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淥嬋將手中的玉蟬遞到季平琰面前,季平琰年紀還很小,自然沒有什麼遲疑,更不懂得客套推辭,見那玉蟬溫潤剔透,十分好看,很能吸引小孩子的目光,當下便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拿,把玉蟬抓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著,他還這麼小,自然也不在乎別的,小臉上很是開心的樣子,而季玄嬰見此情景,只是眉頭微微一動,倒也沒有阻止季平琰收下溫淥嬋的東西,這時溫淥嬋卻伸出手來,順勢輕撫著季平琰的童髻,神色似乎有幾分愛憐地道:「琰兒,你今年幾歲了?」
這是大人們經常會逗小孩子的問話,季平琰聞言笑嘻嘻的,奶聲奶氣地答道:「我今年兩歲啦。」他說著,仰頭看著父親季玄嬰,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小手扯了扯青年的袍角,道:「父親,爹爹怎麼還不回來?」一旁溫淥嬋聽了,臉上似乎滯了一瞬,不過這剎那間的變化並沒有被察覺到,季玄嬰見兒子問起師映川,便一手撫摸著季平琰的髮髻,淡淡說道:「你爹爹有事,等一會兒才會回來。」朦朧的夜色中,青年垂目輕撫幼兒的頭髮,整個人依稀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那是一種讓人生出『既種孽因,便生孽果』之感的奇異美態,彷彿一切眩目的色彩都匯聚在了那張畫卷一般的面孔上。
溫淥嬋見狀,看著這彷彿似曾相識的情景,一時間不禁略有些走神了,不過很快她的臉上就再次露出了一個笑容,使得原本有些僵滯的表情立刻柔和了起來,她覺得自己似乎在風中依稀嗅到了季玄嬰身上的味道,那是草木混合在一起的氣息,好像還有湖水的濕潤清涼,但無論究竟是什麼味道,都令她感到淡淡的沉醉之感……溫淥嬋美麗的玉容上微微顯現出一絲潮紅之色,飛快地出現又更快地消失,與此同時,她的雙目當中閃過一縷溫柔,袖中的素手卻已悄悄握起,整個人有了幾分斬釘截鐵的味道——不,哪怕他已經有了孩子,有了別人,可是我怎能心甘情願地將我最喜歡的季哥哥讓給其他人,我是那麼地喜歡他……不能!
這時季玄嬰正替季平琰整理著衣領,溫淥嬋暫時收回心中百般念頭,微笑道:「這麼長時間不見,季哥哥看起來比起以前卻沒有什麼變化。」季玄嬰看了她一眼,道:「……你與先前也是一樣。」溫淥嬋聞言,一手輕撫自己的鬢髮,輕歎道:「是麼,可我卻覺得和從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了……」她言語之中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或者只是隨口道出的無心之語,不過這時溫淥嬋很快又笑了笑,對季玄嬰道:「怎麼不見師劍子?」
溫淥嬋雖然這樣問,但也只是為了引出話題而已,畢竟方才季平琰已經問起,而季玄嬰也已經說了師映川有事要辦,不在此處,更何況其實溫淥嬋已經從某個渠道得知師映川去了萬花宮,並不在這裡,否則她又怎會貿然到來。不過她的這些心思季玄嬰自然不會知道,因此他便很是不經意地說道:「……映川先前去了萬花宮,還不曾回來。」
溫淥嬋眼中很明顯地閃過一絲不贊同的神色,說道:「師劍子已經離開了兩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琰兒,實在應該多陪陪孩子才是。」她只提季平琰,卻不肯說師映川與季玄嬰久別重逢,應該多多在一起相處,不過女性的這些細微之處才會流露出來的小心思卻往往是男人不會注意到的,所以季玄嬰並沒有聽出什麼端倪,他看了溫淥嬋一眼,那目光明明擦過了對方嬌艷如花的臉,但神色之間卻完全是沒有放在心裡的樣子,與他看師映川時的樣子差距極大,不可同日而語,季玄嬰說道:「既然是宗主派人請他過去,想必是有要事。」他其實並不是特地為師映川說話,但卻自然而然地就開口維護著對方。
溫淥嬋笑了笑,沒有就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什麼,但季玄嬰維護師映川的態度卻令她心中不禁微微刺痛起來,不過溫淥嬋馬上就調整好了心態,她望向遠處的瀑布,淡然笑道:「季哥哥和琰兒想必也是剛剛用過飯罷,不如一起走走?」她如此開口相邀,季玄嬰也沒有什麼拒絕的必要,雖然他心中早就知道溫淥嬋對自己的情意,但季玄嬰認為只要自己本身沒有這種回應對方的意思,那麼就沒有什麼必要刻意地不與溫淥嬋接觸,更何況他性情坦蕩直接,並不覺得與溫淥嬋在一起有什麼讓人誤會的,況且兩人自幼相識,他雖然對溫淥嬋沒有男女之情,但至少也算是朋友,因此便很乾脆地同意了對方的提議:「……也好。」
