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天緣湊巧,張松張華父子正住在王熙鳳買下的那莊子上。好在王熙鳳買這莊子時用得不是榮國府的名頭,到得後來王熙鳳尋著了劉姥姥同她的姑爺狗兒一家子,因感念劉姥姥前世對她的恩情,叫了劉姥姥來,同她交代了,只說是璉二爺外頭的朋友的莊子,老煩著寧國府裡頭的人也不是個事兒,即是狗兒家道艱難,倒不如替二爺來看莊子。這一家子老小吃住都在莊子上,每月有月例,到了年尾更有紅例拿,更可把把自己的田地租出去,故此狗兒夫婦倒也喜歡,忙不迭的答應。又因狗兒是男人,走動不得,還是劉姥姥帶著她女兒,並板兒青兒姐弟兩個過來給王熙鳳磕了頭。
這回王熙鳳聽著張華在寧國府的做派,自己笑了回,待得賈璉回來,向他借了旺兒,只說是要給劉姥姥送些東西去,好歹劉姥姥也是巧哥的乾娘。賈璉聽了,自是答應。王熙鳳這裡早備下青紗一匹,兩匹繭綢,並一匹做裡子的實地月白紗,指派了旺兒給劉姥姥送去,只說是給孩子們做衣裳穿的,又說了若是姥姥閒來無事,也往家裡來走走的話。旺兒依著王熙鳳吩咐,就往莊子上走了一回。
劉姥姥雖是個不識字的村婦,卻是有見識,見榮國府的璉二奶奶這般做派,又聽了要請她往家裡去,忙笑道:「多謝小爺走這一遭兒,我們家都是莊戶人,粗野慣的,雖老太太,太太們慈悲抬舉,我們也沒這嘴臉老上門來打秋風。這回倒是巧,去年年成好,收了好些豇豆,扁豆,茄子,都曬乾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請老太太,太太們吃個野趣兒。小爺回去轉二奶奶知道,我明兒就去。」說了就要留旺兒吃飯,旺兒哪裡吃這些,只說二爺二奶奶另有差事要去辦,起身告辭。
狗兒知道旺兒是榮國府賈璉璉二爺身邊得意的人,倒也奉承,親自送出來,拉了馬,請旺兒上馬。旺兒嘴上笑道:「你也太客氣了。」正要踩上馬鐙,眼珠兒一轉,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從眼前走過,衣帽歪斜,臉上正有個五指印,嘴上罵道:「好個小□,在爺跟前還裝什麼三貞九烈,我呸,不過是問你要些銀子使用,就同爺撒潑,還真當自個兒是天仙了,這樣的髒貨,送給爺都不要。待爺翻過本來,再同你個賤人算賬。」說著就從旺兒同狗兒的面前走過。
尤二姐出嫁那日,旺兒也隨著賈璉去了寧國府,認得這人正是尤二姐的夫婿張華,聽他滿嘴罵得難聽,句句指著尤二姐不貞潔,當著狗兒的面,臉上就不大好看。狗兒也知趣,知道張華是寧國府的姻親,寧國府同榮國府又是同氣連枝,忙笑道:「二爺不知道呢,這張華是出了名的賴貨,滿嘴的話,沒一句能當真的,許是在賭場裡輸了銀子,拿著自家娘子出氣呢,他娘子倒是個好的,等閒連門也不出的。」旺兒聽說,也就順著他的意思道:「說起那尤家的二姨奶奶是個標緻人兒,嫁了這樣一個人,倒也可惜,無奈是命罷了。」說了翻身上馬,一路回來,見了王熙鳳就把怎麼見的劉姥姥,劉姥姥怎麼說的都回了。
王熙鳳聽著劉姥姥答應了明兒就來,心裡也喜歡,就笑說:「你這差事辦得好,待我告訴了二爺,叫二爺賞你。」旺兒謝了賞,正要退下去,忽然想起張華來。因王熙鳳從來同尤氏交好的模樣,尤二姐又是尤氏妹子,王熙鳳也曾親去送嫁,權衡了半日,終道:「奶奶,今兒我到了莊子上,瞧見了一件事,可不知道說得說不得。」一旁的裕兒就道:「你也是個男人,這樣囉嗦,奶奶要伺候老太太,太太們,有多少事呢,哪裡聽得你這樣囉嗦。有話就快些講。」
旺兒叫裕兒搶白了頓,也就將怎麼瞧見的張華,張華滿口又說的什麼,一一的回了王熙鳳,看著王熙鳳眉間微微蹙氣,臉上不辨喜怒,不由就忐忑起來。說也奇怪,王熙鳳今世對著賈璉的這幾個小廝再沒疾言厲色,也不喊打喊賣的,這些人畏懼她倒是比前世更甚,都說二奶奶雖慈和,心思卻細,哪個惹了她不痛快,二爺第一個放他不過,還是謹慎些的好。
王熙鳳聽著張華是這樣的人,心下更有了主意,思忖片刻就做個惋惜的樣子向裕兒道:「那二姐你們也見過的,雪作肌膚花做腸的一個人,便是夫人娘子也做得,偏老天做弄,將她許了這樣一個人。這成親還沒上一個月呢,竟是動起她嫁妝了,日長天久的,可如何了局。珍大嫂子要是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樣心疼呢。」那鄭雪娥身子也早復原了,待著王熙鳳比之從前更恭敬,這回看著王熙鳳話裡提及了尤氏,忙湊趣道:「奶奶說的是。東府裡珍大奶奶那樣的孝悌,聽著自家妹子這樣委屈,可是要心疼壞了。」王熙鳳就點頭道:「這事我想著還是要告訴一聲珍大哥和珍大嫂子的,便是不瞧著二姐曾叫我一聲,也要看著迎春探春兩個呢。她們以後也是要許人家的,要是叫人覺著我們賈家的女孩子好欺負,可是要苦了她們兩個的。」
