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跟著周瑞家的往賈璉住處來,到得門前,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裡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先找著平兒,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了,笑道:「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她進來了,想來二奶奶也不會怪我莽撞的。」平兒聽說,就笑道:「既這樣,你就引了她過來罷。」周瑞家的答應了,轉身去引劉姥姥過來。
平兒回身進房見著王熙鳳,就把周瑞家的話回了。王熙鳳正坐在炕邊挑花樣子,要給巧哥做新鞋,聽著劉姥姥來了,心下先是十分歡喜,正要立起身來接去,轉念想道:「我回的是老祖宗。老祖宗雖答應了,我這邊可還沒尋出由頭把人接來,怎麼姥姥就過來了,還依舊是周瑞家的引了來的?莫不是二太太那裡遣了人去找她的?她好好的尋姥姥來做什麼?必定是疑心我了,如今當著周瑞家的面兒,我說話可不能大意了。」
想畢,王熙鳳定了定心,又把頭低下了,自顧翻著手上的花樣子,慢條斯理道:「既這樣,那就接引了過來見見罷。」說了才把手上的花樣子子往桌上一擱,自有小丫鬟過來收了。平兒又把個紫銅小手爐裡添上兩塊炭,用手巾墊了,奉給王熙鳳,王熙鳳接了,雙手按在熱熱的手爐上,心思才慢慢問下來。
劉姥姥跟著周瑞家的上了正房台磯,就往右轉,原來王熙鳳日常起居都在這右邊屋子裡。到得房門前,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屋內,劉姥姥就見眼一個女鬟接了過來,口上還笑道:「周姐姐,這個就是姥姥麼?」周瑞家的就笑說:「裕兒,這個就是我方才說的劉姥姥。」
劉姥姥見這個裕兒容顏美麗,衣服鮮華,卻是閨女打扮,知道是個有體面的大丫頭,忙要上前請安,周瑞家的忙拉著,道:「姥姥,這是個丫頭,不是小姐」劉姥姥就笑道:「我看姑娘這樣體面,一定是奶奶跟前的得意人,我給姑娘見個禮也是應該的。」
裕兒看著劉姥姥這樣,也過來拉著,含笑道:「姥姥快別這樣,我們奶奶是最心善的,看著你一個老年人給我磕頭,會怪我不知禮的。」劉姥姥這才起身。裕兒就帶著劉姥姥進了裡屋,向王熙鳳道:「二奶奶,這個就是劉姥姥。」正要推劉姥姥給王熙鳳見禮,不想劉姥姥已然跪倒在地磕起頭來。
王熙鳳心中只把劉姥姥當做恩人,怎麼肯受她的禮,忙向裕兒笑說:「裕兒,快攙起來,這麼大年紀的人給我磕頭,我心上不安。」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王熙鳳點頭道:「我知道是自家親戚,所以更不敢受禮了,周姐姐快請姥姥坐。」劉姥姥這才在炕沿上坐了,臉上堆著笑,壯起膽子抬頭把王熙鳳看了看,見她臉色極為和氣,就把心略略放寬了些。
王熙鳳重見劉姥姥坐在那裡,手腳侷促,又看她頭髮花白,身上衣裳雖拾掇得乾淨,卻是極舊的,心下不免發酸,當著周瑞家的面不敢露出來,就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
鳳姐兒笑道:「姥姥這話說得我怪羞的。我們有什麼本事,不過是仗著祖宗餘蔭如今才有口安樂茶飯吃罷了。再者,這俗話說的好,皇帝尚有三門窮親戚,何況我們呢?姥姥再講那樣的話,可是有怪我們的意思了。」劉姥姥忙笑道:「二奶奶快別這樣說,我們鄉下人羞頭羞腳的,不敢上門,怕叫老爺奶奶們笑話。」王熙鳳就向周瑞家的笑說:「看看這個姥姥,倒是會說話。」周瑞家的賠笑道:「是。所以太太才說引了來給奶奶見見。」
王熙鳳這才向周瑞家的道:「那姥姥這回來,周姐姐回過太太沒有?」周瑞家的就道:「太太在老祖宗房裡還沒下來呢,所以先帶了來見奶奶。」王熙鳳點頭笑道:「這當口兒也該用飯了。我是要去老祖宗那裡伺候的,所以不能陪著了。姥姥想必也沒用飯呢。」說了就命傳一桌客飯至左邊屋裡,只笑說簡慢,就帶了周瑞家的並幾個丫鬟們往賈母處去了。
