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雖然聽見了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但是前方那一青一白的兩個身影卻只是若無其事地走著自己的路,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過現在聽到了這句話,其中那穿著青衣的少年便停下步子,轉過身來看向那說話的人,少年的臉上帶著桃花色,酒意醺然,他微微一笑,把肩上扛著的沉甸甸麻袋放了下來,這才點頭道:「……是我。」
氣氛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變得壓抑肅穆起來,那青年將領神情微凜,沉默了片刻之後,才輕聲道:「不知劍子這個時候是要去哪裡?」師映川用手很隨意地一指那高高的城頭:「喏,如你所見,就是那裡。」話說至此,少年忽然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的黑壓壓鐵騎,這些人身上都穿戴著沉重的盔甲,因此沒有一個人下馬,少年的目光掃視了一周,然後就定在了那為首的青年將領臉上,淡淡道:「很奇怪,我的行蹤莫非還要向你們匯報不成?」
青年將領的臉色似乎變得微微難看起來,但他沒有表示出絲毫不滿,只是利落地翻身下馬,然後緩緩施了一禮,道:「劍子的行蹤我自然無權過問,只是職責所在,還望劍子見諒。」他說話的時候,身後那些驕傲的大周鐵騎也無法繼續安坐在馬背上,統一翻身下馬,沒有人出聲,因為有些時候,在有些人面前,從來不存在什麼甲冑在身不便行禮的說法。
這時那將領忽然聽見與師映川同行的白衣青年道:「……映川,不要再跟這些人囉嗦了,再耽擱下去,這東西就快臭了。」聽到這很不客氣的一番言語,年輕將領不禁微微皺眉,說話的青年容貌較為英俊,眉心中間有一抹顯眼的詭異紅色,神情微醺,只不過這時將領注意到此人的眼神中有著淡淡的陰戾之色,顯然是有些不耐煩。
這時卻見師映川擺了擺手,嗤道:「寶相你又胡說八道,這又不是酷暑的天,何況從剛才到現在的時間又不太長,哪裡這麼快就會臭了?」師映川說罷,又把視線轉了回來,輕笑一聲說道:「……這麼興師動眾的,不知這位將軍是要做什麼?」
年輕的將領看了一眼地上的麻袋,然後就客客氣氣地說道:「職責所在,不知劍子來此處所為何事?這裡若非軍中守防之人,是不得擅自來此的。」
「我要做什麼,不是你能夠過問的事情。」師映川淺淺一笑,語氣卻突然疏冷起來,他彎腰重新扛起了那個沉甸甸的麻袋,毫不吃力的樣子,那將領見狀,沉默片刻之後,忽然就自嘲一笑,對於普通人來說,真正的武者世界離他們很遙遠,但即使如此,武者的力量卻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這個世界,這一點每個人都很清楚,更不必說像年輕將領這樣的人物,他一向是一個很驕傲很自信的人,不但自身優秀,更有著很深的背景,然而現在面前這個少年的名字,卻足以讓他必須保持一份足夠的尊敬,這份攙雜了太多複雜情感的敬畏不僅僅是針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少年,更是向著少年身後的某個龐然大物。
但是他還是不能就這麼離開,哪怕他無力也不敢阻止任何事,但至少他必須留在這裡,見證著某些事情的發生,因此年輕將領站在原地,目送著兩人繼續前行,這時師映川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眉頭微挑,帶著點嘲弄的意味說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哪一方的人,也沒有興趣知道,這裡面的水太渾,我無意去趟,不過我現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剛才來得匆忙了些,忘了帶點東西,那麼你現在就來得正好了。」
年輕的將領目光一凝,漆黑的眼睛裡隱隱閃過—絲怒意,但他當然不能把真實的心情流露出來,無論他是多麼地驕傲自尊,於是他微一拱手,沉聲道:「……劍子請講。」師映川輕輕一笑,目光清澈,道:「給我拿一根結實的長竹竿,越長越好,然後再找一根麻繩。」
這個要求很奇怪,除了寶相龍樹之外,沒人知道這是要做什麼,但這個要求還是很快得到了滿足,於是半盞茶後,師映川掂了掂手裡的繩子,又看了看身旁寶相龍樹拿著的足有手臂粗的長竹竿,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只是他臉上的笑容沒有半點暖意,反而就好似寒風一般凜冽,然後他解開了麻袋口繫著的細繩,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裡面拖出了一樣東西。
