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道齊大笑不已,那是一場痛快淋漓的笑,但同時也是野獸受傷之後的嗚咽,他在笑藏無真,也在笑自己的苦苦強求,就連嘴裡吸入的空氣甚至都有了一絲火辣辣的感覺,他一隻手捂著自己笑到抽痛不已的腹部,另一隻手則抬起來指向遠處臉色蒼白的藏無真,指尖微微顫抖不已,他的笑聲很快就變得支離破碎,再不成音,每一點笑聲好像都是在貪婪地吸收著他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生命力,空氣與聲帶摩擦著,發出『沙沙』的嘶喘,彷彿垂暮的老人——
愛到恨,恨到絕,究竟要怎樣才能讓我忘記你,讓我能痛痛快快地斬斷你我之間的牽絆!
直到那笑聲終於逐漸低了下去,最後慢慢消止,澹台道齊這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帶著幾分血腥味道的濁氣,顫抖的指尖也穩定下來,他指著舊傷發作的藏無真,臉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心如古井,再也不曾湧起一絲波瀾,只啞聲道:「摧心劍……藏無真,這麼多年來,每三天就發作一次的滋味好受麼?你可記得我當年在捨身崖的話:你既然負我良多,那麼你就也嘗一嘗這心痛的滋味罷,有生之年永遠受這摧心之苦,讓你知道究竟什麼叫作心如刀割!」
「……藏無真,我澹台道齊寧願捨棄一身所有,只要能與你此生相伴,就已足矣,哪怕是日後生死輪迴,肉身腐朽,也不能磨滅我對你的不捨,可是你卻是怎麼對我的?怎麼對我!」
最後一個字說完,澹台道齊突然間仰頭放聲嘶吼起來,無數糾纏在心底的愛恨從咆哮中被擠出,被死命地從喉嚨裡逼出來,澹台道齊的聲音裡不知道是攙雜了什麼手段,但凡聽到耳中,就會產生一種令人深深陷入窒息、幾乎快要發瘋的感覺,直震得四周鳥雀走獸奔散急逃,藏無真跪倒在地,急促地喘息著,如今的他已經並非很多年前的那個藏蓮座,那個目中無塵的冷漠男子,此刻耳邊迴盪著澹台道齊彷彿瘋了一樣的連續不斷嘶吼,藏無真在劇痛之餘,心中明滅不定,突然間就明白了自己對澹台道齊的情意——怎麼會沒有情意呢,怎麼可能會沒有?不但有,而且從來都沒有消失甚至沒有變淡,自己真的是忘記了麼,還是只不過將其埋在不可知的地方,自以為已經揮劍斬斷,可是一幕幕的回憶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跳出來浮現在眼前,如果不是情深義重,又作何解釋?這麼多年以來,自己何嘗不是在自欺欺人!
一想到這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刻摧心劍發作的緣故,藏無真只覺得自己堅穩如石的道心在搖搖欲墜,然而他是性情何等高傲之人,縱使這麼多年以來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忘記過澹台道齊,縱使難掩愧疚,縱使對澹台道齊依然有情,但以他的為人,又豈會說出這些年來自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更不必說回心轉意,向澹台道齊承認當初的錯誤的選擇,求得原諒!過去的都已經過去,留下來的恨卻是永遠不可消弭的,兩人之間,早已經無可轉圜了!——
破鏡難圓!道齊啊道齊,是我負你,但縱然如此,對於所走的這條路,我,沒有後悔!
心口位置的疼痛越來越強烈,藏無真的肩膀在微微顫抖著,體表冒出來的一層層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澹台道齊在瘋狂的嘶嘯中看到了這一幕,心中閃過扭曲的痛快之意,然而他的身體卻暴露了他最本能的想法與反應,看著藏無真痛苦的樣子,澹台道齊下意識地就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觸摸到對方,似乎想要將遠處那個正一動不動地被巨大痛苦狠狠折磨的男人抱住,即使下一刻他就猛然間清醒過來,轉眼之間就已斂去萬千柔情,驀地收回了手,即使他這一番舉動並不明顯,可是正陷入痛苦的藏無真卻好像若有所覺一般,忍痛吃力地微微抬頭看了過來,澹台道齊見狀,嘶吼頓止,緊接著猛地站起身,卻是一臉冷酷的笑意,然而一隻負在身後的手卻是緊緊攥著,力氣大得已經令手背上浮現出淡淡青筋,明顯是心情動盪之極。
此刻澹台道齊看著臉色白得怕人的藏無真,兩人如此對視著,互相從對方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有意義的東西,這兩人其中一個出身斷法宗,身居大宗正之位,當年乃是驚才絕艷的無雙男子,另一個則曾經是萬劍山的不世奇才,天資橫絕,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無愧劍中之聖,然而到底天意弄人,這樣的兩個人曾經花前月下,舉案齊眉,到如今,卻物是人非!
