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如海叫賈赦賈政兩個絆住了,沒立時過來請安,賈母就把一口氣都呵了兩個媳婦身上。邢夫算是受了賈赦池魚之殃,王夫卻是自作孽。說來王夫也不是個蠢,自然不會把她厭惡趙姨娘母子的話宣諸與口,只是日常言談舉止之間自然流露,叫寶玉瞧眼裡,自然耳濡目染。寶玉到底又還小,不曉得其中厲害,一時錯口就賈母跟前露了形,是以賈母對王夫之怒更甚於對邢夫之怒。邢夫這裡已然起來了,王夫這裡依然跪著。這久叫王夫壓制的邢夫看來是何等得意之事,得意忘形之下,竟是忘了王熙鳳要她替王夫求情的話,反出言諷刺。
王夫聽著邢夫那幾句,更是羞恨,臉上漲得通紅,淚珠兒不斷落下來,手上的帕子扭來扭去,想要反唇相譏,礙著賈母上頭坐著,竟是開不了口。還是一旁的王熙鳳看不過去,反出聲道:「太太,家時,父親常同說,二太太是個天真爛漫真實無偽的,一言一行皆出心意,想來趙姨娘母子,是二太太一時事多,疏忽了,這一回得老祖宗教導,二太太定然能明白的,二太太,說的可是不是呢?」王夫叫王熙鳳軟綿綿的這幾句話,氣得手上微微發抖,什麼叫「二太太是個天真爛漫真實無偽的,一言一行皆出心意」,這話的意思豈不是說,她為難趙姨娘母子,忽視李紈母子都是本意?
王熙鳳笑吟吟說完這幾句,果然看著王夫把頭抬起來朝自己看了眼,臉上擠出一絲笑來,轉向賈母道:「老太太,是糊塗。怨著趙氏乘產育之時伺候了老爺,所以很不願意見她。且趙姨娘屢屢藉著環兒生事,環兒這才多大,連自己穿衣都不能,趙姨娘就挑唆了老爺要把環兒往書房送,這裡只說了待環兒長大些,她就老爺說嫉妒。老太太,對著這樣的,實是親近不起來。連著環兒,也因母及子,不大樂意親近。這都是一時糊塗,竟叫寶玉誤會了」說到這裡,也正到了傷心之處,淚珠兒撲簌簌地往下落,王夫也不擦淚,又道,「寶玉只看著不叫趙姨娘母子到跟前來,卻不曉得吃穿用度把環兒同寶玉是一樣看待的。也知道,今兒寶玉的話實實的丟了,丟了的臉面事小,傷了們家體面事大,日後定好生教導寶玉,再不會像今兒這樣了。」
這也是王夫老辣之處,知道這事再強硬不得,索性就直認了自己厭惡趙姨娘。只是她那番話說得極是高明,先是把趙姨娘的錯處明說了,想榮國公賈代善當年一般的也有幾房妾侍,賈母正是手段高強,方鎮壓住了這些,對丫頭趁著主母有孕爬上老爺床的事,又不肯安分,屢屢生事,這樣的,賈母自是惡痛絕。有這個做鋪墊,她的厭惡之情也算事出有因。果然賈母聽了這番辯解,又看王夫哭得十分可憐,眉頭就鬆了些,道:「這事兒怎麼不知道?」說了拿眼睛看了李紈同碧草兩個。
李紈也王夫身邊跪著,聽著賈母這話,囁嚅了幾聲,把個頭低了下去。碧草跪一邊,她是收了趙姨娘一支珠釵的賄賂的,心裡自然發慌,臉上就有遲疑之色,賈母把碧草的臉色一看也就明白了幾分,冷笑道:「好個丫頭!主母有冤沒冤的,竟不知道,那留還有何用!」
碧草聽得這句,忙爬行幾步磕頭道:「老太太,聽著了,真的聽著了。是趙姨娘聽著寶玉得了新書房,就想讓環哥兒跟著去,那日太太正好頭風發,沒耐煩見她。後來老爺就來了,說了些話,總是趙姨娘背後講的那些話,婢子們不敢出口。」賈母聽到這裡,就知道自己兒子只怕是聽了趙氏的話找王氏說了些狠話,要是這樣,王氏不願見趙氏母子也是事出有因的。要說她王氏乃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嫡妻,不待見個偏房也沒什麼,只錯不該扯了寶玉進去,又敏兒跟前露了風。想這裡,賈母只得歎了聲,向李紈道:「扶太太起來。」李紈答應了,自己先立起身這才過來把王夫扶起。
邢夫看著王夫敘說了番竟是叫賈母動容,放了她去,這才有些後悔沒替王夫說幾句話,這個順水情竟是白白錯過了。邢夫心內正是懊惱之間,就聽得賈母道:「今兒的事,也虧得們姑爺不,不然,們姑爺是一榜三甲的探花出身,真是要叫他小瞧了去,連帶著們姑娘也要沒臉。如今也老了,精神日短,顧不到許多,日後們都謹慎些就是了。都散了吧。鳳丫頭,且留一留。」邢夫王夫等肅立著答應了,這才魚貫退出。
