沒有任何失落之類的情緒,這時他想起十四年前自己剛被生下來時,生母燕亂雲幾乎想動手將自己掐死的那一幕,也想起了之後連江樓到來時那種即使看到親生骨肉,也沒有任何動容的樣子。
師映川想了想,便又睜開眼睛,朝著連江樓說道:「我想我明白了,或者說早就很明白,其實我……是不被期待的,是不是?師尊,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對你而言都不是很重要,我生母燕亂雲她想要的東西,你根本不會也不能給她,在你看來,她希望與你結為夫妻,生兒育女,這些事情都是在壞你的修行,阻你的大道,是麼?所以你可以接受一位合適的道侶以助修行,卻不會要一位伴侶,就好像紀妖師,他和我生母要的東西一樣,所以你雖然與他關係匪淺,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交情很深,卻一直都不答應與他雙宿雙棲。」
連江樓聽了這話之後,表情不變,他低頭看著師映川,道:「不錯,我不需要伴侶,不過之前你倒是說過,你情願……做我的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