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到了王熙鳳同賈璉的居處前,就見門前站著個小丫鬟,裡頭又有說笑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裡頭彷彿夾雜著賈璉的聲音。雖李紈的丈夫賈珠同賈璉是堂兄弟,無奈現在賈珠沒了,李紈正是個青年寡婦,賈璉也是個青年,依著李紈家的家教,這樣的情況是要避嫌的。李紈就不敢進去,向外頭的小丫鬟笑問道:「你們奶奶在做什麼呢?」這也是國子監祭酒用女四書教養出來的女兒的口氣,她一個遺孀為著要避賈璉,再不能問他在不在的。
小丫鬟認得李紈是珠大奶奶,忙笑著請安道:「大奶奶好,我們奶奶在屋裡頭和二爺說話呢。大奶奶要進去嗎?」說了回身就要打簾子。
李紈忙攔了她,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了,你替我向你們奶奶問好,叫她仔細保養身子。我改日再來瞧她。」說了從素雲手上接過錦盤,交在了小丫鬟手上道:「些許小東西,是給哥兒預備的,請你們奶奶不要嫌簡薄才好。倒是這盒子黃,這是我們家太太自己吃的。」李紈臉上在笑,眼睛卻是淡淡的,「我們太太是真疼惜你們奶奶呢。看著你們奶奶有身子了,特地叫我拿了來給你們奶奶的,說黃芪雖是草木玩意不值錢,倒是最補氣血,且適宜有身子的人用呢。」
李紈說一句,那小丫頭答應一句,看得李紈說完了,就把話又重複了回,李紈點了點頭笑道:「正是這樣,你記心甚牢,就這樣回你們二爺同奶奶罷。」小丫頭得了李紈的誇獎格外高興,看著李紈去了,托著錦盤進來,在王熙鳳同賈璉跟前就把李紈的話回了。
賈璉命平兒將長命鎖兒金鏈子都收了,把那裝著黃芪的錦盒拿在手上道:「珠大嫂子也可憐,自打珠大哥沒了,太太就怪著她妹照應好珠大哥,這多少日子了,就沒個笑臉兒給她。這回倒巴巴的差了她來送東西,這些鎖片就罷了,這些黃芪可是好笑。莫不是瞧著我們家叫他們排擠到外頭去住了,就連這點草木根也吃不起了?」
王熙鳳聽著李紈特特說起這個黃芪是王夫人自己吃著叫送過來的,禁不住就是一笑。
要是論年歲,王熙鳳今年也不過十七歲,可論著實際年齡,卻是活了三十多年,同王夫人也打了十多二十年的交道,便是同李紈也做了十多年的妯娌,對著這兩人十分熟悉。李紈寡婦失業的,將個銀錢看得尤其重,自己這邊才有身子,她怎麼捨得就送這樣重禮,必是王夫人差遣了過來的。王夫人也不能白送她東西,什麼長命鎖,什麼金鏈子都是引子,重頭就在那黃芪上呢。
更緊要的是王熙鳳前世太過好強傷了身子,生下巧姐之後便懷不起身子,請了多少回太醫,吃了多少藥,這黃芪可也沒少吃。所謂久病成醫。在旁的上,王熙鳳不能懂,可是這孕婦能吃什麼,忌諱什麼,王熙鳳可是明白得很。黃芪雖說能補氣安胎,可吃多了,就有難產的風險。王夫人這一手借刀殺人不可謂不狠毒。她若是不吃,也沒什麼,她婆媳這番舉動說開去,自己同邢夫人還不能不領她們的情。可要自己真是不懂事的,只知道黃芪能養胎,真吃了這些黃芪,有個什麼事,那也是自己不懂事,便是要怪,也只好怪在李紈身上,這黃芪可是她送了來的。
如今看來,王夫人同李紈正是各懷肚腸,王夫人要借李紈的手生事,來前必定叫李紈說是她自己的意思。不想李紈那個鋸了嘴的葫蘆也是個腹內黑,一些兒不省事,竟是將黃芪的來歷交代得清楚明白,想是也看破了王夫人的盤算。
王熙鳳這裡笑,賈璉如何知道她笑是什麼,反怪她道:「你當你姑母是好心麼?我看著她滿心盼著你我不睦呢,你還笑。一些黃芪值得什麼,要她巴巴的送了來,不知道的,看著你笑,只當你白白是公侯家小姐出身,看著寫東西就喜歡,眼皮子忒淺。」王熙鳳忍了笑,也不與賈璉解釋分說,只道:「二爺教訓的是。我只以為太太還是疼我,不曾細想。二爺既不喜歡,就收起來罷。橫豎老祖宗說了,我是頭胎,叫太醫一旬請個平安脈呢,有什麼好不好的,也能就知道。」賈璉見王熙鳳如此順從,方才回嗔作喜,笑道:「這話才是正理。」王熙鳳也就順著賈璉的意思一笑罷了。