年輕將領臉上的所有表情在剎那間僵硬了,目光亦且凝固,那麻袋裡是一具身穿灰色僕役衣裳的死屍,師映川看著關節已經硬起來的屍體,有些無趣地搖了搖頭,很麻利地用剛才送過來的結實麻繩把屍首捆住,然後綁在了竹竿的頂端,這時候其他人的臉色都已經變了,所有人看到這裡,都知道了這個笑瞇瞇的清秀少年究竟要做什麼,那年輕將領看著這一幕,眼瞳驟縮,下意識地上前一步,道:「劍子……」
「……你最好不要試圖做任何阻止他的舉動,否則沒人能擔保你的性命。」寶相龍樹面無表情地說道,於他而言,此人是否家世顯赫,是否身處要位,在他眼中,都不過是螻蟻一般。
年輕將領的臉色變得越發寒冷,然而他終究沒有說什麼,表情木然,眼皮底下卻是只有自己才看得清摸得到的火焰,他沉默片刻之後,便縱身躍上了馬背。
於是很快,在炊煙裊裊的暮光中,搖光城內無數人都看到了城東高高的眺望樓上高高地豎起了一根結實的長竿,上面綁著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具屍體,披散的亂髮隨風飄蕩,而在竹竿旁,師映川用潔白的絲帕擦著手,輕聲道:「……希望這樣會讓你們多少收斂一些,不然的話,我並不介意讓搖光城的城牆上掛滿了腦袋。」
……
入夜的時候下起了雨,慢慢的,雨勢漸大,一條長長的巷子裡幽靜無人,不過很快,噠噠的馬蹄聲由巷口處傳來,身穿黑甲的的年輕將領騎著馬出現在巷子裡,男子面無表情,想著前時那個飄上城頭的青色身影,想著少年臉上嘲弄不屑的笑容,縱使清涼的雨水正順著盔甲打在臉上,在這樣的雨夜裡他也沒有感到任何清爽之意,有的只是強烈的壓抑以及怒火。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宛如鬼魅一般憑空出現,那人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雨點傾瀉在傘面上,打得傘面『蓬蓬』直響,此人站在巷子的另一頭,看著對面那個騎在馬背上的身影,夜色輕柔而均勻地塗抹在他平靜的臉上。
這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令年輕的將領陡然勒住了座下的馬,然後下一刻他的瞳孔便驟然微微一縮,此時因為雨水遮擋了視線,再加上已經入夜,所以巷口的白衣人根本看不清楚容貌,但在這種時間和地點出現,已足夠令他生出極大的警覺,而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出現的,顯而易見,對方的武功在他之上。
那人開始慢慢向這邊走,距離也就近了,年輕的將領這才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然後他就發現這個人他其實是認得的,正是傍晚時那個少年身邊的男子。
穿著盔甲的青年神情微凜,下意識地按住了腰側的刀柄,白衣人卻彷彿視若無睹一般,又向前走了幾步,此時青年突然就感覺到了一股鋪天蓋地的殺意沖面而來,他座下的馬匹承受不住,猛地四蹄一軟,跪倒在地,與此同時青年身形利落地躍身而起,長刀出鞘,強自壓下心頭的濃濃驚懼,厲聲道:「……閣下是誰?莫非不知這是大周的皇城所在,公然襲殺軍方將領,乃是死罪!」
白衣人冷冷一哂,然後就站住了,開口道:「死罪?我倒要看看,誰敢定我寶相龍樹的死罪。」這一句話彷彿晴天霹靂,青年瞬間心臟彷彿被凍住,他萬萬沒有猜到此人竟會是這等身份,『寶相龍樹』這四個字彷彿有著巨大的魔力,令人呼吸也為之停止,青年極力壓抑住心頭的震驚,心念電轉之下,立刻深深一禮,啞聲道:「原來是少獄主當面,在下冒犯了……」
寶相龍樹無動於衷,小巷中唯有『嘩嘩』的雨聲,青年臉上不知是汗是雨,聲音變得沙啞而急促,只覺得身體冷得厲害,迅速道:「在下家中有遠房族兄乃是山海大獄……」
「我沒有興趣知道這些。」寶相龍樹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看著對面的人,平聲靜氣地道:「我只知道,你今日的態度讓映川心中不快。」寶相龍樹撐著傘,伸出另一隻手,接了些冰涼的雨水,此時他眼中幽寒好似冥獄,語氣中有若刀鋒一線,殺氣迫人:「……你不知道他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若是他稍有不快,我看在眼裡,便心如刀絞一般。」
青年的眼眸裡已是鋪天蓋地的恐懼之色,突然間他厲喝一聲,身體向後疾掠,然而一線白影卻比他更快,幾乎與此同時,『嘩嘩』的雨聲中驀地響起一聲慘叫,隨即死寂下去。
滿是積水的地面上多了一具屍體,寶相龍樹從懷裡摸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將一枚刻有山海大獄標記的黑色小木牌隨手扔在了屍體上,木牌底部,赫然是一張小小的鬼臉。
