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眼見寶相龍樹笑容深深,當即就一陣頭大,他微微皺眉道:「你怎麼來我房間了?你這個人……」說著,把傘隨手擱在窗下,乾脆就從窗戶一縱而入,寶相龍樹悠然一笑,卻在燈下認真凝視著師映川的面容,道:「兩年不見,映川,我都快不認識你了,變化很大。」
師映川脫下腳上那雙沾了些泥水的靴子,放在床腳,然後一扯床頭的一根五色絲繩,很快,一名清秀侍女便在門外道:「公子有何吩咐?」師映川道:「給我送洗澡水和換洗的衣服,還有乾淨的鞋。」門外的侍女應了一聲,這就立刻離開去準備。
師映川坐在床邊,把外衣脫了,他見寶相龍樹坐在窗前,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便有些自嘲道:「寶相,我還以為你過了這兩年,應該已經對我沒有那種心思了。」寶相龍樹淡淡笑道:「映川,你現在年紀還不大,所以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其實在所有男人的心裡,往往都有著一個屬於自己夢想中的那麼一個人,即使這個人有許多缺點,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然而在這個男人心裡,卻會覺得對方是非常完美也非常珍貴的存在,不容褻瀆,哪怕是過去了很長時間甚至一生,也都會一直留在記憶裡,不會忘記也不會消磨半點。」
師映川沉默片刻,忽然搖頭苦笑:「寶相,我不得不說,你其實在有些方面……真的是一個很傻的傢伙。」寶相龍樹聽了,開懷而笑,微有稜角的唇瓣輕輕勾起,道:「映川,我娘曾經說過,人年輕的時候往往都容易有犯傻的機會,不過傻不要緊,頭腦發熱也不要緊,甚至在衝動之下做了讓自己後悔一生的事情也都不要緊,這些都並不可怕,怕是這輩子都遇不到讓自己變傻的人。映川,你覺得呢?」
師映川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麼,嘴角露出了一絲笑:「也許罷,這話……確實有些道理,不過寶相我也可以告訴你,這世上很可能所有的東西都是會改變的,只不過有的也許變得早些,有的也許變得晚些,有的可能變得更好,而有的自然也可能變得更壞,你說呢?」
寶相龍樹看著他一笑,眼神有些促狹:「……那麼你和方梳碧呢?」師映川頓時啞口無言,被擠兌得一時無話可說,寶相龍樹意味深長地笑了,道:「映川,我不否認你說的話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苦勸我的同時,你說的道理也一樣適用於你和方梳碧,所以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你其實真的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來開解我。」
師映川一時間無言可駁,好在這時外面有人來送沐浴用的熱水和衣物,這才解了圍,等到這些下人放下東西退出去,師映川便走到屏風後,脫下衣褲跨進了浴桶。
水很熱,泡在裡面很舒服,水中還放了香精和一些藥物,可以緩解肌肉疲勞,師映川閉上眼,後腦勺靠在桶壁上,撩水澆著清秀稚氣的面孔,此時人影一動,卻是寶相龍樹從屏風外走進來,眼神內斂柔和,道:「兩年前你還是個孩子,現在卻長大許多了,有了些小男子漢的樣子。」師映川也不睜眼,不徐不疾地撩著水,道:「非禮勿視,你可是大家子弟,莫非不明白這個道理麼。」寶相龍樹輕笑道:「你我都是男子,難道映川還會覺得害羞麼?更何況當年那段時間裡,我不知曾經親手為你穿衣洗澡多少次了,該看的早就已經看過了。」
師映川蹙眉道:「你這傢伙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厚臉皮。」寶相龍樹低低而笑,說道:「……我又有什麼辦法?映川,有些事情往往你越想忘記,反而就偏偏會記得越清楚。」青年說著,腳下走了幾步,近前而笑,一隻手輕輕撩起師映川的一縷頭髮,不無感慨地道:「可惜啊可惜,這兩年來我都不能在你身邊,只能身處山海大獄,遠遠地想著你,念著你……映川,我的心情,你又怎能瞭解。」
寶相龍樹的舉動很是唐突,不過師映川倒並沒有明顯不悅的表現,只是睜開眼睛看著被水氣微微模糊了面容的寶相龍樹,道:「無論是誰,都並沒有任何資格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別人身上……就算你非常喜歡對方。」寶相龍樹不以為意的樣子,放下了師映川那縷**的頭髮,道:「映川,其實在這兩年裡,我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說來聽聽。」師映川閉上眼睛開始搓洗著頭髮,隨口應道,寶相龍樹一手搭著浴桶邊沿,嘴角的笑容裡卻流露出霜雪般的寒意,然而語氣分外柔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到你年紀還那麼小,就喜歡了那方梳碧,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情愛,但我也不否認你喜歡她的這個事實,但是我想,你對她就像對待點心糖果一樣,小孩子都喜歡這些玩意兒,往往會認為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而且非常的執拗頑固,不聽大人的話,把所有規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根本聽不進去,直到他們以後逐漸吃過更多好吃的東西,嘗過更好的味道,才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從前的那些固執是多麼錯誤,那最初喜歡的糖果其實根本就沒有那麼好吃。」
