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早聽說賈母之愛女賈敏嫁於前科探花林如海為妻,如今林如海官拜左都御史,正是夫貴妻榮,是以久想結交,這回聽著賈母遣人來說是姑娘帶了一雙兒女回來了,老太太請她們母女過去,親戚們說話時,倒也喜歡,叫了寶釵過來,母女兩個換了衣裳,帶了丫鬟媳婦,逶迤到了賈母房前。
裡頭王夫人聽說,接進堂內,薛姨媽領著寶釵先見賈母先問好請安,又見賈母身側原坐著個三十餘歲的女子,生得長眉蹙黛,明眸善睞,見自己進來,徐徐起身,態度灑落,舉止風流,正是個大家氣度,猜度著必是賈敏,知道在賈母心上,格外疼惜這個女兒,忙過來笑道:「老太太不用說,瞧這通身的氣派,除了府上的大姑娘還能是哪個呢?」說了同賈敏兩個平輩見過。又各自把寶釵黛玉林瑾喚過來,寶釵拜見賈敏,黛玉林瑾姐弟見過薛姨媽。彼此一算年齡,寶釵大著黛玉三歲居長,便讓黛玉林瑾姐弟以姐呼之。
寶釵看黛玉,見她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頗似其母,自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又看林瑾,年貌雖少,卻是額角崢嶸,劍眉星目,待得長成也必然是一美丈夫,不由羨慕讚歎。黛玉把寶釵細看,見她肌膚勝雪,眉若黛染,眼似水杏,舉止嫻雅,也有親近之意,這姐妹兩個倒是一見如故,在一旁輕輕說起話來。
賈母看著她們姐妹親熱,倒也喜歡,吩咐了身邊的金鈴道:「你引著黛玉,瑾兒,寶釵到後頭說話去,要吃什麼用什麼只管來我這裡拿,在這裡我們有年紀的人說話,倒是拘著她們。」金鈴答應了,過來請黛玉,林瑾,寶釵三個往賈母后房去,不想林瑾卻推辭道:「姐姐們說話,我做弟弟的在一旁總不合宜,還請外祖母垂愛,指個姐姐帶我去寶玉哥哥的書房才好。」林瑾這話說來,賈母大是喜歡,向著賈敏笑道:「這孩子倒是老成呢。也難為他一心向學,即這樣,鴛鴦你過來,你引著表孫少爺去寶玉那裡。」
林瑾這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賈母雖喜歡,王夫人聽著卻刺耳,大有賈敏故意教乖了兒子來諷刺寶玉一意混在閨閣裡,無心向學。只是看著賈母喜歡,薛姨媽也跟著湊趣兒,滿心不忿倒是說不出來,只得坐在那裡揉著帕子出氣。
卻說寶玉在13看看書;網,原也是三心二意,忽然見林瑾過來,他即過來,那他姐姐黛玉必也來了。寶玉也是個溫柔小意的性子,把言辭和緩地問了林瑾,方知不獨黛玉在,便是寶釵也在。只一個黛玉,寶玉許還能耐下性子,一聽兩個姝玉都在,不由心動,暗道。她們兩個都是聰明俊秀的人物,聚在一起,話必投契,只可恨我要瞧這些世俗之書,不能親聆佳音妙語,實實的是恨事。又一抬頭,見林瑾拿著本《大學》,瞧得入神,竟又惋惜起來,歎道:這瑾兒生得好俊秀樣貌,可惜小小年紀竟叫功名蒙了心,大了也必是個祿蠹,可惜可歎。
不說寶玉這裡一會兒羨慕著寶釵黛玉兩個閨秀,一會兒惋惜林瑾日後必走上祿蠹之途。賈母那裡卻也生了事故。原來王熙鳳聽著賈敏過來,論著身份,賈敏是賈璉嫡親姑媽,她正該去給賈敏請安問好的,偏巧哥也睡醒了,王熙鳳就帶了他一塊兒來給賈母請安。
對賈母來說,寶玉是她最心愛的孫兒,巧哥是她最心愛的重孫兒,難分彼此,聽著王熙鳳帶了巧哥過來了,忙叫進,不待巧哥磕下頭去,就命丫頭扯住,攏到身邊來,抱在懷裡笑問:「巧哥來做什麼?」巧哥還是沒到三周的孩童,再聰明也不懂人情世故,對了賈母道:「巧哥來給老祖宗磕頭請安的。巧哥還聽說姑奶奶也來了,巧哥也該給姑奶奶磕頭請安的。」說了就從賈母懷裡脫出身來,走到賈敏跟前,規規矩矩跪下去磕了個頭。
大冬日的,巧哥穿著大紅的福字綢襖,出著雪白的狐狸風毛,又帶了紅色虎頭帽,更襯得一張小臉雪白粉嫩,一雙大眼水汪汪地,便是年畫上走下的娃娃一般。賈敏看著喜歡,忙起身親自伸手把巧哥扶起來,把巧哥抱在懷裡了笑道:「巧哥好乖。巧哥為什麼喜歡姑奶奶啊?」