……
一名軍方高級將領的屍體在某條小巷中被發現,這種公然在天子腳下殺害三品官員的事情原本毫無疑問地將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然而令人極為意外的是,軍方乃至朝廷都對此事沒有任何表示,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只因在發現屍體的同時,有人在現場找到了一件東西,上面一張小小的猙獰鬼臉表明了它的主人身份:山海大獄下一任執掌者。與之相比,沒有人會因為一個軍方將領的死而去向木牌的主人討個說法,那是極愚蠢的行為——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公道,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強權。
容王府。
一名衣著華麗的男孩正在認真演練著劍法,不遠處一身錦袍的晏勾辰走進了院子,淡然地看著自己的九弟練功,男孩的動作很認真,很用心,但這一切都根本無法令青年有所動容。
很快,晏狄童停了下來,摸出手帕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微微喘息著道:「……皇兄。」晏勾辰走過來摸了摸男孩的頭,見對方的臉紅撲撲的,喘著粗氣,便忍不住蹙了蹙眉,道:「練功歸練功,沒有必要太累著自己。」晏狄童眼神閃閃,認真道:「皇兄,我想做一個強大的武者。」晏勾辰笑了笑,道:「你是皇子,不需要如此,況且……」
晏勾辰面色淡然,眼中醞釀著淡淡的遺憾之色,輕歎道:「況且想要成為一名頂尖強者,並不是努力就可以的,還需要天賦和資質,悟性也要比別人更好……小九,一般來說,父母資質出眾的,那麼兒女資質非凡的可能就很大,而父皇和母妃在這方面都是平平,所以你和本王在這方面都不算出類拔萃,雖說也有資質不算上好之人最終成為武道強者,但你仔細算算,這樣的人一共有幾個?」
晏狄童聽了,不禁咬住嘴唇,眼中流露出一絲不甘之色,晏勾辰拍了拍他的腦袋,道:「本王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作為皇子,你自幼就是錦衣玉食,呼奴使婢,太多的人都在捧著你,仰視著你,然而等你真正懂事之後,卻發現這個世上有很多東西與你想像中的並不一樣……本王知道,這種感覺確實是很不好,但你無法改變,所以你也只能接受。」
「我明白的,皇兄。」晏狄童雖然這樣說著,情緒卻有著微微的激盪,他垂目撫摩著手中的寶劍,過了片刻,忽然道:「……右散騎將軍常星死於鴿籠巷,軍方公開的說法是沒有頭緒,無人承擔此事的責任,但私下裡皇兄你告訴過我,其實殺常星的人是山海大獄的少主,寶相龍樹,所以此事必須壓下。而斷法宗的劍子師映川公然將一具死屍掛在城頭最高處,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敢將那個死人從城頭取下來。」在自己的兄長面前,九皇子坦承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因為他們很強大,所以朝廷必須沉默,甚至妥協。」
晏勾辰聽著這些話,臉上的神情依舊淡淡的,道:「不錯……小九,你要清楚一件事,世間最強大的不是皇權,而是力量,多少王朝興衰湮滅,就比如現在,面前現存於世,有數百年國祚的國家有多少?但傳承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宗派卻不在少數,乃至有的宗派甚至可以控制一個王朝的興滅,這世間沒有一個帝王喜歡武者,但又不得不忍耐,因為他們這些人才是這個世間真正的主人,那位少獄主殺了一個前途無量的軍方三品右散騎將軍,甚至還會留下自己的身份,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別人知道。」
晏勾辰笑一笑,掩不住惋惜,然而卻是鄭重其事地道:「若是這世間沒有武者……那真的會是一個非常美妙的世界。」
一時間周圍都是寂靜,只有風中的花香還在纏綿,晏狄童低著頭不知道在想著什麼,半晌,才抬起頭望著自己的兄長,眼中閃爍著若有若無的精光,很認真地說道:「皇兄,你以後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皇帝的,到時候我會好好輔佐你。」晏勾辰目光微閃,依舊還是那番沉穩不驚的模樣,但黑色的眼中卻隱藏著更深的什麼東西,他微笑道:「不用把話說得這麼滿,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父皇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立太子,我們的兄弟也有很多。」
