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因嫉恨賈政同王夫人在賈母跟前得意,故此藉著來探王夫人病之時,說話就有些不陰不陽,只說王夫人不會教導媳婦同姨娘。別的還好說,王夫人獨聽不得她不會教媳婦的話。賈珠之死,王夫人總是怨在李紈身上,只怪著李紈圖個賢妻名聲,不知道規勸著賈珠保養身體,奈何是有門風的人家,不能拿著媳婦挫折,怕壞了名聲,更怕賈母不喜歡,只得強忍。這回聽著邢夫人提起,格外有恨,一口氣不順,不由就咳嗽起來,待得咳完了,只不能嚥下這口氣,想了想,先是刺著賈赦姬妾眾多,而後又道:「我也是個無福的,白白生了兩兒一女,女兒進宮做女史去了,等閒不能見面,珠兒更是夭亡,若不是還有寶玉在,我也算是白來了這世上一遭兒。」邢夫人在聽著王夫人暗諷賈赦姬妾眾多時,已然有些坐不住,再聽得王夫人說她無兒無女,白來了這世上一遭,臉上的笑就僵著了,
王夫人看著邢夫人有些笑不出的模樣,心上氣才略平,就道:「嫂子來看我原是好意,只是太醫吩咐了,只叫我要多歇著,不能留嫂子多說話了。嫂子若還念著妯娌的情分,多來瞧瞧我,同我說說話,也不枉嫂子素日疼我了。」
邢夫人早是如坐針氈,便是王夫人不下逐客令也是要走的,聽了王夫人這話,強笑著立了起來,道:「即這樣,你好生歇著,我得空再來瞧你。」王夫人假意要送,邢夫人就把她按著了,道:「你也太外道了,這樣起身,若是著了風寒,可是給我加罪呢。」說了,不待王夫人再說,自己轉身就走。
一路出來,想著王夫人方才刺她的話,恨得暗自咬牙,原待要往王熙鳳房裡去的,已走到路邊了,倒是又站下了,想著王熙鳳是老太太叫她歇下的,自己這樣過去,雖諒王熙鳳也不能說什麼,只是傳在老太太那裡,老太太怕是要以為我眼裡沒她,只得強忍,轉身出來。走在垂花門前,就有小廝們拉過車來,王善保家的同春柳夏桃幾個就服侍她上了車,小廝們就把車子抬了起來,就往家去了。
才進了門,賈赦姬妾們聽得那些太太回來了,都過來相接,一聲聲的叫著太太,又簇擁著邢夫人進了內室,爭著服侍著邢夫人更衣,淨面,邢夫人受了些眾姬妾的奉承,心上氣才略平,有見迎春的生母孔氏也在,忽然心上就是一動,暗道:老太太喜歡珠兒同寶玉,還不是他們都養在跟前。王氏也不過就是有了這幾個得老太太意的兒女,才叫老太太喜歡的。如今雖賈珠死了,元春入宮去了,可還有寶玉同趙姨娘生的探春,環兒在呢。如今寶玉已然養在了老太太身前,老太太又喜歡女孩子,探春早晚也要叫老太太要了去,豈不是又叫王氏得意。我們家有個迎春,一般都是孫女,相貌上不差什麼,連出身高低也一樣。若是迎春也養在老太太身前,都說見面三分情,老太太便是看著迎春份上,也能多念著我同老爺些,豈不是便宜。
想在這裡,邢夫人臉上就有些活動,看了看房裡賈赦那些姬妾,就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會,你們都下去罷,孔氏且站了,我有幾句話問你。」孔氏聽得邢夫人叫她留下,只以為邢夫人要同她商議收養迎春的事,心上又喜又悲,喜的是,自此迎春從庶出而變嫡出,身份自是不同,便是日後許人,自然能好的裡挑;悲的是迎春以後再不是她的女兒,依著邢夫人的性子,怕是她們母女見一面都難。
孔氏心中百味陳雜,又看邢夫人不說話,她也就不敢開口,只是垂目站著。邢夫人慢慢喝了幾口茶才道:「我們老太太是個喜歡女孩子的,姑奶奶叫老太太教導得秀外慧中,胸中藏的詩書,多少男人也比不上。大姑娘也是老太太教養的,雖及不上姑奶奶出色,也一樣是千伶百俐的。姐兒是老爺的女兒,也算是長房長女了,可不說和姑奶奶,大姑娘比了,便是二老爺跟前的探春都比不過,走出來說話做事都畏畏縮縮的,全不是我們家孩子的體統!這個模樣日後人不會說著你姨娘怎樣,定是叫人說我這個做嫡母的不會教養孩子!我的委屈可說給誰知道呢!」孔氏聽著邢夫人這些說她不會教孩子的話,心中委屈,只以為是邢夫人要以此為藉口將迎春帶走,不敢辯駁,跪在邢夫人跟前道:「太太教訓的是,原是我不會教導孩子。」