到得甬路上,王熙鳳這才道:「周姐姐,我平日待你如何?」周瑞家的聽著王熙鳳忽然問這個,知道大有深意,不敢大意,就笑說:「二奶奶對我們這些下人一直多有照拂,我們都感念二奶奶的恩德。」王熙鳳歎息道:「周姐姐這話不盡不實,可是叫我心寒。」周瑞家的忙道:「二奶奶這話可屈死我了。我們做下人的,哪個主子心善,哪個主子好伺候,再清楚沒有了。二奶奶滿府裡打聽打聽,哪個不稱頌二奶奶溫和憐下呢?「
王熙鳳聽了周瑞家的這些話,把帕子遮了遮唇,心下一曬:從前自己一心討好賈母並王夫人,又戀戀權柄,只曉得立起威風,雖是人人懼怕,可也是人人含恨,自己身子也累得壞了,真是何苦來哉,反觀今日,自己撒開了手,由得王夫人邢夫人兩個斗去,倒是落得清閒,還能得些下人吹捧的話,雖不能當真,聽著也悅耳。
王熙鳳笑了笑,站住腳把周瑞家的手一拉:「周姐姐,有你這話我也就安心了。我看著你平日待我也好,所以我也不瞞你。那個劉姥姥正是我祖父夢裡告訴我,要我巧哥認她做乾娘的那個。我這裡才回過老祖宗,要尋個由頭找了她來給老祖宗瞧瞧呢,偏她今兒就過來了,還是同我們家有親的。這一層,我年紀小竟不知道,到時再老祖宗跟前倒是不大好說話,像我前兒瞞著老祖宗似的。周姐姐,你跟在我姑媽身邊也有日子了,幫著我姑媽管家理事的,見識明白著呢,周姐姐你說,我可怎麼和老祖宗說呢?」
周瑞家的聽著王熙鳳的長篇大論,臉上的笑越來越淡:這二奶奶聲口和氣,一點子厲色也沒有,偏偏每一句話都像是釘子一般。她璉二奶奶王熙鳳今年二十都不到,從前祖父輩的事不知道也是正理,在老太太跟前也能說得過去。可這劉姥姥是尋了她來的,也是她引了往王熙鳳那裡去的,自己是王夫人心腹這滿府又有誰不知道?老太太真要問起劉姥姥怎麼來的,自己便脫不了干係去,依著王夫人的秉性,自然是把錯一概兒都推在了別人身上,不由埋怨起周瑞辦事不牢靠來。
王熙鳳看著周瑞家的不言語了,又叫了聲:「周姐姐?」周瑞家的聽著王熙鳳喊她,只得笑道:「奶奶這話說的,奶奶這樣聰明的人,連老太太都誇,我們不過白長幾歲年紀罷了,怎麼能同奶奶比呢?還是奶奶拿個主意罷。」王熙鳳這才微微含笑道:「我只怕我說了,周姐姐這回聽了,回頭覺得我這裡不周全,那裡有錯漏,倒勞煩周姐姐替我描補。我豈不是愧死了。」王熙鳳這幾句分明是指著周瑞家的到時幫著王夫人說話,指不定就要反誣她一口的意思,周瑞家的怎麼聽不出來。
這周瑞家的倒還真是抱著見風使舵的念頭,忽然叫王熙鳳點穿了心事,嚇得就在王熙鳳腳邊跪了:「二奶奶,我是個蠢笨的人,從來只曉得聽從太太吩咐做事,自己全沒個主意,如今也只憑奶奶做主,我再不敢有二話的。」
王熙鳳聽了似笑非笑,把鼻子輕輕一哼:「周姐姐是個明白人兒,周大哥管著春秋兩季的租子,也是個能幹的,連我們太太也曾在我跟前提過周大哥呢。是我說的,周大哥收著租子,難免有得罪人之處,所以有些雜言碎語的也是常理。」
原來這收租正是個肥缺,周瑞只需每年到莊子上走兩趟,自有莊頭收了租子交上來,其中卻大有文章可做,王夫人遣了周瑞去,自然其中也有取利,若是這事揭穿了,只怕第一個不放過他們的便是王夫人。是以周瑞家的聽著王熙鳳話裡意思說著周瑞收租時手腳不乾淨,十分懼怕,只覺得背後有著涔涔冷汗,臉上血色褪得乾淨。王熙鳳把她看了看,才叫平兒去扶她起來,周瑞家的顫聲道:「只要二奶奶指點下來,我再不敢不從的。」
王熙鳳走到周瑞家的跟前,從周瑞家的手裡抽了帕子出來,替她擦了汗,含笑道:「這快十二月的天,周姐姐怎麼出汗了呢。想周大哥是在外頭收租子的,偶然遇上劉姥姥的姑爺,你們是舊識,自然要親近親近,如今劉姥姥家裡艱難,是周大哥心善,指點了來求我們。周姐姐,可是不是這樣呢?」
周瑞家的本以為王熙鳳是要她招出是王夫人叫他們去引劉姥姥來此的,不想王熙鳳竟是如此輕描淡寫的略過了,一時就不敢應承。王熙鳳繼笑道:「周姐姐只管照著我的話去做,二太太的性子周姐姐也是知道的,看看林家姐姐就知道了,是也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裡面還是有點原文的,繞不過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