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裝個無知的樣兒把王夫人送她黃芪的事在邢夫人跟前講了,邢夫人越聽臉上顏色越是難看,好容易忍耐到王熙鳳把話講完了,就發起怒來。
說來邢夫人的出身雖不高,到底也做了賈赦十來年的繼室夫人。賈赦這裡前有原配生的嫡子,後有院子裡一群的小老婆,她要立穩腳,手上自然也不大乾淨,賈赦這一房人丁單薄,有她的功勞在內。這用看起來滋補無害的藥除去個把孩子,邢夫人也曾做過。所以見著黃芪,眼角就跳了起來。
王熙鳳做個莫名受驚的樣子,忙立起來,向著邢夫人道:「太太息怒。可是我說錯什麼話來,求太太指點,不要同我一般見識。」說了眼眶就紅了起來。
邢夫人吸了口氣,示意屋內伺候的姨娘丫鬟們都推了出去,拉著王熙鳳的手道:「我的兒!你同你那狠心的姑媽一家子出來的,怎麼心這麼實!你那好姑媽她這是看不得我們大房要添人進口了。你且想想,如今一等將軍是你公公襲著,日後自然是璉兒的。只消璉兒有個嫡子,這爵位就輪不到她二房頭上去!我這樣說了,你還不明白嗎?」說了,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冷笑來:「素日老太太偏疼她們二房,我個做小輩的也不好說什麼,如今既然她王夫人有意為難我的媳婦,我若是再不張口,日後還有我站的地嗎?」
王熙鳳聽著邢夫人這話入了港,卻還是不夠,有意加火,就道:「太太疼我我知道,可我同璉二爺都在府裡住著呢,二太太從前也沒什麼地方為難過我,太太這樣去說了,我只怕,老祖宗那邊。」說了就住了口,做出一副擔憂的形態來。
邢夫人原是一下激怒,叫王熙鳳這幾句就點醒了,就有後怕,可不是賈母從來偏向賈政那一房,不然也不能叫他們佔了榮禧堂去。這黃芪對孕婦來說雖是害物,也可說是恩物,到時那個王氏一口咬死了只是給鳳丫頭補身子的,月份深了自會關照她不要用,自己到時無話可答,反叫賈母覺得自己心胸狹窄,行動就懷疑人,更甚者要懷疑自己想把二房攆出去可就糟糕了。所以邢夫人吸了幾口氣,臉上就鎮定了道:「我的兒,你說的很是。你那個婆婆,我這裡到是沒什麼,橫豎每日見那麼回,倒是你,住在府裡,可要仔細些了。」口中雖然這樣講,心裡到底覺得有氣。
王熙鳳如何看不出來邢夫人心裡的邪火更旺了,故意低眉順眼道:「太太也不必擔憂,橫豎我以禮待二太太,二太太也不能怎麼樣我。只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近來身上總是懶懶的,提不起神來。可是太太也知道,那府裡一天多少事,少則十幾件,多則幾十件,我只怕我一時精神不到,出了岔子,偏二太太病沒好,老祖宗又是有年紀的人,正是安享天年的時候,如何好拿這些事去翻她老人家。我一想起這些,心上就不安。」說了抬眼看著邢夫人。
邢夫人叫王熙鳳看得心跳起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想求我幫手?雖說我家老爺和二叔是親兄弟兩個,只是分了房住了,我這做嫂子的怎麼也不好插手到弟妹的家裡去。便是我肯,老太太那裡也不能答應。所以就把臉微微一沉道:「你心上不安,就該同老太太講去,我這裡雖有心疼你,也管不到府裡去呢。」
王熙鳳也是個聽話聽音的,邢夫人這話的意思倒不是不肯,只是怕賈母不肯答應罷了。臉上一笑道:「太太教訓的是。」說了就過來扶邢夫人起身,婆媳兩個出來,上了車,一同往賈母這裡來請安。
因王熙鳳叫那常家媳婦驚嚇過的,雖太醫說不要緊,賈母這才沒將常家媳婦發賣了,只是將常家媳婦母子都打發到了一個偏遠的莊子上去。又怕王熙鳳年輕不懂事,又日日遣過丫頭去看過王熙鳳怎麼樣,吃的藥可好,飲食怎麼樣,今兒去的是鴛鴦,回來就回說二奶奶一早已起身了,說是去給太太請安,想來一會子就過來給老祖宗的請安的。賈母聽了這話也就喜歡,向著金鈴道:「不是我誇你們二奶奶,這才是大家子的女孩子,懂規矩,重孝道,不是那種有了身子便自尊自貴的輕薄人。」