邢夫人聽了這話,臉上才有了些笑影兒道:「我知道,姐兒雖是你生的,倒是正牌子的小姐,你這奴不奴,主不主的身份,原也難說話。我是她嫡母,教養她也在情理之中,偏生姐兒又是調皮的時候,我這個做嫡母的,要是訓了她,人說我不慈,我若是不訓她,嬌縱了又是我的不是。我細想來,還是老太太素來會調理人,只看姑奶奶同大姑娘就知道了,不如求了老太太恩典,讓姐兒隨著老太太住。我們老太太那樣有見識的一個人,姐兒跟著她自然有益處,何況這家裡也沒個小孩子和她作伴,到了那便,有寶玉,探春,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姐兒也不寂寞。何況你璉二爺同二奶□也在那府裡住著,你們二奶奶是個和善伶俐的,自家親兄妹,她自會照應周全。」
孔姨娘聽了邢夫人這話,不由慌了起來,若是迎春只是養在邢夫人身前名下,在一個園子裡住著,總有見面的時候。若是真交在了榮國府裡的老太太手上,母女真是再見不著了。只是邢夫人秉性愚倔,除了老爺的話,再聽不得別人的,偏迎春從不在賈赦眼中,只怕此事再難轉圜。她心上戰慄,眼淚就有些忍不住,還未開口,邢夫人已然道:「這事兒你若是不肯答應,我倒也不會強你。只是,自此以後,姐兒是好是歹的,我也懶得再問了。」
邢夫人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只要孔姨娘不肯答應,那她就只當著沒迎春這個人了。孔姨娘如何聽不明白,心上自是慌了,想著:老爺這許多姬妾,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前就多嫌著姐兒,只是礙著姐兒到底是小姐,還不好作弄她。如今要是不肯答應是邢氏,邢氏只消把從此不問的話一說,那些人還不作弄著自己母女。自己還罷了,姐兒日後總要出閣的,父親不在心上,嫡母放手,姐兒終身便可慮。只怕二奶奶說的那話就要成真。
想在這裡,孔姨娘也顧不得不捨,強笑道:「這是太太是抬舉姐兒,跟著老太太,那是何等的風光體面,我要是不答應便是不識時務了。只是想著姐兒還小,一時有些不捨罷了。什麼時候要送姐兒過去,太太吩咐了便是。」邢夫人臉上這才露出笑意來,道:「我素日就知道你是個安分的,不像那些人妖精一樣,只曉得哄老爺喜歡,什麼都不顧。」又說,「姐兒什麼時候過去,總要回過老太太才是我也不是個狠心的,你們母女既要分離,這回子就多聚聚。,」說了就讓孔姨娘回去,孔姨娘忍淚答應,又給邢夫人請了個安,這才退了出去,才一出門,就拿著帕子遮著臉,腳下踉蹌著回到房中。
迎春正在房裡習著字帖,忽見姨娘腳步踉蹌著進來,臉上都是淚痕,手上的筆就跌在案上,洇了一大團墨在宣紙上。孔姨娘過去幾步就把迎春抱進懷裡,含了淚道:「我的兒,你往後可要乖乖的,聽著太太的話,聽著老祖宗的話,可不許頑皮胡鬧,那邊的弟弟妹妹們,你要讓著些,誰讓你命不好托生在我肚子裡呢。」說了抱著迎春就哭。
迎春雖有生母撫愛,到底還是個孩子,可父親忽視,嫡母不喜,姨娘們都斜著眼兒瞧她,這就養成了個怯懦的性子,聽著孔姨娘叫她以後要乖乖的聽人話,只聽出一個意思來,那就是孔姨娘不要她了,不由也哭了,扔下了手上的筆道:「姨娘,我乖乖的,聽姨娘的話,姨娘不要扔了我不管。」孔姨娘聽著這樣的話,更是剜心一般,雖不捨,也只能強忍。
也是合該生事,雖邢夫人還未覓著時機在賈母跟前提起此事,偏王善保家的嘴快,把邢夫人要把迎春送在賈母跟前的事洩了出去。賈赦的那些姬妾們不想著孔姨娘日後母女分離不能相見的苦楚,反以為是孔姨娘在邢夫人,賈赦,老太太跟前獻女博寵。偏賈赦姬妾眾多,也只有二子一女。庶長子才落地就沒了,其母不久也亡故了,這也罷了,原配嫡妻陳氏生了賈璉,這更是嫉妒不來。其餘便只有孔姨娘生了一個迎春,賈赦那些姬妾們,口中不說,心上無不嫉恨,這一回聽著了孔姨娘要把迎春送在老太太跟前這樣的事,更是眼內出火一般,耐得住性子的便在背後譏刺幾句,只說孔姨娘賣女求榮,就有耐不住性子的,當著面兒的譏嘲孔。
孔姨娘一回兩回的倒忍了,這連著幾日叫人不陰不陽的譏刺,便是個泥人兒都有三分的土性,何況她也不全然是個怯弱的性子,心裡早窩了一團氣在,這日在花園子裡就同芙蓉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