「那些人豈能與皇兄相比?」晏狄童的小臉上閃過濃濃的不屑,晏勾辰笑了,他拍了拍自己弟弟的小腦袋,說道:「本王手中的力量還不夠強大,而那些兄弟們也有足夠的野心,所以本王需要更多的力量,比如斷法宗。」晏狄童皺皺好看的眉頭,道:「那個師映川雖然年紀不大,可是我總覺得他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精明,皇兄……」
「不然你以為斷法宗那樣的大宗門,培養出來的宗子會是和那些出身尋常人家的傻小子一樣?」晏勾辰微笑不減,隨手接住風中吹來的一朵小花:「我需要他的支持,需要他的某種態度,他的身後是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是斷法宗這個傳承千年的大宗門,強者如雲,而他自己尤其潛力巨大,我相信加以時日,他必定會坐上大宗正這個位置……所以我需要這個朋友,而我對他也可以是有所幫助的,這才是我們之間建立友誼的基礎。」
兄弟二人在院子裡交談著,末了,晏狄童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目光閃爍著望向兄長,拉著對方的衣袖有些惋惜地說道:「可惜那師映川不是個女子,不然皇兄若能娶來,豈不是……」不過又立刻一拍手:「但是即使是個男子,若能對了他的心思,籠絡過來,做平君也是極好,只不過……想必沒那麼容易的。」
晏勾辰輕輕一笑,歎道:「若是他當真有意,本王自然求之不得,只不過劍子雖然年少,卻是個極有主意之人,本王雖然有許多手段可以施展出來,但對他而言,只怕是沒有什麼用處。」話雖如此,心中卻是萬般念頭轉過,一時間眼望遠處,面上一片幽深之色。
清湖小築。
前一天才下過雨,空氣中滿是清新的味道,很是心曠神怡,湖邊兩個身影分別坐在一隻繡墩上,中間隔著一段互不相擾的距離,正拿著魚竿釣魚。
「……為什麼忽然就去殺那常星?」師映川問道,此時他挽著袖子,露出勻稱的小臂,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湖上魚線的位置,聚精會神的樣子,只是他的問題卻並不簡單:「殺他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一個小人物而已,對我們又沒有什麼妨礙,何必特地去料理了此人。」
寶相龍樹坐在離少年大約一丈有餘的另一處,也是挽起了衣袖,手裡拿的也是一模一樣的魚竿,他聽了少年的話,便笑道:「那又怎樣?死了也就死了,莫非我殺這麼一個人,還需要找什麼借口不成。」
師映川終於轉過臉來,方纔還完全是一臉等魚上鉤的期待乃至於焦急之色,眼下卻已恢復到他的身份應有的姿態上去,看著不遠處的寶相龍樹,道:「你的用意我當然是明白的,只不過你其實沒有必要如此。」
「……那麼什麼又是有必要?」寶相龍樹面色柔和,只是擴大了唇邊的弧度,不知是在調笑還是別的什麼:「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讓你不高興,如果有這樣的人,那麼他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這話說得很清楚,師映川也聽得很明白,然而聽得越是明白,他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涼意,忽然間搖頭笑道:「果然,這才是山海大獄少主的行事作風……」寶相龍樹微笑漸濃:「莫非映川一直以為我是個心慈手軟的好人麼。」
「心慈手軟的好人?怎麼可能,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師映川聞言失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湖裡魚少的緣故,他直到現在也還沒釣上一條魚,因此倒也樂得與寶相龍樹聊聊天,打發時間:「歷來的閻羅獄主,可從來都沒聽說過有一個心慈手軟的。」
「……也許那要看是對誰。」寶相龍樹一手摩挲著自己的下巴,淡淡笑了,忽然一揚魚竿,水下一條魚頓時被扯了出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恰恰落入了岸上的水桶裡,寶相龍樹麻利地解下鉤子,重新裝了餌,一面恣意地大聲笑起來,暢然說道:「我對你,可就從來硬不起心,你覺得呢?」說著,再次甩鉤入水,笑著道:「……這魚倒是不小,晚上可以加菜了。」他垂首裝餌的時候,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人能夠察覺他神色間的些許黯然與感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