澹台道齊忽然平靜下來,他抬手緩緩擦去臉上已經有些乾涸的血淚,傲視寰宇的雙目之中冷幽幽地泛著微光,他定定看著眼下仍然遭受著折磨的藏無真,許久,突然一聲輕歎,他血紅的嘴角似是微微扯起,在這個時候,他似乎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心平氣和的模樣,甚至眼中也柔和起來,依稀是當年那個沉浸在柔情蜜意當中的男子,澹台道齊目光如溫涼的風,緩聲說道:「……無真,還記得當年你我在一起的時候,空閒時我常常會陪你一起看些話本閒書之類的東西打發時間麼?我記得那時我們看的所有的書中總是會寫兩個人歷經磨難之後終於走在一起,自此相敬如賓直至終老,一生幸福快樂,可是卻沒有一本書寫過他們之間也會爭吵,會有分歧,甚至會改變心意,如今看來,這真的是很可笑也很虛假,都是騙人的,因為人的心是這世上最複雜的東西,在經歷了太多的風霜之後,不會永遠都還是當初的那顆心。其實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可以是很牢固的,但同時也是很脆弱的,天下真正能有幾人可以做得到經霜更艷,遇雪猶清?情愛之事發自於內心,而心並不是不變的,也會老,也會變,也會冷,你我之間在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之後,你不再是我當初遇見的那個藏無真,而我也不再是曾經的澹台道齊,既然如此,那麼我對你的感情難道還會是原來的樣子麼?當年我去大光明峰找你的舉動,在現在回首看來,真的是太愚蠢了,因為就算我那時想盡辦法令你回心轉意,再次回到我身邊,可是你我之間的那份感情,真的還會是我們最開始時的樣子麼?」
說到最後,澹台道齊又是大笑,笑聲狂放而充滿了肆意之態,那是一種捨我其誰的高傲氣概,睥睨天下,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戰意,散發出強大到令人感覺極度壓抑的氣息,藏無真此時正處於最難熬的時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極力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太失態,他看破了澹台道齊的心思,冷汗滾滾中,他忽然展顏一笑,那笑容宛若青蓮,悠然綻放,任憑萬丈紅塵也不能令其稍染塵埃,藏無真笑著,艱難而斷斷續續地道:「你要如何,我都……接著便是……」澹台道齊卻沒有開口,而是突然間邁步向前走去,走向藏無真,他來到男人面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人,然後他蹲下,癡癡凝望著情人臉上那美得驚心動魄的笑容,藏無真的一雙眼睛猶如新月出水,那是最清澈也最悠遠的眼神,迭影連重,無盡心動,澹台道齊喃喃著:「你向來高高在上,不將一切放在眼中,這其中也包括我,可對?」
說著,他的手忽然緩緩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摸一摸男子晶瑩如玉的臉,但是在指尖距離那面孔只剩下半寸左右的時候,澹台道齊卻猛地垂下了手臂,終究沒有碰到對方,他輕聲說道:「我自幼習武,在遇到你之前,只知仗劍走在我自己的那條道路上,不曾回過頭看看周圍的風景,而你我之間曾經那些快樂的日子,是我一生當中最珍貴的時光,我原本以為那是老天對我前半生孤獨的補償,可是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原來只是一個陰謀,你將我當作了煉心之石,用以追求你所謂的大道,我無數次質問上蒼,為什麼我在付出了那麼多之後卻依然沒有得到回報,到頭來只是一場空,這究竟是為什麼?無真,無真,你說,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啊?」
話到這裡,澹台道齊耳中似乎響起了自己從前經常唱給藏無真的那首情歌,然後悠悠響在心頭,他自嘲地一笑,笑得肆意,也笑得苦澀,歎息著說道:「我本以為自己在遇到你之後,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以為我們兩個人可以一直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後來我被你毫不猶豫地拋棄,那時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最幸福的人,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這些年我一直都被困在捨身崖,我經常會思考我們之間的事情,後來我明白了,原來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天長地久,什麼美滿無缺,以往所有的快樂和幸福原來只是為了把最後的結局襯托得更悲慘一些,就好像那鮮花一樣,越是開得美麗,等到凋謝的時候才越會令人感到難過。」
