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滿身插滿箭枝,傷口卻已流不出血水出的黑雪,凌義兩行熱淚滾滾流出,大手緊緊抱著馬頭,一顆顆淚珠都滴落在黑雪的頭上。摩挲了片刻之後,凌義終於下定決心,咬咬牙,伸手將黑雪的雙眼合攏,站起身來,對著黑雪的屍體一揖到地,轉身牽馬便走。
方才見到黑雪躺臥在地之時,凌義傷心之下,內息頓時紊亂,毒質不受控制,再次四下蔓延。他拜別馬屍之後,才忽然驚覺四肢麻木,毒質竟已快要遊走到要害之處。他急忙收攝心神,盤腿坐在地上,將馬韁在手腕上一繞,略略調息幾周,這才終於將毒質重行裹住。
凌義本就傷心黑雪之死,又經過了這一番強驅毒質,直如經歷了一次走火入魔,雖然重新壓制住了體內毒質,卻也淋淋瀝瀝地出了一身大汗,疲憊不堪,只想就此倒下,睡上一大覺,只是想到身在險地,又掛念著義子天放,只有強打精神,翻身爬上馬背,繼續拍馬而行。
此時江邊巡邏正緊,軍士兵卒人馬往來不斷,凌義怕引動官兵,邊走邊小心傾聽各方動靜,走走停停,漸漸遠離了碼頭。
他正走著,卻聽到寶船上軍士們的聲息漸漸轉弱,寶船的船身卻突然衝起熊熊大火,一時映得漫天紅光。他料想官軍定然是又出了什麼狀況,此刻應是自顧不暇,應該可以不再刻意藏匿身形,放心縱馬了。
想到這裡,凌義正欲拍馬而行,卻又聽到前方不遠處有人聲傳了出來,凌義連忙凝神傾聽,分辨聲音方向,打算繞道而行。他這一凝神傾聽,卻頓時一驚,那說話者聲音稚嫩,卻是童音,絕非東廠番子或是錦衣衛軍士。要知道東廠眾人之中,即便那侏儒鬼殺星仇棄,聲音雖然幼細,終究也是成人聲線。
他只聽其中一個聲音說道:「原來是這樣,這群臭官兵,沒本事抓正主兒,就要抓你這小孩子去邀功請賞,真是死有餘辜。」說話者語音稚嫩,聽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語氣語調卻努力模仿大人一般。凌義正聽得好笑,又聽另一個童聲響起:「嗯,剛才多謝姐姐出手相助。」
一聽這人說話,凌義心中猛地一驚:這聲音,怎麼像是天放?天放怎麼會在這裡?想到這裡,凌義顧不上許多,連忙催馬直奔對話之處而去。這一動,後面的話便聽得不太清楚,只模糊聽到似乎是那個女童在問凌天放怎麼會這麼晚獨自來到這裡。
凌天放急於見到義子天放,沒有隱藏身形,座下馬匹奔出不遠便被與凌天放對話的女童發現。那女童竟然甚是警覺,當即嬌斥一聲:「什麼人?」同時一抖手打出一道烏光直奔凌義而來。
凌義是使用暗器的大行家,此刻雖說有毒在身,不敢提氣,又豈會被這小姑娘的區區暗器打中,微微偏頭,便避開了暗器。只是那暗器從面前飛過之時,一股腥氣撲面而來,熏得凌義一皺眉,暗暗尋思:暗器之上餵了毒,這孩童小小年紀,怎麼下手如此狠毒。
隨著女童的這一聲呵斥,凌天放也發現有人靠近,定睛一看,一眼認出馬上的凌義,連忙大喊:「是我義父,別傷我義父。」說罷又滿臉喜容地向著凌義揮手道:「義父,我是放兒啊,義父!」
就在他揚聲大喊的工夫,凌義的馬已衝到兩人面前。凌義驟然見到義子,心中頓感一陣歡喜,不顧一身疲累,躍下馬背,將凌天放一把抱起,大鬍子在他臉上連親兩口,問道:「放兒,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那女童見凌義輕輕巧巧地躲開了自己的暗器,心中正自吃驚,又聽到凌天放出聲招呼此人,才知此人是凌天放的親人。她也不覺得尷尬,繞著凌義轉了一圈,雙手叉腰哼了一聲:「好醜好醜的人啊。喂,小子,你將來是不是也會長得跟他一樣醜啊。」
她正說著,突然聽到凌義的問話,也急忙向著凌天放追問道:「對啊對啊,你剛才還沒答我呢,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凌義抬眼打量這小姑娘,見她果然只有十三、四歲年紀,一雙眼睛烏黑明亮,極為靈動,身穿著一身湖藍色的粗布綴花裙服,膚色白膩,頭上戴滿銀飾,長得精靈可愛。
剛見到這女童時,凌義頗為警惕,生怕又有哪路敵人。但隨即見識了女童的武藝,不過爾爾,他又凝神四下查看了一番,知道周圍再無他人,心中頓時放鬆大半。此時又見女童天真爛漫,顯然並無敵意,心中便即釋懷。只是聽她一見自己便品評自己的長相,不由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與她計較,只顧著追問凌天放的情況。
凌天放見到義父,心中也是無限歡喜。他知道義父擔心自己,連忙解釋道:「今天是我的大黑頭七祭日,我就想來江邊祭一下大黑。還有,還有我也想祈求老天保佑義父平安無事。見到義父平安無事,我好歡喜。」說話時眼眶濕潤,顯然是真情流露。
凌義聽得心中感動,又一把將天放攬入懷中。可偏偏旁邊的女童卻頗為不通情趣,不理他父子團聚,卻在一旁插嘴問道:「大黑是誰啊?你親戚?」
凌天放正在凌義懷中抹拭眼淚,聞言連忙解釋道:「不是,是我養的一隻小狗。」女童聽了頓時氣得柳眉倒豎,粉指伸出,戟指凌天放大罵起來:「為了祭一隻小狗,差點把自己的命賠上,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傻這麼傻的傻瓜。」