話音才落,就聽得門外有聲音道:「老太太,大奶奶帶了蘭哥兒來給老太太請安了。」話音未落,就見簾子一動,進來一個牽著個小童的少婦。那少年婦人只梳著個素髻,帶著素白銀器,身上穿著月白長緞襖,下頭繫著青綾羅裙,生得眉目娟秀端正,正是賈珠的寡妻李紈。
李紈叫王夫人教叫過去假惺惺安慰勸導了番,她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王夫人有意拿自己母子當槍,去同王熙鳳爭長短。她自打賈珠死後就心如枯木槁灰一般。只想著好生把賈蘭教養大了,使他能讀書上進,也好完他父親遺願,所以雖看著王夫人把權柄放給侄兒媳婦也不給她心上不樂,倒也沒有爭馳的意思,偏王夫人掐著了她的命脈,只拿著賈蘭說話,李紈只得掙扎起精神來,帶了賈蘭來給賈母請安。
賈蘭在家時就叫李紈教導過幾回了,進門見面前坐著個鬢髮如銀,遍身綺羅的老太太正對了他笑,又覺得母親李紈推了他一把,忙幾步過來就在賈母跟前跪了磕頭,奶聲奶氣地道:「蘭兒給老祖宗請安。祝老祖宗長命百歲。」
賈母看著這唯一嫡重孫倒也喜歡,忙叫金鈴拉賈蘭起來,帶到自己面前,從頭到腳看了幾回,眼眶倒是有些紅了,向著李紈道:「你也是個狠心的。珠兒拋了你們母子不理,自己撒手去了,你就狠得下心拋下我們這些老人來不理,也不叫蘭兒到我跟前來給我瞧瞧。我竟不知道蘭兒長這麼大了,虧得是在家裡,要在外頭冷不丁的見了,只怕我都不敢認了。」
李紈也紅了眼道:「老太太。自打大爺一病沒了,太太吩咐說,朝天寺裡的一塵聖僧說是,大爺去時心有執念,須得至親為他念上百日地藏經回向給他,才能使大爺來世往好處托生,富貴雙全,所以只叫我在房內唸經,不要胡亂走動。且璉二叔同弟妹新婚燕爾,弟妹身子又三災六病的,我這一新寡之人出來,怕是衝撞了,所以更不敢出來了。」
李紈這就是讀書人家的女孩子,這一番話說出來,聽著楚楚可憐,心存丈夫,又顧念著妯娌之情,卻是不動聲色把王夫人同王熙鳳的黑狀都告了。王夫人把賈珠之死遷怒在她身上,滿府哪個不知道,用給賈珠念地藏經不叫她出來,便是王夫人不慈,且賈母健在,不叫她個孫子媳婦來給祖母請安伺候,便是不孝。至於王熙鳳,罪名倒是輕了許多,不過是舉止輕狂些,不友不悌罷了。
果然賈母臉上就有些不快,只把賈蘭摟著道:「我知道你辛苦,好在你還有個蘭兒,只消你好好教導他讀書上進,日後還怕沒你的前程嗎?」賈蘭聽著曾祖母說著讀書上進的話,忙道:「老祖宗,蘭兒會用心讀書的,蘭兒會背三字經呢。」說了就從賈母身邊掙脫開去,背了小手搖頭晃腦就把會的那點子給背了。他年紀極小,不免有些口齒不清,也就是這樣,才顯得趣致可愛,賈母聽著呵呵而笑,向著李紈道:「像他父親,你教得也好。」
李紈忙立起身笑道:「老太太不知道,蘭兒淘氣呢。」她還待要說,就聽得外面有請安的聲音,賈母就道:「想是你大伯母同弟妹來了。」說話間門簾子就打了起來,進來的果然是邢夫人同王熙鳳兩個。
王熙鳳同邢夫人兩個才一進賈母的屋子,就瞧見賈母身前立了極小的男孩子,一身的綾羅,梳著極小的鬏鬏,一旁是個素服美人,卻是李紈母子。王熙鳳臉上就笑了,所謂瞌睡送枕頭,這李紈來得正是巧,要是邢夫人看出這是王夫人拿著李紈母子來同她腹中這個孩子爭,還能沉得住氣嗎?
待得邢夫人和王熙鳳婆媳向賈母請過安,李紈就帶著賈蘭過來給邢夫人。又指著王熙鳳命賈蘭呼嬸子。王熙鳳忙拉著賈蘭笑道:「這一年多沒見,蘭哥兒長這麼大了,猛然一瞧,倒像畫上的娃娃似的。」李紈就笑道:「俊有什麼用,調皮著呢,虧得我看見,房前掛的鸚鵡的毛也險些叫他拔了。居然還知道自己夠不著,差使著丫頭給他搬椅子墊腳。賈母聽了就笑道:「你倒別說,是個聰明孩子。」
賈母這一誇賈蘭,邢夫人就有些不服,低眉想了一想,就是一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蘭兒真是個聰明孩子,只是也要叫他的奶嬤嬤同丫鬟看緊些,萬一叫鸚鵡啄了可怎麼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