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在外頭和碧草的說話。裡頭的王夫人也聽著了,聽著王熙鳳那些狀似小心,實則帶著機鋒的話,只得叫燕絲出去將王熙鳳喚進來。
王熙鳳聽得裡頭王夫人叫傳,回身向平兒順兒道:「你們就在這裡候著,太太如今身子不好,人多了氣悶呢。」言畢含笑跟著燕絲碧草兩個進去。就有小丫鬟給王熙鳳行了禮,將王夫人臥房前的簾子掀了開來。王熙鳳一面笑吟吟道:「都是我不孝,太太病了也不能在太太床前伺候。剛才我看著太太的早飯都沒用多少,可是送來的飯菜不合太太口味?太太要不嫌棄我愚笨,只管同我說了,我叫人看著做去。」
王夫人瞇著眼兒就把王熙鳳上下打量了回,卻見王熙鳳裝扮得秀麗風流,一張粉白的鵝蛋臉兒,柳眉帶媚,鳳眼含笑,倒是比前些日子更美貌些,哪裡有口中說的那樣半分憂心忡忡的的樣子,心裡不禁就有些氣惱,把鼻子微微哼了一聲。
王熙鳳裝個不明白,幾步上來在王夫人床邊捱著坐下,伸手把王夫人的手握在手裡,歎道:「不過這幾日沒見太太,太太竟又瘦了好些,這叫我心裡怎麼能安心呢?要是我父親和伯父知道太太病了這些時候,我沒能日日在太太跟前晨昏伺候,只怕也要說我不孝順的。」這語氣兒說的十分溫柔,臉上也是一派的柔順,可言語之中卻有影射王夫人會回去搬弄唇舌的意思。
王夫人看著木訥,實則精明,怎麼能不明白,心裡雖氣,臉上還是笑道:「這話胡鬧。你雖是我侄女兒,可如今我們都是賈家的媳婦兒,自然不能以娘家親戚論。你正經婆婆是大太太,我也有自己的媳婦兒,要是你日日在我這裡伺候,冷淡了你婆婆,就是你婆婆量大不計較,我也不能答應。」王熙鳳就笑道:「太太教訓的是,是我糊塗呢。太太這裡自然有珠大嫂子伺候,哪裡用得到我這個野慣的。」
王夫人聽著王熙鳳誇李紈,心內老大不樂意,自打賈珠少年人積勞成疾而亡,王夫人對著李紈可謂恨怨,只是要維持著大家體統,不得不強忍。這回叫王熙鳳這話一勾,再加上自打賈珠死後,她就沒順心過,哪裡還能忍得下,就把臉兒一撩道:「你是我侄女兒,在家嬌寵慣的,往日我也不大忍說你,如今你自己知道錯了,還不改嗎?」
王熙鳳似乎沒想著王夫人會陡然發難,就張了眼看王夫人,道:「太太說我錯了,我並不敢強辯我沒錯。只求太太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教導我,我日後好改。」說了垂下眼來,從袖子裡抽了條帕子出來拭淚。
這一動就露了邢夫人親手替她戴上的那只鐲子出來。都是一家子,妯娌姐妹之間,哪個添多了樣首飾,彼此之間都有些知道。王熙鳳手上那只鐲子,王夫人便認得是邢夫人的。
王夫人雖不至於盯著自家大伯子給嫂子添了什麼首飾,回頭逼著丈夫也給買去,卻架不住邢夫人自己在她跟前顯擺。到底水頭這樣足的翠玉鐲子也是難得,所以,王夫人記得清楚,這一回在王熙鳳手上看見了,臉上不免僵了下,轉念又想道:這樣料子的鐲子雖難得,倒也不是獨一無二的,賈璉在仕途上不大用心,在世務上倒很是去得,許是賈璉送她的也說不定。且,邢氏那樣吝嗇的一個人,雁兒從她家屋頂過,都很不能留下幾隻來的人,如何肯將這鐲子與了她。
王夫人想到這裡就起手拍拍王熙鳳的手道:「好孩子,我也不是真心怪你。只是你想,林之孝家的是我們王家帶了來的人,她不出事就罷了。如今她鬧出事,你就該從重處置,方顯得我們心底無私。哪成想你倒是從輕了。這知道的,說你年輕不懂事,說你臉嫩心軟,以後沒了懼怕是一,要是說你徇私護短,豈不是將我哥哥嫂子,你父親母親的辛苦教誨都搭了出去?所以我才生你氣,說你胡鬧呢。」
王熙鳳聽著王夫人的話,那麼一長串兒,意思還不是怪著自己將林之孝家的事鬧大了,帶累她臉上無光了嗎?只是這話兒說得隱晦,便是自己真不同她一個心眼子,要藉機生事也挑不出病來。於是假意用帕子遮著眼睛拭淚,卻是掩去了嘴角兒一彎笑容,口中道:「太太這話可是冤死我了。我便是不讀書,也不是不看戲文的,哪裡能不知道大義滅親的典故。只是我看著太太從家裡帶了來的姐姐們,就剩她同周姐姐兩個了。太太平日裡對著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那樣倚重,林之孝家的再有不是,也曾替太太分憂過,只怕依著規矩打發了她去,太太素來慈軟,心裡定然不能好受。且我想著林之孝家的也不是那樣的人,必是一時受人蒙蔽,如今有了這番警惕,日後自然更小心,豈不是把壞事翻作了好事?」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這幾句,握著王熙鳳的手陡然就捏緊了。
