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看著賈珍雙眉緊皺,把眼注視在蒲葉包上,卻是不肯去把蒲葉包打開,臉上得意一笑,走過去在籃子前蹲下,探手把蒲葉包拿了起來,在賈珍面前打開,就往賈珍跟前遞。賈珍哪裡防備得裡頭竟是個血淋淋的死孩子,唬得向後就倒,跌坐在椅上,把個袖子遮著面,一面急急揮手道:「你瘋了!把這髒東西拿過來做甚!快拿遠些!」一旁的賴升也是嚇呆了,待得賈珍驚叫才回過神來,劈手過來就要搶。張華是在鄉間混大的,看著瘦小,手腳卻既是靈便,一把就把蒲葉包抱在了懷裡,冷笑道:「你們仗著自己是公侯貴卿,壓著我們小民的頭,逼著我娶了你姨妹,怎麼如今還要殺人滅口嗎?」
賈珍叫那個死孩子唬得心口亂跳,臉上一些顏色也沒有,便是想站起來叱喝張華幾句,可惜他是叫酒色淘空的身子,驚恐之下哪裡還有精神,只把一隻手點著張華道:「你休要胡說!二姐她是同你從幼就定了親的,我們家曾要退親,還是你執意不允,我們只得將二姐嫁了你,又順著你的意思,陪送了多少嫁妝,你也是喜歡的,如今怎麼反成了我們逼你!」又向賴升道:「還不快把這東西拿出去丟了!」
賴升依著賈珍吩咐過來要搶張華懷裡的蒲葉包,只是張華把護蒲葉包在胸前,抱得極牢,一時也爭搶不到。賴升轉頭道:「沒看著這東西嚇著大爺了,一群瞎了眼的東西,還不過來幫忙!」小廝們一擁而上就來搶奪。張華眼見得不好,就往地上一倒,把蒲葉包護在身下,一面就大叫起來:「殺人啦!寧國府賈珍賈大將軍殺人啦!姓賈的!你今兒要是不殺了你爺爺,你就不是個人!救命呀!殺人啦!」
賈珍哪裡見識過這樣的無賴,頓足道:「罷了,罷了,由得他去!」又問張華:「你抱著這東西上我門來混鬧,可也太過了,我招呼一聲,便是你們縣上太爺也要給我面子!何況是你!不瞧在二姐臉上,我這會就捆了你見官,告你一個以屍訛詐!我勸你老老實實拿著東西出去,你爹看病要吃藥,我也不能見死不管。」賈珍這話軟硬兼施,即威嚇了張華,又許了他好處,只當著張華就要答應的,不想張華聽說反笑道:「見官就見官!到了公堂之上,我們就當著鄉親父老們說一說!怎麼尤二姐嫁給我三個月,肚子裡踹的倒是六個月了!這雜種是哪個的種!你們寧國府高牆深院的,哪個野男人能這樣好本事能進來使的二姐有孕!你們又是怎麼仗著自己的權勢,硬逼我做了這個活王八!走咱們一起去分說明白!」說了倒是站起了身,一手提著死孩子,一面撲上來要去抓賈珍的手。
賈珍聽了張華的話才知道,那個孩子竟是尤二姐小產下來的,再把死孩子一看,滿身的血污,還有些齒洞,模樣兒十分淒慘可憐。賈珍雖不大把二姐放在心上,到底這個孩子也是他的骨血,猛然看見這樣,又是恐懼又有些惋惜,轉而就疑心是張華容不得尤二姐生下這個孩子,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把這個孩子硬生生墮了下來,心下雖有怒氣。可看見張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心下反倒畏懼,只怕真逼急了張華,他是個潑皮破落戶,什麼做不出來。
張華看著往賈珍不聲響了,知道叫自己轄制住了,暗自得意,又道:「怎麼不走了!同我見官去!我倒要看看,縣老爺怎麼判我!就是判我訛詐,我也認。只不知道,這孩子怎麼算!」說了依舊要拖賈珍。賈珍氣怒驚恐,把張華的手一拍,咬了牙道:「你待要怎麼樣?」張華聽說,也就縮回了手,把個手掌在眼前翻來翻去看了幾眼,就張了五指直直伸到賈珍面前晃了一晃。
賈珍咬了牙,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來:「賴升,去取五百兩來與他。」張華聽了這個數,臉上的笑就收了,把個脖子一擰,從鼻子裡哼了聲:「賈大爺,你這裡打發叫花子呢?罷了!我們依舊去見官!」說了拔腳要走。賈珍哪裡敢去見官,只得咬牙道:「你要多少?」張華臉上笑了,轉身晃了手掌道:「五千兩。」
賈珍聽得這個數目,一口氣就堵在了心口,抖著手指指了張華,半刻做不得聲。原是寧國府人口日多,事務日盛,日用排場,全不知將就省儉,且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到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哪裡拿得出這五千兩銀子來。還是賴升倒了熱茶來給賈珍喝了,賈珍這才順過這口氣來。