一時三人便慢慢散步,季平琰天真可愛,時不時就有令人發笑之舉,不經意間活躍著氣氛,溫淥嬋則是與季玄嬰輕聲說著話,不過季玄嬰雖然也時不時地回應著溫淥嬋的話,但很快的,青年的目光便只在前面蹦蹦跳跳玩鬧著的季平琰身上流連,時刻注意著男孩的情況,這也表明季玄嬰即使平日裡並不見如何寵愛季平琰,但事實上卻還是非常在乎自己兒子的,這也是天下間所有為人父母之人的共性,似乎只從自己的孩子身上,就可以得到極大的滿足和安慰。
兩人交談之餘,季玄嬰也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溫淥嬋時不時投來的明亮火熱的目光,他望了一眼溫淥嬋,心中不禁有些古怪的感覺,這個女子不但容貌極為美麗動人,而且天資修為也是不錯的,出身也很好,確實是世間一等一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人愛慕,想要博得佳人芳心,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溫淥嬋對自己的情意,按理說能夠受到這樣一個美人的青睞,只怕是天下絕大多數男人的夢想,但自己卻偏偏對溫淥嬋生不出什麼男女之情,即使在還沒有認識師映川的時候就是如此,更不必說現在自己對師映川的感情已經頗為深厚了。
想到此處,季玄嬰神色不動,只負手與溫淥嬋慢慢走著,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卻不知溫淥嬋走在他身旁,心中卻在想著許多事情,彼時清風拂面,溫淥嬋感覺到身旁男子所獨有的氣息,一顆心卻已經恍惚起來,只覺得人生至此,也許就是再無遺憾了。
這時三人已經來到了瀑布前,此處原本是季玄嬰經常流連的地方,景色很美,溫淥嬋從來沒有來過這裡,現在卻終於得以一窺全貌,她環視著周圍,雖然季玄嬰的這處清修之地的環境十分幽雅宜人,可看在溫淥嬋眼中,卻是與旁人的側重點不同,她無心去讚歎這裡的景色是如何美法,她關注的是其他方面——瀑布這裡也許是季玄嬰時常撫琴的地方,遠處的小樓裡有季玄嬰住過的痕跡,草地上有季玄嬰踏過的足印,花叢中有季玄嬰賞玩過的鮮花……整個的這片地方,每一寸每一分都沾染著自己喜歡的男子的氣息,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她與季玄嬰兩個人。
這個想法不禁讓溫淥嬋覺得有些歡喜,她心念一動,蹲下來將纖纖素手伸進瀑布下方的水潭裡,只覺得十分清涼,便笑道:「……季哥哥住的這個地方當真很是不錯,也算一方世外桃源了。」季玄嬰不知溫淥嬋的心思,只微微點頭道:「此處的確風景宜人。」
兩大一小的三個人在瀑布這裡,看起來倒很像是和睦美滿的一家三口,只是溫淥嬋此時正懷著極重的複雜心思,雖然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麼,但若是極細心之人的話,就能捕捉到其中的蛛絲馬跡,不過季玄嬰是個男子,哪裡有那麼細膩,因此也沒有察覺到什麼,倒是季平琰興致勃勃地在水邊玩著,氣氛似乎還不錯。
不過就在這時,遠處卻有人正冷淡地看著這裡的畫面,這人身姿筆挺如松,站在一大片花叢之後,一襲白底金領的對襟衣裳,青白大外袍,正是向游宮,他冷冷遙望著遠處瀑布那裡的兩個身影,尤其是其中那個窈窕的倩影,極清秀的面容上一派淡然,可他神情之間雖然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但細細看去,就會發現那雙目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隱隱流轉,依稀有火焰生出,不過很快向游宮的眼神就平靜了下來,他不再看溫淥嬋,而是將視線的焦點移到了季玄嬰身上,目光也隨之柔和,但更夾雜著深深的莫名之色——就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自己曾經與季玄嬰談論武學之道,切磋琴技,也與對方聊聊天,不著痕跡地說些讓季玄嬰開心的話,那是多麼好的時光,可惜卻太過短暫。
思及至此,向游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那座小樓,之前他離開之後,季玄嬰與師映川兩個人會做些什麼呢,也許是彼此親暱相擁,也許是親吻狎作,那秀美如玉的少年很可能很愜意地躺在季玄嬰的懷裡,兩人說著情話,在那種情況下,季玄嬰可還會記起他向游宮麼?