師映川正在搓洗頭髮的手停住了,然後又重新搓洗起來,寶相龍樹輕輕一拍少年的肩頭,微笑道:「放心,我不會動她,我已經跟你打了賭,就會遵守遊戲規則。至於……」
青年頓一頓,語氣裡已多了幾分凝重:「至於玄嬰,他只是在跟我置氣,他要讓我看到他是怎麼奪得我所喜歡的人,他要勝過我,所以你要當心,我這個二弟的性子可是非常古怪的。」
師映川睨了他一眼,語氣微諷地道:「在我看來,你們兄弟兩個都是我需要很小心的人物。」寶相龍樹笑了起來,柔聲道:「未來之事誰也不能保證,映川,你又怎能篤定我贏不了你?」
……
萬珍大會如期舉行,前三天乃是在一座佔地極大的臨水長樓中舉行,此樓分作四層,最底下的一層展示的是一些雖然珍貴卻並不罕見的物品,容許各方人士參與買賣交換,可以算是稍微大眾化一些,不過想要進到這裡,卻是要繳納五百兩銀子的入門費用,而隨著樓層漸高,展示出來的物品也就價值越大,入門費用也同樣水漲船高,這也算是天涯海閣向來的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將想看熱鬧而沒有購買力的閒人擋在門外,使之不影響真正的買家。
不過對於這三天的交易會,師映川卻是沒有什麼興趣的,因此他一連三日只是待在房中,除了吃睡等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時間都用來打坐,而寶相龍樹與季玄嬰也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般,在這幾天都沒有怎麼打擾他。
萬珍大會舉行的第四日也是最後一日,天涯海閣位於江夏最高檔的一處拍賣場,集寶樓,此時已經按時啟用,眼下還是上午,天光晴好,參加拍賣的賓客也已經陸續到了。
這集寶樓外面看起來卻是有些像一座矮塔,樓身呈圓柱形狀,外表古樸,然而裡面卻是另一番天地,設計有些獨特,一共分為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被隔成三十間包廂,圍成一個環形,一樓中間留著一方圓形的闊大場地,那些包廂卻並沒有窗戶,而是全部在面朝圓場的那一面掛著一道及地的薄薄透明紗幕,紗幕外面又有一道魚網狀的珍珠簾子,如此一來,簾內的人可以很清楚地去看外面的一概事物,而自己包廂裡的情形卻不至於被人一覽無遺,十分方便,不得不說這樣的安排十分巧妙,很大程度上確保了客人的需要。
今日能夠進入集寶樓的客人都是手持特製的請帖才得以進樓,而得到這張請帖除了需要繳納一萬銀子之外,還要經過天涯海閣確定身份,認為對方的確是具有足夠購買力的買家才可以,因此雖然對於很多人來說,交納一萬銀子不算什麼,但真正可以拿到帖子的人卻絕對不多,更何況大多數人都有自知之明,不會去自討沒趣。
一間包廂內,師映川坐在一張紫檀木高背太師椅上,椅子上裹著一張火紅的狐狸皮,皮毛油亮光滑得好似緞子一般,這包廂佈置得十分舒適精巧,雖然沒有富麗的裝潢,擺設也比較簡單,但包廂內的每一件物品卻無一不是花了心思的,處處透著雅致,尤其師映川左手邊的高腳小几上放著一隻一看就是古物的瑤圃芝雲五色瑪瑙花瓶,瓶內插著幾根色彩斑斕的孔雀羽,給整個空間平添了幾分動人的亮色。
師映川從碟子裡取了乾果慢慢吃著,他兩邊的包廂裡分別是季玄嬰和寶相龍樹,不過三人此時卻都彼此之間沒有什麼交談,很快,隨著客人到齊,展出也正式開始。
三聲鐘響之後,那處空地中間忽然有一塊直徑大約一丈的圓形地面緩緩陷了下去,不過只是半盞茶的工夫,那塊圓地就再次升了起來,只不過此時上面已經多了一張紫檀大條案,用來展示寶物,條案上鋪著大紅色織錦案布,四角綴有金鈴,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站在條案後,面帶微笑,顯然就是由他主持此次大會,這圓台乃是機關控制,不但可以下陷,而且也可以徐徐上升到高處,將寶物分別展示給二樓和三樓的客人,讓在場的所有買家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這萬珍大會最後一日展出的物品果然件件不凡,只不過師映川眼下有興趣的只是那幅《怯顏圖》,因此任由一件又一件的寶物被人陸續拍走,卻一直按兵不動,不曾出手競價。
這次拍賣所持續的時間頗久,等到午間半個時辰的用餐時間結束之後,便繼續展出寶物,直到下午未時正,那主持拍賣的中年人卻是退了下去,換上一名老者。
這老者一身棕色長衫,氣度不凡,此時那圓台再次下陷,等到升上來時,台上只有一口完全透明的水晶大缸,裡面盛滿了清水,大缸旁邊是一隻完全由沉香木打造的箱子,這時候包廂內的所有人也都知道這是今日最後的一件物品,也就是那幅用來壓軸的《怯顏圖》。
棕衣老者微微一笑,道:「當年畫壇一代宗師花間問曾經為天下第一美人燕亂雲繪製此畫,耗費心血無數,並且自此不再畫美人圖,燕亂雲之美天下皆知,是謂怯顏美人。怯顏者,萬物怯其顏色,只因此女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於燕亂雲十二歲時以匕首在此女額間劃出傷口,以藥物塗抹,使得傷痕永久不能消除,燕亂雲容貌之美,可想而知。」
說到這裡,老者走向那口箱子,從箱中小心地取出畫軸,捧在手上:「……此畫乃是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城池換取卻不得的寶物,如今就請各位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