賈珍臉上如掛嚴霜一般,把個手牢牢按在紫檀八角雲紋花几上,手背上青筋根根爆出,因道:「我勸你得些好意也就收手,休要逼人太甚!開口就是五千兩,你當我們家是有著金山還是銀海?」張華看著賈珍這樣,心裡倒也有些發虛,臉上卻不肯露,梗著脖子道:「你們強逼著我做那活王八時就該料著今兒!我張華雖是個窮漢子,也想娶個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兒,不是一個揣著不知道是誰的種的娼婦!如今我只要我該得的,拿了銀子,我自然替你們遮掩遮掩,這死孩子,我也把去扔了,不然,我只吵吵開了,左右我是沒臉的,你們威風赫赫的寧國府臉上怕不好看!」
賈珍到了這個時候真是悔之不及,倒不是悔不該同尤二姐勾搭成奸,而是悔當時便是叫尤二姐在家把孩子生了,再假說外頭撿的也好過叫這個無賴勒索,如今且不說這五千兩他拿不出,便是拿得出也不能與了他,開了這個口子,這無賴糟蹋完了銀子,再來勒索,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倒不如,徹徹底底堵了他的口,叫他日後再做不得聲。
賈珍想在這裡,氣慢慢平了,復又坐下,把張華看了幾眼,眼光在張華的脖頸出轉了兩圈,開聲道:「我們自家親戚,我也不瞞你,我們家雖有些莊子產業,無奈這幾年連著多雨,收成一直不好。就說去年,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一年下來,幾處莊子,不過收了二三千兩銀子,你同二姐的婚事就去了一半兒,還有許多人情往來,都是銀子,哪裡夠用。」說了就問賴升,「如今我們賬房上還有多少銀子?」
賴升在一旁聽著,知道賈珍的意思,忙躬身過來,從懷裡翻出賬簿來,假模假樣翻了幾番,回道:「回大爺話,統共還剩八百七十五兩。」張華哪裡肯信,一把從賴升手上奪過賬簿翻了幾番,無如他不識字,也看不出什麼來,就把賬簿擲還給賴升,哼了聲道:「你們主僕兩個只管哄我!」賈珍假意兒跌足歎息,又向張華溫言道:「我哄你又有什麼好處,實實的沒錢了。這樣,我答應你,給了兩千兩,你買田莊也能買得幾處,便是坐吃,也夠你吃十幾年的,我先給你六百兩,再欠你一千四百兩,待我把家裡用不著的玩意兒賣去些,三個月裡必然湊給你。你若是咬定五千兩,真真是無法可想了。」說了把手垂下去,隱在袖裡的手卻是牢牢攥成個拳頭。
張華聽說賈珍肯給他兩千兩,低頭想了想,也就答應了,卻道:「你欠我的一千四百兩,須得寫張條兒給我!」賈珍有了除去他的心,自然無不答應,又說:「我寫條兒給你也成,你須得把這死孩子給了我,日後好好相待二姐,不可再勒掯她!」張華聽得有錢,自是滿口答應。賈珍聽了點頭而笑,就命賴升取了銀票來,又叫寫了張欠銀一千四百兩的條子與張華,要接過張華手上的死孩子。張華卻把手一縮,眼角兒朝著紙條兒一溜道:「這樣一張白紙,你若是日後不認,我找哪個說理去!需有花押。」賈珍無奈,只得叫賴升畫了押。張華這才收了銀票欠條,把個死孩子擲給賴升,滿臉得色地去了。
賈珍看著張華去了,臉上就露出冷笑來,原是他捏定了主意,或要訛張華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扮作劫匪,務將張華治死,方能剪草除根,永絕後患,也好保全寧國府的體面。賈珍正盤算如何做才能即除了張華,自己又不惹麻煩,臉上忽然就重重著了一掌,火辣辣地疼,勃然大怒,躍起身來就要罵,一抬頭卻見尤三姐立在眼前。
尤三姐把娥眉倒豎,鳳眼斜睃,粉面上都是怒色,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對欺霜賽雪的玉腕來。那尤三姐一雙玉腕上都套著一隻紅玉鐲兒,一隻金釧,一隻銀鐲,略一動作,指環腕釧,便叮璫亂響。尤三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賈珍的鼻子,厲聲道:「賈珍,你個沒人倫的王八羔子!你也太不是東西了!」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覺得張華鬧地怎麼樣?給點鼓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