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王熙鳳從賈母處出來回到自己房中時,賈璉已先回來了,脫了鞋半靠塌上。想是喝了多酒,臉上紅紅的,桃花眼裡汪著水一般,也斜著眼兒覷著王熙鳳,慢吞吞笑道:「倒是比還遲些。」王熙鳳走到近前,先往賈璉身邊的炕桌上看了眼,只有半盞冷茶,就道:「順兒豐兒兩個小蹄子呢?竟這樣疏忽,可是該死了。」正要揚手,手上就叫賈璉一把握著拖進了懷裡,攬著王熙鳳的細腰不叫她起來。王熙鳳忙掙扎道:「二爺這是做什麼呢?外頭丫頭們都呢?」
賈璉笑道:「怕什麼,她們還敢亂看亂說嗎?倒是別動,自打懷了巧哥兒們倆好久沒這麼親近了,好容易巧哥兒大了,還要遠著,就不怕有外心?勸還是乖乖地叫抱一會,有的好處。」王熙鳳只得依從,一低頭卻見賈璉手上正盤著一串羊脂玉嵌鴿血紅的手串,恰是賈敏與巧哥的見面禮,忙推開賈璉坐了起來,從他手上奪過手串,嗔道:「這是姑媽給巧哥的東西,怎麼到二爺這裡來了,仔細丟了。」
賈璉冷不防王熙鳳從他懷裡脫了身去,還奪了手串去,芙蓉面上帶了些薄嗔,格外嬌俏,雖叫王熙鳳頂撞了,不但不怒,反拍了炕桌笑道:「了不得!這做了娘了就是不一樣,簡直是只胭脂虎。個做爹的還能沒了兒子的東西,不過是看他小,才拿了過來。又不是不知道那起子奴才的,眼皮子淺,看著這樣的好東西,悄悄的昧下幾粒,待得巧哥長大了,發現短少了,還能找誰呢。倒是好意,偏叫當了驢肝肺。怪道都說,這女一生了孩子滿心滿眼的就掛著孩子,丈夫早扔腦後去了。還不信,如今一看,可不是這樣!」
王熙鳳也就笑道:「二爺所慮正是,倒是沒想著的。看這串羊脂玉的珠子正是色若凝脂,瑩透純淨,已然珍貴,偏這顆紅寶石,如鴿血一般。雖說這樣的東西們家也有,到底是姑媽給的,總要珍惜。」賈璉就笑道:「這才像句話。」王熙鳳繼道:「只是二爺,有件事心上不明白,要請二爺指點指點。」賈璉聽王熙鳳說得鄭重,倒也收了顏色,坐直了身子道:「且說來聽聽,什麼事竟是不能決的。」
王熙鳳就道:「只不明白,林姑父也是四代列侯出身,一榜的探花,如何連做女婿的來岳丈家要先拜見岳父岳母也忘了,未免也太不合禮數了,也難怪老祖宗生氣?照說這話也輪不著講,只是老祖宗為了這事,很是發作了一場,太太,二太太都受了連累。二太太也就罷了,太太可是委屈了呢,老祖宗說是,說是老爺的緣故。」賈璉聽了,點頭道:「也同珍大哥說不妥,無奈老爺死命拉著,只說林姑父要是不坐下,就是掃他的面子,一旁的二老爺也不知相勸。做兒子又有什麼辦法,倒是要明兒去哄哄太太才是。也知道她脾氣,好容易叫哄著了,別因這事倒生了意見。」
王熙鳳就道:「知道了。二爺,來家沒幾年,雖然好些事兒都不知道,可今兒冷眼裡看著,姑媽同二太太像不大對呢。」賈璉笑道:「怪道老祖宗說猴兒精呢,這都叫瞧出來了。」王熙鳳把鼻子輕輕一哼,道:「二爺以為傻的才是。這串手串姑媽是帶身上的,顯見得是心愛之物,不給寶玉不給蘭兒,偏給了巧哥,可不是明擺著同二太太不對付麼?要是這都瞧不出來,可是白老祖宗跟前伺候這些年了。問二爺也沒旁的意思,不過是不想閻王打架小鬼遭殃罷了。」
賈璉低頭想了想道:「想是為著老祖宗偏疼姑媽的緣故。同講,姑媽家時那才是金尊玉貴,萬千寵愛的。父親,二老爺都一概靠後,那時還小,倒還記得,就是連廚房裡燒個菜都依著姑媽的口味來,真是要一奉十,再無違拗的。後頭恍惚聽著二太太想把一個堂叔說給姑媽,倒也是個舉,說是家底不比們王家差多少,物也俊秀,老祖宗打聽下來,說是這個房裡已然有好幾房姬妾,老祖宗自然不能樂意,姑媽那裡倒是沒聽說什麼。再來林姑父得中,老祖宗就把姑媽給了林姑父。二太太大概是覺得掃了臉面,故此不大痛快。旁的也沒什麼了。只是若是從此處論起來,倒是該二太太生氣才是,怎麼反倒是姑媽當眾給二太太沒臉。」
王熙鳳聽說,低了頭想了好一會,竟是想不起自家有這麼一門親戚來,不免有些恍惚,轉念一想,自己都能死後重生,連林如海賈敏夫婦都健全,黛玉還有了個弟弟。她王家多這麼一門親戚也不出奇。王熙鳳雖也覺得賈璉所說甚為有理,卻也想不出賈敏何故要給王夫難堪。
