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蹙了眉:「不,或者我當問上一句,你究竟乃是何人?」
相貌雖是書生,言語也俱像是那書生,可僅僅只是區區凡人的書生,短短這些時日,卻哪裡能有這般強大的力量?
或者,是有哪個奇異之物奪了書生的捨?但是書生既無靈根,奪了他的捨,又有什麼用處?
諸多疑問縈繞在心,月華將胡雪兒抓得更緊些,也是一瞬不瞬,盯住了對面那灰袍人。此時已在他人控制之下,不過這人看來並無將他殺害之打算,他就需得知曉對方目的,方能決意此後行事。
只不知,他是否肯來告知?
那灰袍書生開了口:「我是……虞展。」
月華眉頭蹙得更緊,虞展便是那書生的名字,只是他卻是難以相信。
莫非,這人是當真不願告知他身份?
月華心裡本沒有那許多彎折,對方不肯直說,他再問就是:「你若是虞展,將我攝來此處,又是什麼緣故?」
自稱「虞展」者倒是有問必答:「你……像我的……娘子。」
月華一頓:「據我所知,你不信三娘,已將緣分斬斷了。」
他話音剛落,便覺得胸口一窒,週身穴竅毛孔盡皆堵塞,彷彿那與天地溝通的靈根也被什麼厚重的情緒纏繞,竟然堂堂一位金丹真人,已無法汲取天地靈氣,幾乎就要窒息了一般!
他再動了動唇,居然也不能說話,面色也一點一點變得發白——
虞展的眼眶裡,黑色氣團忽然暴漲三尺光芒,頭頂之上,有一種無形之物在不停顫抖,週身之間,澎湃的情感幾近化為實質,在瘋狂地暴動!
「住口!」
他沒有開口,但這一句話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直接灌輸到意識深處,如雷霆,也如巨浪,一霎將人震得腦中空白,只餘下這浩然聲威,兩個大字!
那虞展書生原本除卻那怪異面貌,神色倒是平靜,此時聽了月華之言,驟然一股恨意自心頭而起,迸發而出,將周圍十里之地,盡皆化作了一片長恨地獄,但凡自此地經過者,便只要有過一瞬惡念,也會立刻激發,變成一種心魔,根植心底之間,甚至惡念盛者爆發起來,同身側之人大打出手,廝殺至血流成河!
就連清淨如月華,這一刻也像是產生了一道恨意,讓他忙不迭收斂心神,才將這不屬於他的情緒壓制下去。
虞展書生看向月華時,面容也終是扭曲起來:「是爾等修士也是狡詐貪婪,欺騙於我,謀娘子內丹!也是爾等修士冷酷殘忍,不允我有半分解釋,就將娘子帶走,讓我不能與娘子相聚!是爾等欠我,是爾等欠我——」
月華心裡生惱,冷哼一聲:「分明是你誤解在先,對我胞弟毫無愛意,害得他孩兒胎死腹中,他才心灰而去,如今你卻將錯處怪在他人頭上,豈非無恥至極?」
虞展的神情,忽然就有了一分清醒:「你說……胞弟?」他雙足一動,整個人已到了月華近前,方纔那恨意突然散去,驟然而生的,又成了極其濃郁的痛悔,比起之前恨意,更加濃烈數倍,「你說胞弟,可是連兄?可是我的娘子?可是那將娘子帶走之人口中所言『炎華』?你叫什麼名字?是了,你同連兄氣息那般相似,相貌……相貌也是一般無二……」
他這時,也終於去「看」月華的臉。
月華聽他連番問出這許多話來,便有不解:「你與炎華緣分已斷,如今再來詢問,有什麼用處?再者你如今這副模樣,究竟是如何變成?若是因著要尋炎華道一聲歉意,卻是不必,他現下元神重創,正在本體療傷,我這回出來,便是為尋一件對他極有利的寶物。若你對他還有幾分兄弟情誼,就將我放開,讓我回去救人,才是正經。」
虞展面皮一陣抽動,他伸出手,想要去扼住月華的頸子,逼他將炎華所在告知,然而待剛剛將手抬起,卻又彷彿想起什麼,縮了回來。
不過,他眉宇間籠罩的那一層陰鬱之氣,卻在這時跳躍得更快,他的語氣,也更加急促了,像是有些小心翼翼般,連聲問道:「連兄他、他現今傷勢如何?有了你手中之物,就可以立時痊癒?」
月華聽他語氣,好似確有關懷之意,他對此人遷怒之感,就稍微褪去些許。
他只想著,雖說這書生曾經有負於炎華,到底也是被卑鄙之人蒙蔽,他對炎華縱無愛意,關懷倒是真切,也不枉炎華對他用心一場……即便他只是一朵白蓮所化,卻也知曉這情愛之事不可勉強,本是炎華強求,得不到對方回應也只是無緣,但非是這被人愛慕的書生之過。
到這時,月華的聲音也更平靜下來,炎華的真實情景,也不瞞虞展:「你這書生不必憂心,炎華雖傷得厲害,可師尊師伯更有威能,已然將他元神蘊養起來,我此次得到一朵天地靈物七葉青蓮,只為『以形補形』,加快他傷勢痊癒,可炎華本身,卻是並無喪命之危。你快些回家去罷!」
只是書生緣何變作這副樣貌,又有如此能為,對方始終不肯說出,他便也不再勉強。他深受師尊教導,這與他無關之事,也不必去強人所難,非要尋根究底。
可惜月華這般想,這般說,卻萬萬不曾料到,那書生在得了他的回答之後,非但不曾放他離去,反而是立刻翻臉,將他徹底禁錮起來!