一時間向游宮忽然就有些意興闌珊,這些無所謂對錯,也無所謂黑白,他的問題僅僅是這看似荒唐的心思而已,這些念頭,沒有辦法寂滅……不知不覺中,向游宮的目光已經直直地看著季玄嬰所在的方向,兀自出神,半晌,他面上神情一動,目光已是凝定起來,向游宮再次看了遠處的季玄嬰一眼,卻沒有走過去,只是轉身靜悄悄地離開了。
一時向游宮回到他與白照巫的住處,他剛一腳踏入院內,就見白照巫背著手正在一叢早開的白菊旁邊站著,似在賞花,當下兩人目光一觸,白照巫道:「出去散步?」
「嗯。」向游宮有口無心地應著,白照巫卻似乎是發現了什麼一般,他看了看向游宮,眼中若有所思,當然,他不想將某些話直接說出來,目光瞥向青年的臉,心中微微搖頭,此時白照巫看到向游宮這般情狀,他甚至不用再多想什麼,就知道向游宮所去的地方必定是某人所居之處,一時間似笑非笑地揚眉道:「散步……是去妙花公子那裡『散步』了罷?」
此話一出,向游宮眉心頓時一跳,隱約感覺到某些事情,但他很快回神,反問道:「那又如何?」白照巫聽了,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他看著向游宮,這人與他是師兄弟,都是武帝城城主赤帝姿的徒兒,兩人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自然不同,既是朋友也是兄弟,雖然平時白照巫看似性情懶散,與向游宮相處之際往往沒有什麼正經的態度,但是事實上他還是關心自己這個師兄的,並不希望向游宮為了什麼事情而自誤,因此在發現眼下向游宮的情緒隱隱有些不太對頭的情況下,白照巫想了想,便比向游宮更早一步,開始轉換話頭道:「你可真有雅興,莫非這個時候還去季玄嬰那裡斗琴?現在映川已經回來了,人家兩個人這麼長時間沒見面,只怕是如膠似漆的,裡面還夾纏著一個小鬼頭,一家三口團聚,想必是不歡迎旁人去打擾的……」
照理說,白照巫應該好好勸解向游宮一番,可他知道自己這個師兄的脾氣,這種事情基本上是聽不進勸的,所以最好還是先旁敲側擊為好。
如此一來,白照巫就好像是不經意似地聊著閒話,說的大多都是有關師映川與季玄嬰的話題,他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觀察向游宮,卻見向游宮神情平平,似乎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不過白照巫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對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到底還是捕捉到了一些端倪,每當白照巫的言語涉及到季玄嬰時,向游宮就顯得關注起來,雖然很不明顯,卻瞞不過白照巫的眼睛,看著向游宮這個樣子,白照巫不免摸出了一些門道,他頓了頓,忽然間話題一轉,說道:「你今日自從白天的時候給季玄嬰送琴譜回來,就顯得悶悶不樂,這是怎麼了?」
「哪有,我有什麼事情能悶悶不樂的。」向游宮極不明顯地一怔之後,便立刻揚眉輕笑起來,順著對方的語氣往下說道:「莫非你以為只有像你這般沒心沒肺的,才算是開心不成。」
「也許罷。」白照巫模稜兩可地認同了向游宮的說法,不過他顯然並不打算就此結束兩人之間的對話,但正當他要再度說些什麼的時候,向游宮卻先他一步說道:「……不過是出去一趟而已,莫不是如今我去哪裡,還要向你匯報行蹤了?」
這話聽起來似乎只是正常的玩笑之語,語氣也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白照巫卻從中聽出了一絲隱隱的躁意,一時間白照巫心中已是再敞亮不過,而這情形也看得讓人有些無奈,畢竟這其中的複雜關係當真是叫人眉頭不展,因此白照巫沉默了半晌,方抬眼朝著向游宮看來,甚至連稱呼也變得正式了:「師兄,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剛說了這麼一句,他似乎就才反應過來,又覺得這麼說的範圍太過模糊,不夠準確,因此便皺了皺眉頭,乾脆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為的什麼事煩心。」