這卻是王熙鳳前頭經過一世,熟知寶玉黛玉二的糾葛,又看慣寶玉這樣稀奇古怪的脾性,所以一葉障目了,所以想不著賈敏之所以拿著巧哥叫王夫沒臉,全是寶玉頭一回見著黛玉就說「這個妹妹曾見過的」,「雖然未曾見過她,然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這樣唐突的話。
原是賈敏嫁於林如海之後,正是郎才女貌,夫婦兩個舉案齊眉,甚是恩愛,偏是賈敏生養上艱難,屢次小產,好容易才得了黛玉這個女兒,正是愛如珍寶一般。見寶玉這樣胡說,心中十分不豫,無奈這寶玉正是她母親最心愛的孫兒,又是頭一回見面,不好明著發作。也是賈政同林如海的書信裡多次提著寶玉,言雖有憾,卻難掩愛惜之情,難免提及慈母誤兒。賈敏正是由此得知,王夫極為愛惜寶玉。因賈敏深知王夫對大房久有芥蒂,是以故意拿著大房的嫡孫兒來給王夫難堪。憑怎樣誇耀兒子是銜玉而誕,生有異象,只要有巧哥這長房嫡孫,這個銜玉而誕的寶玉也算不了什麼。便是這個統制縣伯家的小姐再看不上邢氏出身寒微,一等將軍夫的誥命也是邢氏的。
卻說賈敏回梨香院,看著王氏陸氏兩個奶嬤嬤給黛玉林瑾姐弟喚了衣裳,淨了臉,洗了手,就把他們姐弟叫到身前,一手拉著一個,看看黛玉又看看林瑾,含笑道:「黛玉,今兒見了表哥,覺著他為如何?」黛玉把兩道籠煙眉輕輕皺了皺,回道:「母親,家時常聽母親說,有個銜玉而誕的表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敢管。今兒見了,果然不差,什麼從前認識一般,這樣的話也是能渾說的嗎?」
一旁的林瑾才交四歲,正是天真無邪之際,聽得母親同姐姐的話,忙問:「母親,聽說二舅父還有個兒子,是姨娘生的,同兒子差不多年歲,如何表兄說他沒有弟弟呢?莫不是表兄覺得不是一個娘生的就不好是弟弟了麼?母親,可是兒子看書上只分同產異產,並沒有說不是啊。」
賈敏聽了這話,臉上就笑了,把黛玉林瑾姐弟拉懷中道:「的兒,們表哥也是叫他母親縱的,行事有些糊塗,們心裡知道就好,可不能講出來,叫們舅舅,舅媽,外祖母臉上不好看。」黛玉答應了,不想林瑾卻道:「那母親做什麼把您最喜歡的那串手串兒給了巧哥,表兄那裡卻沒有呢?厚此而薄彼。」賈敏再想不著林瑾會說這幾句,即喜還驚,正要講話,就聽得紫煙外頭道:「老爺回來了,老爺腳下小心。」知道是林如海回來了,忙起身,叫王氏陸氏兩個把黛玉林瑾姐弟帶了下去,自己帶了紫霞走到門前接了,果然是林如海扶著書僮的肩,腳下踉蹌著走了過來,正是有七八分酒意。
論規矩說,林如海一進榮國府就該給賈母磕頭問安,不想林如海不獨沒來反同賈赦賈政等吃酒去,不獨賈母生氣,便是賈敏臉上也無光,早想問他。聽得他回來了,就接了出去,原想接了進來問話的,不想見他醉得這樣,也不好再問,只好叫紫煙紫霞兩個扶了林如海進房,扶他床上躺了,扯過被來蓋了,又取了醒酒石來,溫水裡洗了交林如海含了,又叫紫煙去吩咐梨香院的小廚房,給林如海煮醒酒湯。
林如海雖醉,還有一二分神智,看賈敏口中雖不言,臉上卻帶些怒氣,就把賈敏的手拉了,道:「夫生氣了。」賈敏把手從林如海的手中抽了回去,只道:「老爺安心睡罷,明兒早起要去給母親問安呢。老爺今兒已然缺了禮數,明兒要再遲了,也沒臉再見母親了。」
林如海心裡也知道,只是當時叫大舅兄賈赦扯著,滿口說著什麼讓她們娘兒倆親香親香,明兒再去磕頭也是一樣,連著賈珍也一旁勸解,二舅兄只是不做聲,他實脫不得身,只得依從。此時看賈敏頰帶怒色,又聽了她的說話,倒是把酒意醒了幾分,推被坐起,就把前因講說了,道:「夫,岳母大生氣了沒有?」賈敏聽了,把鼻子哼了聲:「大哥素來胡鬧,又不是不曉得。便是要留母女單獨說話,磕個頭便去,又能耽誤多少時辰。分明是自己心活意軟,反倒拿這些話來哄,可也太把小看了!」說了從林如海手裡抽出手去,冷臉立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