這時藏無真已經閉上了眼,面上再看不到任何表情,任冷汗滾滾而落,澹台道齊見狀,有些沙啞地笑了起來,他終於再次伸出手,摸到了藏無真已經被汗水打濕的頭髮,那久違的觸感令他情不自禁地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白皙的手與黑色的長髮彼此契合無間,澹台道齊的嗓音中透出不盡餘韻,淡淡道:「……無真,你我恩愛多年,彼此對對方都很熟悉,但你可知我此生最得意的武功是什麼?不是我的『涼雀九式』,也不是曾經讓你讚賞有加的『照月三十二奔雷』,甚至不是『萬劍朝宗』,而是你從來都沒有見過、我也從來都沒有用的一套劍法。」
澹台道齊低低而笑:「無真啊無真,你可知道我在捨身崖的這些年裡都是怎麼熬過來的麼?自從被囚禁在捨身崖之後,在那些年裡,我再也沒有用過劍,我被囚禁在那裡,除了想你恨你之外,就是不斷地練功,不斷地修行,後來我自己創出一套劍法,我把它叫作『情人劍』。」
「……這是只為你一個人所創的劍招,哪怕我脫困離開大光明峰之後,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使出過這套劍法,因為我的『情人劍』不是用在其他人身上的,而是專門給你,我的情人藏無真來嘗試,除了你藏無真這個人之外,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讓我動手用出這套劍法,因為他們根本不配,縱然是這世上可與我比肩的強者,甚至比我更強,那人也依然不配讓我用出這一劍,只因這一劍只能是給你,也只能給你,我唯一愛過的人,我唯一的情人,這是刺向至愛之人的一劍,絕情如斯,如果沒有海一樣的恨意,萬難有勇氣刺出這一劍,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此深切的情意,萬般恩愛,我是否真的能捨得揮劍而斷,沒有半分遲疑?」
藏無真閉起的眼睛驀然睜開,澹台道齊血紅的嘴唇正微微翕動著,他想要告訴這個人,自己究竟是多麼愛著對方,愛到發了狂,即使是為此遍體鱗傷也再所不惜,即使老了、死了,到了下一個輪迴,卻還是不能抹去心底的那一抹剪影!可是這些話都沒有說出來,他開始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原本正在撫摩藏無真頭髮的手緩緩移動,來到了男人汗津津的臉上,此時此刻,澹台道齊臉上的表情溫柔如水,但也決絕如斯,縱使心頭有千種糾結萬般不捨,但既然已經作出了選擇,那麼要的就是一個痛痛快快!他的語氣是沉靜中透著絲絲迫人,低聲說道:「我要當著你的面全力使出這一劍,這是給你看的,只會是給你一個人看……無真,在遇到你之前,我未曾一敗,甚至也許是天下無雙的劍者,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對手,你很強大,甚至在當年將我擊敗,然而就在今天,就在這個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我要將你擊敗,用這種方式讓我的心徹底平靜下來,也徹底斬斷你我之間的一切……你我之間,唯有一戰!」
澹台道齊猛然間厲聲喝出這最後一句話,與此同時,藏無真心神陡然一顫,就見澹台道齊起身大笑,黑髮在風中四散飄揚,在這一刻,藏無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來自於澹台道齊身上的,那種絕對自信的無上鋒芒!男子黑髮飛舞,雙眼犀利如電光,戰意高昂,在這一刻,藏無真心頭突然大痛,比方才單純的痛楚更加痛上十倍,只見澹台道齊眼中再沒有一絲一毫纏綿無盡的情意,他笑著,長眉如劍,此刻心中羈絆一去,整個人當真就是一頭飛入雲端的神龍,縱橫四海,朗聲道:「在今日之前,我還一直無法真正作出決斷,但是當我感覺到你的氣息,知道你來到這裡的那一刻,我就突然作出了決定,今日我與你一戰,就是要斬斷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切恩怨情仇,自今日之後,我也許就可以放下一切,這世間之事再也與我無關!」說到這裡,澹台道齊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波瀾,他的袍角在風中瑟瑟飛捲,輕聲說道:「無真,你我之間自從當年一戰之後,就已經無可轉圜,無從挽回,但是我承認,我澹台道齊還是深愛著你,甚至直到如今、直到此刻都還是如此,可是無論今日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難面對,我還是已經作出了選擇,不管多難都要這樣選擇,這才是堂堂鬚眉男子所為,不是麼?」
周圍花開如海,滿眼都是無盡的美景,青山,綠水,白雲,紅花,古樹,無處不醉人,然而身處這動人的景色之中,卻找不到昔日的半點柔情蜜意,澹台道齊眼中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意味著他真正已經作出了決斷,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半點的動搖,這時他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十分好看,也十分穩定,就是這樣的一雙手,曾經為情人拿過御寒的衣物,做過對方愛吃的小菜,在對方讀書時靜悄悄地添過燈油,也在鴛鴦帳裡動情地撫摩過情人完美無瑕的身體,而到了今天,這一雙手卻要用來生死相博,傾力一戰!