王熙鳳自打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想著若趁著自己有孕,王夫人沒有病癒的機會,把邢夫人接引過來分權。一來,到底邢夫人是榮國公賈代善的嫡長子一等將軍賈赦的妻室,這榮國府雖說是賈政夫婦住著,論起正經主子來,倒還是賈赦夫婦,她賴幫手也是名正言順的。二來,自己前世生巧姐前身子還健旺,就是那時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保養,就是懷著身子也一味逞強,終究傷了根本,導致後頭好容易懷上的一個六七個月的哥兒還掉了。這一世自然不能重蹈覆轍。
只是要邢夫人進來幫忙的話,不好由她同賈璉兩個貿貿然去說,那賈母活了幾十歲的人,何等精明,只怕幾句話就叫她知道了根底。這一回李紈過來送黃芪,倒是給了她由頭提這事。在床上休養了兩日之後,王熙鳳就如同從前一般,早早起床,先往邢夫人處請安。
邢夫人自己沒有子女,同賈璉這個繼子也不大親近,可王熙鳳腹中的孩子卻不同。生下來不論男女,都得喚她一聲祖母,兒子是人家的,孫兒可是自己的。所以邢夫人對王熙鳳這胎格外看重,看王熙鳳險些動了胎氣,索性叫她不要過去請安,不想王熙鳳歇了幾日還是來請安了。
邢夫人忙叫平兒豐兒小心扶著王熙鳳,口中埋怨道:「我的兒,你也太托大了。你這胎受過驚嚇,這車馬顛簸的你還來,可存心叫我不安心呢。」她口中雖在埋怨,到底喜歡王熙鳳對她的恭敬,這不止是媳婦對婆婆的孝順,還是統制縣伯家的嫡小姐對她的恭敬,臉上不禁浮出笑來,拉了王熙鳳的手道:「我的兒,你最近身子怎麼樣?想吃什麼?在你嬸子家你不好意思張口就同我說。還有璉兒也是個愛胡鬧的,他要是招惹你不痛快,你只管我同我說,我告訴他父親去,管保把他的腿也打折了。」
王熙鳳這回來正是藉著給邢夫人請安的由頭,把王夫人心懷叵測的事在邢夫人跟前透了,好引著邢夫人起意去府裡幫著料理呢,這樣一來自己也好安心養胎,二來這王夫人同邢夫人素有心病,邢夫人這一管家,管保給王夫人添上幾重氣去,也對她心懷惡念之報。
王熙鳳這裡正想由頭開口,不想邢夫人自己就把話頭遞了過來,忙笑道:「二爺昨兒還說呢,老太太同太太都偏心我,不理他了,可是吃了好大一碗醋。要是太太這話再叫他聽了去,可是要叫撞天冤了。請太太放心,二爺待我是極好的。」說在這裡,又笑了下道,「二太太待著我也周到,雖自己沒來,卻叫先珠大嫂子帶了許多東西來看我,倒是外道得很,反叫我難以為情。」說了就從跟著的平兒手上接過錦盒來擱在邢夫人面前。
邢夫人看著王熙鳳把個錦盒遞過來,不免疑惑,接在了手裡打開一瞧,卻是滿滿一盒子黃芪。黃芪這味中藥,算是尋常的,不過眼前這一盒算是年份久遠力道足的,便是這樣也不值得王熙鳳巴巴地拿了來。是以邢夫人就道:「你拿這盒子黃芪做什麼?」
王熙鳳見話入了正題,臉上笑得格外喜歡,就道:「太太,這是二太太請珠大嫂子拿了來叫我補身的,說是養氣呢對孩子好。可是太太也知道。我如今日日吃著太醫院裡開出來的安胎藥,已吃得煩了,哪裡還吃得下這個。雖說這黃芪不值什麼,可是白擱在家裡也是糟蹋。我想著太太這裡人情往來的,常有窮親戚就求到太太跟前求藥的,太太又是個慈善的性子,不能坐視不理,所以就帶了來請太太收著,太太看著以後有人要求黃芪,就把這個給了他,也算是我的一點功德,太太的一點心意了。」
王熙鳳這話說的又喜歡又無辜,邢夫人聽得臉上卻是慢慢漲得紅了,幾次想發作,只是礙著王熙鳳如今有身子,不好受驚嚇的,咬著牙強自忍耐,等著王熙鳳把話都講完了,才發作道:「虧得你這個孩子有福,怕吃藥!不然,便是了不得的事!好,好!好個慈善的王夫人!我今兒就要同你在老太太跟前理論理論,你自己有了孫兒,就不許我們大房抱孫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