他只見到書生連退兩步,面上陡然現出一種瘋狂之色,再下一刻,他就覺原本尚有的那一絲能運轉的真元,也好似被什麼物事凍結,他還能動一動的手指,也都立時變得無力。
月華登時就有一絲怒意:「你——」
他出聲之後,方才發現,這聲音並非是從他口中發出,而是像是一種情緒震盪,自然而然,在週身顯化出來。
同時他更察覺,他連張口的力氣,也是沒有了。
虞展摀住臉,許多人的七情六慾纏繞在他的周圍,似乎一瞬間把他像模糊在一種未知的氣場裡,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猙獰起來。
這樣的感覺,異常的可怕。
讓人打從心底震顫。
真是太過於……不祥了。
很快,虞展又收斂了下來,他直起腰身,一步一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種未知的氣流裡,他的嗓音,也漸漸流利:「帶我去找連兄,帶我去找炎華!」
月華被他所驚,卻還是說道:「你見炎華作甚?凡人不能進入仙家內門,你若有什麼言語要對炎華說起,我給你帶去就是。」
虞展不管不顧,聲音竟是淒厲起來:「快告訴我,炎華究竟身在何處……炎華,炎華,炎華!你快告訴我!快告訴我——說!」
他剛剛分明還很清晰的神智,在這一刻,居然彷彿變得混亂起來。他的口中喃喃自語,不斷念誦,滿口都是「炎華」「何處」「帶我前去」,甚至前後不搭,好似變得更加癲狂,那滿臉之上,也都是狂亂之色。
月華的心,驟然一跳。
這個虞展書生,他、他對炎華到底……
他頓了頓,終是試探:「炎華不願意見你,你與他隔閡已深……」
虞展猛然回頭。
此時此刻,像是有許多暴烈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有無數的氣流,統統灌入他的眼眶,讓他眼中的氣團,色澤更為漆黑。
而他那蒼白的皮膚上,□□的獸背、面頰、頸間,都有極其詭異的紋路,在不斷地蔓延著,而他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更加的強大,更加的狂暴!
如此模樣,已然不單單只是詭異了。
而是……仿若一尊魔頭。
月華忽然想起了一個詞來:入魔。
可修士能入魔,凡人不能修煉,如何也會入魔?
虞展的聲音更快了:
「炎華不會不見我!」
「我已救回了我們的孩兒!」
「等我見了炎華,我們一家三口便能團聚!」
「既是仙長,為何要棒打鴛鴦,為何要拆散我們?」
「我好恨!炎華,他好狠的心腸!」
「炎華分明愛我!我分明摯愛於他,為何不能相見?為何不能相見——」
這些話顛三倒四,那濃郁的情感,也彷彿要化為實質。
那許多山間的岩石、林木,也像是被感染一般,忽然就變得濕潤,最終猛然折斷,化為了一蓬灰塵!
月華不由滯住。
他初被攝來,見到書生對那光團癲狂言語,也曾猜想是否書生當真能將胎兒魂魄重聚,只是想起師尊也不能做到,就不曾當真問出口來。
這時聽他如此說起,怎能讓他不震驚非常。
而且,這書生口口聲聲的愛意……他說,他一心摯愛炎華?
不,他分明對三娘無意,分明有負於炎華。
這、這又是怎麼回事?
月華從未沾染情愛,不能明瞭其中真意,此時只覺這書生所言同以往所見大為不同,到底要如何行事,他也有些亂了方寸。
只是,他卻知道一點……
「師尊一日不允,你便不可與炎華相見。」
虞展心中的恨意,也終於爆發出來。
在這一刻,天色昏暗,狂風滾滾,週遭十里之內,大地塌陷,山體崩毀!
月華見狀,便覺不妙,他稍一思忖,立時說道:「若是師尊允了,你自然能夠再見炎華——」
若是不能將此魔安撫,怕是要有劇變。
北域客棧,徐子青正要聽那掌櫃凌遷說起當地魔頭異狀之事,卻是忽然之間,猛地一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