聽女童說到這裡,凌天放連忙從凌義懷中掙出身來,指著女童對凌義說:「對了義父,我剛才祭拜大黑的時候,遇到官兵要抓我,是這個姐姐救了我。」
凌義早看到周圍地上躺著三個官兵打扮的人,各個臉色發黑,顯是早已中毒而死。他也猜到是女童的手段,只是在感激女童救了放兒之餘,也不由得為這女童小小年紀卻如此狠辣而暗暗心驚。
他此時聽凌天放介紹說是女童出手相助,當即對著女童一拱手道:「多謝你救了我家放兒,你家大人在哪裡,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那女童大刺刺受了他一禮,也不還禮,只盯著凌義左瞧瞧右瞅瞅看了半天。這才搖了搖頭說道:「大鬍子,你身中劇毒,可惜姑娘我只會下毒,不會解毒,要不然我去找我爺爺或者少康叔叔幫你解毒吧,不過他肯不肯我可不知道。」說完瞧著凌義又是大搖其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凌義見她小小年紀卻總是擺出老氣橫秋的樣子,想來定是她口中那個爺爺常年這般做派,耳濡目染之下,這小小孩童也學成這副樣子,瞧起來甚為有趣。若是平日,凌義少不了要跟她調侃一陣,但此時身上毒質全靠一口真氣包裹,又未離險地,著實是不欲多事。
而且凌義自知身上的所中毒物中原少見,這女童看穿著打扮也不似中土人士,也不知她爺爺是友是敵,與自己所中毒物有沒有關係,反正已有了驅毒之法,何必多生枝節。萬一遇上的人與那下毒之人有什麼瓜葛,豈不是送肉上門?
想到這裡,凌義隨口說道:「多謝小娃娃,這毒老凌還料理得了,你……」他話還沒說完,那女童將嘴一撇,打斷他的話:「哼,誰稀罕管你,我也不要你謝我。」說罷,轉到凌天放身邊,將臉湊得離凌天放不足半尺之處,頭上銀飾碰得叮噹作響,叉起腰問道:「喂,小子,我救了你,你要怎麼謝我?」
凌天放少年老成,見了女童的舉止,心中微感不妥,但對方是救命恩人,也不便令她難堪,後退半步,順勢躬身一禮道:「多謝姐姐救我性命,有何吩咐,無有不允。」
那女童見凌天放尷尬,似乎頗以為樂般咯咯直笑,笑得聲如銀鈴。她邊笑邊指著天放說:「你躲那麼遠幹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說到這裡,她突然微微一頓,眼珠骨碌轉動,似乎想到什麼好玩的東西般拍手跳笑道:「嗯,吃你是不會的。對了,我就要你給我咬一口謝我,你可是說過了,那個什麼,無有不允的。」說到無有不允時,她人已跳到凌天放身邊,伸雙手將凌天放的脖子勾住,竟真的就勢在他臉上咬了一口。
凌天放不習武藝,猝不及防之下哪裡躲閃得開。待到他反應過來,那女童早已咬完跳了開去,站在一旁咯咯嬌笑,直笑的前仰後合,直不起腰來。邊笑還邊說道:「給你做個記號。」原來她這一摟,凌天放的脖子上便出現了一塊藍印,就如胎記一般。凌天放自己並未察覺,只是忽然被她在臉上咬了一口,不由得大為窘迫。同時又覺得臉上疼痛,手撫牙痕,一時間怔在了那裡。
凌義站在一旁,以他的武功,本來來得及阻止,但他卻著實沒想到那女童會真的去咬凌天放,猶豫一下,便沒有攔住。他見凌天放脖子上印了一個藍記,心中一驚,連忙牽起義子的手,暗中查探脈象氣息,只覺毫無中毒徵兆,想來不過是女童頑皮惡作劇,也便放下心來。只是看到凌天放臉上牙印宛然,也著實有些哭笑不得。
凌義雖然一生任俠不羈,但於禮法卻看得頗重,此時也有些尷尬,口中乾咳一聲,便準備說些場面話。哪知那女童笑了片刻,卻突然直起身來,兩手一抱拳道:「今日得見二位英雄,實在是在下幸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後會有期。」她說此話時,刻意壓低聲線學那男子說話,聽起來頗為怪異。
凌義父子二人見她裝模作樣地抱拳施禮,雖覺得有些怪異,卻也不得不順勢抱拳還禮。哪知兩人剛剛抱拳於胸,那女童卻又咯咯笑著跳了開去,邊笑邊跳地遠遠跑開,竟然又是在逗弄他二人。
女童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凌義父子兩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凌義瞧著義子臉上的牙印,脖頸上的藍記,更是搖著頭哭笑不得。他縱橫甘涼二十餘年,今日卻遇上這麼一個鬼靈精怪的小姑娘,還被她連連戲弄,卻偏偏只覺有趣,不覺厭惡。若不是身在險地,凌義直想開懷大笑,喝上一罈美酒才痛快。
想到身處險地,凌義連忙收攝心神,將凌天放抱起來抱上馬背,自己也隨後扳鞍上馬,兩人一騎,向著漁村走去。一路上,凌義問明凌天放遇上女童的經過,自己卻在心中反覆思量,這是哪一派的人士到了中土,來了多少人,所為的又是什麼?若說也是為了船隊,卻似乎一直未見他們出手,也不知與自己是敵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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