巧哥聽了先把王熙鳳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賈敏,歪了頭想了回才道:「姑奶奶好看,和巧哥的娘一樣好看。」這話一出賈母賈敏王熙鳳都笑了,便是薛姨媽臉上也見了笑容。偏在此時,就聽得王夫人淡淡道:「巧哥倒是伶俐,好在是個幼兒,倒還有趣兒,再大著幾歲這樣講,可是要叫人說是巧言令色了。鳳丫頭常日慣會說嘴,千伶百俐的,也好好好教導兒子才好。」原是王夫人為當日寶玉脫口而出沒有弟弟的話叫賈母教訓了,心中常懷不忿,這回看巧哥一時口快,誇讚賈敏生得美麗,就藉機發作起來。
王夫人這話一出,王熙鳳臉上的笑先凝住了,便是賈母臉上也不大好看,還是薛姨媽見機得快,忙道:「這話說的,巧哥能多大?小孩子家喜歡長得好看些的人,也是常有的,哪裡就說得到那樣,你太多慮了。」王夫人見薛姨媽說話,就把薛姨媽看一眼,臉上一笑道:「倒是我多慮了。我也難得見巧哥一回,並不知他平日怎麼樣。」
王熙鳳聽著這幾句,就知王夫人在挑理,暗指著自己不帶巧哥去給她請安問好。雖說做小輩的給長輩晨昏定省,也只是指直系長輩,這叔父嬸子的,請安不請安的在兩可之間,若是請了,便是禮數周到,若是不請,也不好說不孝。只是要是長輩拿這個來說事兒,偏還是住在一處的,做小輩的倒也不大好辯駁。
王熙鳳臉上就有些赫然,先把賈母看了眼,賈母心上也不大舒坦,王熙鳳在她跟前十分孝順周全,對著邢夫人也稱得上孝順兩字,所以王熙鳳不大給王夫人請安這事,賈母雖知道卻也由得王熙鳳去,不想王夫人竟在她娘家姐姐這裡提了起來,這不光是下王熙鳳面子,連著她這個老太太也有護短之嫌疑。
王熙鳳只得牽了巧哥過來給王夫人磕頭,王夫人看著巧哥跪下去,臉上一笑,道:「快起來,這大冬天的地上涼,孩子又小,可別凍著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倒是不得了。巧哥身上可是有聖眷呢,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這話聽著像是心疼巧哥,細辯起來,倒有咒巧哥身子不好的意思在內。王熙鳳原是再三忍耐,聽著王夫人這句,再也耐不住,也顧不得在賈母跟前,只笑微微道:「二太太說的是。巧哥這裡謝二太太恩典了。也請二太太放心,巧哥雖然生來平常,倒是健旺頑皮得很,這麼大了,連吐奶都沒有過呢。」這話的意思卻是指王夫人的寶玉雖是銜玉而誕,外頭看著光鮮,卻是日常多病多災。
王熙鳳的話音才落,就聽得賈母道:「罷了!能有什麼事兒,一個個的不停口,都當我不在麼!」賈母哪能聽不明白王夫人王熙鳳兩個話裡機鋒,只是她們提著的兩個孩子一個是生有異端的乖孫;一個是身蒙聖眷的重孫,都是她心愛的,偏著哪個都不是,只得出聲喝止,以免一個兩個的越扯越深。
王熙鳳把賈母看一眼,只得住口,牽了巧哥退在一邊。王夫人看著賈母不偏不倚,也只好收聲。不想她們這裡偃旗息鼓,賈敏卻不肯罷休。賈敏從來不喜歡王夫人這個外存忠厚內藏奸詐的二嫂,倒是看著邢夫人那個大嫂子順眼,覺得她雖是蠢笨愚倔的,倒是表裡如一。這回王夫人在她籠著巧哥說話時發作,正是連賈敏的面子也削在了裡頭,賈敏在家時原是叫賈母寵慣的,養得她敢作敢為,有才有智。待得嫁於林如海。林如海待她也愛護敬重,是以賈敏性子早成,再忍不下這委屈去,見王熙鳳退在一旁,忽然就道:「璉兒媳婦。」
王熙鳳聽著賈敏召喚,應聲道:「姑媽。」賈敏點了點頭,笑問:「我聽著母親說,大哥大嫂是在別院住的,難為你日日特地過去給大嫂請安。」王熙鳳做人媳婦的給婆母請安正是應當應分的,聽著賈敏提起這個先是不明所以,只是王熙鳳也是十分聰慧的人,知道賈敏必然有後著,就含笑道:「不敢當姑媽誇獎。我給太太請安原是應當應分的,一日也不敢躲懶。」賈敏就把王夫人看著,笑問:「那你給大嫂請安時,可有遇見過珠兒媳婦麼?」王熙鳳臉上緩緩笑開,慢慢道:「回姑媽話。珠大嫂子沒有給太太請過安。不過,她是侄兒媳婦,給不給伯母請安,都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在賈敏看向自己時就知道賈敏這裡不會有好話兒,不想賈敏說的是這個。她王熙鳳是沒有日日來給她這個嬸母問安,偏那李紈竟是一次也沒有去給邢夫人請過安,她方才挑王熙鳳這禮,不想賈敏轉眼就挑了回來,還辯駁不得。只是王夫人不明白,怎麼賈敏才從揚州回來,竟能料中李紈沒有給邢氏請過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