鄭雪娥忙奉承王熙鳳道:「都說我們奶奶是個慈悲的,有真心疼惜弟弟妹妹們,如今一看,再不錯的。」王熙鳳就道:「這話沒的說得我害臊。我到底是賈府的媳婦兒,不為弟弟妹妹們想,還能為誰想呢。」說了拿著帕子掩著嘴角一笑。王熙鳳這話一半兒是真心疼惜迎春探春兩個小姑子,還有一半兒卻是想瞧尤氏笑話。
這尤二姐同賈珍有私,以己度人,只怕這尤二姐正是尤氏的眼中釘肉中刺,好容易把她打發出去,她在張華處受苦,只怕尤氏只有稱心滿意的,再不肯管。可是這話兒要是由旁人遞到她跟前兒去,就是為著寧國府大奶奶的體面名聲,尤氏也要出面理上一理。只是為著眼中釘肉中刺張目這種苦,只怕尤氏也難以下嚥。從前尤氏看著賈璉偷娶了尤二姐,竟是全不瞧平日的情分,一點子風聲也不露。待得王熙鳳知道之際,早已木已成舟,王熙鳳氣恨欲狂。而今世,這樣的滋味終於輪著她尤氏親嘗了。
到了晚間賈璉回來,,王熙鳳因有話同賈璉講說,便命人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看著賈璉吃了幾杯酒,王熙鳳這才緩緩把旺兒回的話都同賈璉說了回,又把白日當著鄭雪娥,平兒,裕兒等講過的話再同賈璉講了一回,又道:「二爺。我看著二爺素日同珍大哥極好,他的姨妹受了這樣的委屈,我們不知道還罷了,知道了不過去知會一聲,可也太薄情了。」賈璉聽了,把眉頭一皺,手上把個斗彩官窯的酒盅兒轉了幾轉,把鄭雪娥,傅綠雲兩個看了看。鄭雪娥素來是個乖覺的,傅綠雲經害得鄭雪娥小產之後也收斂了許多,看著賈璉神色有異,不敢再留,行了禮告退出去。
賈璉看著兩個房裡人出去了,這才向王熙鳳道:「你素日察言觀色的,怎麼這點子事也瞧不出?真是白長了一張聰明面孔。」王熙鳳聽著賈璉聲口有異,只以為賈璉同賈珍兩個要好,賈珍便不把他同尤二姐有私的事來瞞賈璉,心下冷笑,臉上故意裝個糊塗的樣子道:「二爺也知道,我從來是個沒大主意的,一貫仰仗著二爺做主,二爺今兒這話我很不明白呢,還請二爺明示了,我也好知道我錯在哪裡。」賈璉聽王熙鳳這樣講,把哥眉頭皺得更深,想了想才道:「這話兒我說了給你知道,你斷不能傳出去,尤其不能叫老祖宗知道,不然可是有大禍的。」
王熙鳳故意做個唬了一跳的模樣道:「如何這樣慎重,那二爺還是不要同我講了。二爺也知道我年輕,沒經過什麼事,漏了嘴就不好了。」賈璉就道:「正是看你年輕,所以才要告訴你知道,好叫你提防,不要到珍大嫂子那裡說她妹子的事去。」說了,就把那只斗彩官窯的酒盅兒往桌上一擱,道:「珍大哥同蓉兒兩個,都同三姐攪在一起去了。」這話一出,王熙鳳果然立起了身,驚道:「二爺可別聽人渾說!那三姐才多大,十五都沒有呢,怎麼能這樣荒唐。別是底下人埋怨珍大哥哥嚴厲,故意傳的歪話兒。」
賈璉冷笑道:「都說頭髮長見識短,果然不差。珍大哥是什麼人,哪個敢編排他的不是。都是他親口講說的。」說了就把賈珍的話刪去那些見不得人的葷話,都同王熙鳳講了。原來自打尤二姐叫張華領回去,尤三姐深自懷恨賈珍荒淫無恥,不能回護她姐姐;又恨尤氏心胸狹隘嫉妒,不能容她姐妹,就起了報復之心,仗著自己生得綽約風流,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浪態來,哄的賈珍賈蓉父子兩個垂涎落魄,迷離顛倒,以此取樂。丫鬟婆娘略有不到之處,便將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兩個父子聚麀,誆騙寡婦孤女。賈珍賈蓉到了這時才知上當,只是為時已晚。
王熙鳳聽了把帕子緊緊掩著嘴,臉上漲得通紅。賈璉看著王熙鳳這樣,只當她羞臊,就道:「這事兒你聽過也就罷了,再不能叫人知道。你說,有了這樣的事,那二姐的事如何還能說得?叫那尤三姐知道了,那還了得。」王熙鳳臉上漲紅原是忍笑忍的,聽著賈璉這樣講,滿口答應了,又陪著賈璉用完飯,夫婦兩個又說了會閒話,這才要水梳洗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天賈璉自出門去,王熙鳳這頭在邢夫人,賈母跟前請安,又陪著賈母說笑逗趣了回,這才回房。卻見劉姥姥已然來了,這回外孫子外孫女都沒帶著,只是孤身一個,正看著丫頭們在院子裡的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
劉姥姥看著一個麗人領著一群丫鬟媳婦進來,頭上梳著鬏髻,戴著雙鳳嵌紅寶石金挑心分心,簪著燒藍鎏金仙鶴獻桃步搖,一步步行來恍如神仙妃子一般,正是璉二奶奶王熙鳳、劉姥姥忙趕上前問安。
王熙鳳看著劉姥姥竟笑道:「難得姥姥來,我竟不知道,姥姥快別這樣客氣了,我年紀小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