向游宮眼神一動,目光卻從白照巫身上移開了,只當作看不見,淡淡道:「沒有什麼……你今天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囉嗦。」白照巫冷笑一聲,負手看著向游宮道:「我囉嗦?我是為你好,你以為我白照巫願意像個老媽子似的這麼跟你說話?」說罷,白照巫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繞下去,於是決定乾脆直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算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面前的向游宮,道:「我承認那季玄嬰的確是一個極為出色的男子,但是向游宮你不要忘了,他早就是映川的情人,甚至他們還有一個兒子,而今天在吟雪小築你也看見了,他們的感情很好,所以你告訴我,你憑什麼想介入到他們之間?你覺得你有機會嗎?!」
一言既出,周圍頓時死寂一片,向游宮目光一震,牢牢迫視住白照巫,片刻之後才再次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當他看到白照巫的眼神時,不知怎地,便不想否認什麼了,只淡淡道:「……你都知道了?」白照巫顯然是對此事頗有不快,一貫性情肆意的他在這個時候,言語之中甚至都流露出了幾分尖銳之意,道:「我自然知道,莫非你忘了,你跟我可是打小兒就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你近來的一舉一動有哪一點能瞞過我的眼去?你的心思別人看不出來,不代表我也什麼都猜不到……」
白照巫說著,看著神色微動的向游宮,心中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便住了口,暫時將這番話告一段落,但是他頓了頓,還是沉聲道:「沒可能的,你認識季玄嬰太晚,若是你在映川之前與他相識,或許還能有些指望,但事到如今,你覺得你憑什麼能讓有情人又有兒子的妙花公子移情別戀,跟你成就好事?向游宮,你還是算了罷,不要自尋煩惱。」
「……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夜間的風不暖,似乎有些隱隱的涼意,就好像向游宮此時的語氣,男子清秀的臉上表情沉沉,若是平日,向游宮不會如此,但現在他心情低落,卻是沒有心思做什麼表面功夫……就像是所有的天之驕子一樣,向游宮一直都是個驕傲的人,他的天資,他的修為,他的身份地位和才情等等,都是他驕傲的理由,但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卻無法給他任何的倚仗之力。
白照巫見向游宮態度如此,分明是不聽勸告,心中還是存著那種念頭,一時間不禁有些擔心與惱怒,他皺眉看著向游宮,道:「總之我話已經說到了,聽不聽只在於你……」但這話卻已經遲了半步,向游宮轉身而去,已走得遠了。
卻說師映川在萬花宮陪著傅仙跡與連江樓用過晚膳,又喝茶閒談了幾句,他是極有眼色的人,知道傅仙跡和連江樓一定有話要私下商議,因此不等有人開口,便自己先起身向傅仙跡笑吟吟地道:「我以前聽玄嬰說過,他說萬劍山的萬花宮比我的白虹宮還要好,今日既然有機會來了,我就想到處看一看,真君應該不介意罷?」
傅仙跡哪裡會不知道師映川這是主動迴避,給自己與連江樓空出地方議事,心中不禁暗暗點頭,覺得師映川小小年紀,卻難得是個眉眼極通透之人,一時便頷首微笑道:「去罷,只是我這裡地方倒不小,你卻莫要轉暈迷路了才好。」師映川笑瞇瞇地道:「真君放心,我一向是極認路的。」他說著,又向連江樓道:「師尊,那我就出去了。」見連江樓點了頭,這才退了出去。
師映川來到外面,一時清風拂面,又想起季玄嬰與自己可愛的兒子季平琰,心情也不禁變得愉快起來,他沿著一條小路漫不經心地走著,無所謂走到哪裡,一路上欣賞著沿途的景致,倒也自在愜意。
這萬花宮不愧是一派宗主的所居之處,比之連江樓的大日宮也不遑多讓,師映川走了不多會兒,就來到一處景致極美的所在,這裡的花草、流水、小亭等等倒還是其次,難得的是栽種的樹木並不是什麼四季常青之類的觀賞性樹木,而是一棵棵的果樹,並且枝頭大多都沉甸甸地掛著已經成熟的果子,樣子十分喜人,師映川見了,便走了過去,想要摘幾個嘗嘗。
不過他剛一走近,就立刻發現了異樣,當下師映川抬頭向一棵果樹上看去,道:「是誰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