原來王夫人嫁於賈政時同王熙鳳一樣,一樣也是四個陪嫁丫鬟。她們姑侄更是一樣的性子,只是當年的王夫人心機手腕更勝王熙鳳。王夫人嫁過來沒滿一年,先後將自己身邊年輕貌美的兩個陪嫁丫鬟打發出去配小廝了,把樣貌尋常些的林之孝家的同周瑞家的留了下來。
又說依著賈府規矩,哥兒成親前,屋裡總要放兩個房裡人的,賈政也一樣。他的兩個房裡人,一個姓劉,一個姓吳。王夫人倒是和顏悅色地相待。那姓劉的生得有顏色,也善會阿諛,賈政便多喜愛些,王夫人知而不禁,在她懷著賈珠之時還叫賈政抬舉這個劉氏做姨娘。不想那劉氏生得好顏色,心卻黑,要暗算王夫人腹中的孩子,虧得吳氏檢舉,王夫人母子這才躲了過去。劉氏事敗,叫賈母賣了出去,吳氏只以為有功,不想賈母道:「這吳氏也心黑,她同那劉氏一處兒長大,現在又是比鄰而居,劉氏心惡她哪裡會不知情,從前如何不叫她奶奶小心,非得劉氏出手了才來檢舉,打的就是一箭雙鵰的主意,即除了劉氏,她自己也能出頭。這樣的人,也不能留。」竟是一塊兒發賣了。賈政本就是個在女色上不大入迷的,經過這一事,心就更淡了,這才十來年沒有再納小星,直到王夫人懷了寶玉,賈政才納了趙姨娘。
這事闔府上下都清楚,因妻妾爭寵鬧出這樣的事來,也算是醜聞,所以賈母壓著不許人傳說。賈母卻不知道,那劉氏暗害王夫人是有人挑唆著劉氏干的。又有人把劉氏的盤算密告了吳氏,唆使了吳氏出首劉氏,將二人一舉除掉,這才是真正的一箭雙鵰。而去唆使兩個的,正是周瑞家的同林之孝家的。
所以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那替太太分憂的話,看著她唇邊若有若無的笑容,忽然就勾起舊病來,只當著林之孝家的感念王熙鳳對她手下留情就把這見不得人的事說了與王熙鳳知道,怨不得林之孝家的那時候在王熙鳳那裡留了許久!雖是天長日久,且沒個實證,盡可推說是林之孝的懷恨她不恨回護,胡亂編造的,只是驀然聽著,王夫人難免一急,不由握緊了王熙鳳的手,雖說她久病體弱,手上無力,可是長長的指甲還是將王熙鳳手抓破了些。
這事還真不是這世的林之孝家的告訴了王熙鳳知道。林之孝家的也不是傻的。知道這事說了,王夫人是嫡妻,又生育了兒女,頂多丈夫婆婆不喜歡而已,自己是個奴才,會有個什麼下場那真是說不好的。所以,想都不敢想。王熙鳳知道,還真是佔了兩世為人的便宜。
在前世的林之孝家的,可是認了王熙鳳為娘的,這女兒要哄娘喜歡,要顯示孝心,自然要拿些實證出來,林之孝家的就悄悄把這事告訴了王熙鳳。可憐那時的王熙鳳,正是烏眼雞一樣地盯著賈璉,不許他拈花惹草。聽了王夫人的手段,竟能認為王夫人手段高明,暗中佩服。到後來,她擺弄尤二姐時,找人說秋桐妨了尤二姐,正是師法王夫人故智。
如今的王熙鳳早知道王夫人是何等人,又看著這些日子來王夫人的作為,哪裡還有姑侄情分,更不會覺得她手段高明了,只是吃不準林之孝家的當年說的是不是實情,到了這世,王夫人。如今不過是稍稍拿話試探一下,見王夫人情急之下將自己的手都抓破了,王熙鳳便知道,那事八成是真的,便不是真的,林之孝家的手上八成有王夫人的把柄,臉上卻做個惶恐委屈之色道:「太太,你抓痛我了。莫不是我說錯了什麼,惹太太生氣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這才把手鬆了,低頭一看,見王熙鳳白白嫩嫩的一隻手上竟是叫自己抓出了三個月牙形的傷口,手上就放鬆了,道:「你又胡說。林之孝家的再怎麼著,也是我們家的家生子,奴才,她替我們分憂難道還有功勞了?這話在外頭說叫人聽見了,要笑你亂了規矩。」王熙鳳聽了這話,抿嘴一笑,卻是講了句叫王夫人更驚疑不定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鳳哥的手是不會白傷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