到得外間,離得賈母正房有些路了,王夫連著許多日子來王熙鳳手上吃的暗虧,再加上今兒賈母處受的那一番氣,再忍耐不住。因見王熙鳳不,正是個機緣,把臉一笑,向著邢夫道:「嫂子好福氣,有這樣一個千伶百俐,七竅玲瓏的好媳婦,什麼事兒都能替嫂子分擔解說,嫂子只要聽著去辦就好,再不用自己操心的,可是省多少事。也是無福,只有李氏這樣一個鋸了嘴的葫蘆,凡事能靠著自己罷了。這倒也好,是禍是福,也不連累。」說了帶著李紈,碧草等丫頭大步往榮禧堂去了。
王夫這番話可謂刻毒已極,知道邢夫是個愚倔又尖酸的性子,她同王熙鳳好,不過是王熙鳳能奉承她,又能給她出些主意,好使她能同自己抗衡罷了,所以就要離間她們婆媳關係。王夫話雖說得好聽,字字句句間卻是指著王熙鳳拿邢夫當槍使,那句「這倒也好,是禍是福,也不連累」正是暗指,要是闖出禍來,必然是她邢夫去擔著,同王熙鳳無涉。
也是王夫同邢夫做了二十來年的妯娌,對邢夫的性子瞭解的透透的,知道這些話她必然聽得進去。以邢夫的性子,這些話只要聽進去了,便會對王熙鳳生出嫌隙,日後便不會對王熙鳳言聽計從。以邢夫之愚蠢,失了王熙鳳這個智囊,還能賈母跟前討好嗎?王熙鳳這個死丫頭之所以敢拋開自己這個姑媽,所依仗的不過是她奉承好了兩層婆母,只要邢夫不待見她,她的日子自然不能跟現時一樣悠閒,也算出一口氣。
果然邢夫聽著王夫的幾句話,臉上就有遲疑之色,腳下躊躇著往回走,一面暗自回想,細細思量起來,果然是王熙鳳她跟前出主意,一概都是她去做。莫不是璉兒這個媳婦真有拿自己這個婆婆當個衝鋒的士卒麼?雖說她的主意都能得賈母喜歡,要是萬一錯了,第一個倒霉的怕就是自己這個婆婆了。
邢夫想到這裡,臉上格外難看起來,不想她身側的王善保家的正是個眼內空空的。王善保家的自為賈赦才是承繼了榮國府爵位的那個,她家小姐嫁了賈赦為妻,這榮國府該她小姐做主,她是她小姐陪房也應該比周瑞家的同林之孝家的有體面才是。偏從前王夫一個得勢,她的陪房周瑞家的同林之孝家的都比她有體面,王善保家的久為嫉妒,好容易邢夫肯聽二奶奶的勸,得了老太太喜歡,連她這個陪房臉上也有光起來。這回看著王夫說了那些話,眼看得邢夫要對二奶奶生了意見,顧不得什麼,趕上來幾步道:「太太,大膽說一句,太太誰的話都聽得,獨有二太太的話聽不得。」
邢夫站住腳,皺眉把王善保家的看了看道:「這話也是說得的?」王善保家的看著邢夫有發怒的意思,心裡懼怕,但話已出了口,又慮到日後,說不得硬著頭皮道:「太太請想,想二奶奶原是那邊的侄女,可二奶奶都能拋了那邊不理,由此可見二奶奶是真孝順太太,也是那邊真不能容呢。再冒死說句話兒,太太請想想,論起們府裡,哪一個最不想看著們大房裡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
王善保家的說得完了,還怕邢夫不肯聽,悄悄拉了拉春柳。春柳王熙鳳手上得了不少好處去,自然肯為她分說,待得王善保家的講完,假意道:「媽媽真是糊塗!們太太何等聰明的一個,哪個是真心待們太太好,哪個是看不得們太太好,太太還能分辨不出嗎?要這裡囉嗦。」也是春柳深明邢夫的左性,知道要是自己再為二奶奶講話,保不齊這位太太就犯了性子,倒是順著王夫的意思去了,這還罷了,只怕還要說替二奶奶講話的都是得了二奶奶好處,要架空她一個的。所以春柳就把話兒都反過來講了,把邢夫高高捧起,誇讚一番,只說她如何**,必然不能上當。
果然,邢夫聽了春柳這些話,臉上就笑了,指了春柳道:「就一張嘴乖,慣會哄喜歡。還不知道她王氏是個什麼嗎?哪裡會上她的當。只是們都給嘴緊著些,今兒的話萬不能叫們二奶奶知道。她年紀小,性子直,知道了她姑媽這樣算計她,是要傷心的。」
王善保家的同春柳兩個聽了邢夫說道不要告訴王熙鳳,免得她傷心的話就知道今兒這是算是暫時揭了過去了,只是以自家主母的性子,保不齊哪日就發作了。也是王熙鳳平日肯籠絡她們,王善保家的終究找了個機緣把這信兒透給了王熙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