「……在被囚禁於捨身崖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我都在想你,無時無刻都在想你,恨你,思念你,於是終於就有了這『情人劍』……無真,如果沒有對你的無窮愛意,記不得你曾經的溫柔,你的那些綿綿情意,那麼我根本就無法創出這套劍法,因為這劍法本身就再溫柔不過;但如果沒有對你如此絕情所產生的無窮恨意,自己肝腸寸斷時的絕望心情,那我也根本無法創出這套劍法,因為這劍法本身就再狠毒決絕不過!所以在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比它更加溫柔的一劍,也不會有比它更狠絕的一劍,這是我澹台道齊在多年後的今天,送給你的見面禮物。」男人喃喃說著,猩紅的嘴唇彷彿要滴出血來——此刻你的心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說話間,澹台道齊身披素袍,黑髮在身後飛舞,整個人充滿了壓迫感,他忽然向後退開了幾步,靜靜看著仍然被痛苦劇烈折磨著的藏無真,平靜地道:「我曾經對連江樓那小子說過,我決不會交出摧心劍的化解之法,除非你親自來見我……那麼現在,你已經來見我了,這摧心劍之苦自然就不必再受了。」澹台道齊說罷,抬起右手,一指重重點出,頓時自指尖射出一道青色的真氣,精確無誤地打入了藏無真的肩頭某處穴道,與此同時,藏無真猛地張開嘴,逕自噴出一口黑色的淤血,心口位置那一縷折磨了他多年的劍氣就此被化解,盡數消失無蹤。
身體的顫抖戛然而止,冷汗迅速消失,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過來,藏無真粗重地喘息幾下,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看向幾步外的澹台道齊,一雙幽深如星空的眼眸看著對方,裡面流露出淡淡的複雜之色,但是緊接著,藏無真的身上突然就爆發出滔天的戰意,那種冷冽無比的氣息令人膽寒不已,澹台道齊頓時就發現自己被這股氣息緊緊地鎖定,此刻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威脅,強烈得甚至可以威脅到自己的性命,就見藏無真張口一吐,噴出一道白氣,隨後依稀化為朵朵白蓮,皆是無盡劍氣,這時藏無真微笑起來,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道齊,你我之間,也確實該做個了斷了,那麼就讓我看看你為我所創的『情人劍』,究竟是怎樣的至狠至絕,我想這套劍法應該已被你賦予了靈魂和生命,在你的手中真正活了過來,可對?」
「……是啊,的確如此。」澹台道齊亦笑,他想起自己不知多少次揣摩修正著這一套劍法,想起那絕世的寂寞與愛恨,他的身體紋絲未動,只有黑髮在風中飛舞,他凝神看著藏無真,半晌,終於說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問你。」藏無真神色無波,緩緩道:「……你問。」澹台道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要問你,你此生之中,是否真的愛過我?」
藏無真袖中的手幾不可覺地一顫,卻並沒有回答,澹台道齊見狀,不知道心裡是否有了答案,只見他輕輕笑了起來,迎著陽光笑得燦爛,然後右手抬起,並指為劍,剎那間劍氣縱橫,此時此刻,澹台道齊的目光溫柔無比,他深深說道:「……無真,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