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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五章 相忘於江湖 文 / 雪舞冰凝

    漫不經心的翻看著手中的一卷書冊,才剛沐浴完畢的遠黛斜綰半濕烏髮、神色慵倦的倚在榻上,心思卻早飄得遠了。雲燕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柳兒。

    此刻的柳兒已換了一身新衣,紅衣青裙,頭梳雙丫,雖則依舊有些面黃肌瘦,但看著卻仍精神了不少。才一走到遠黛跟前,她便忙學著雲燕的模樣,朝著遠黛深深施禮:「夫人……」許是身份有所變化的緣故,她那雙黑而亮的眸中裡隱隱的帶著幾分慌亂與無措。

    抬眸看她一眼,遠黛微微擺手,也並不多說什麼,便示意她可以退下去了。對柳兒,她無意多說什麼,柳兒乃是石傳鈺買下,算不上是她的人,她自問在南越的短短時日內,也不能照顧她什麼,既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親近,免得日後徒生煩憂。

    雲燕帶著柳兒離去不久,晴寧便捧了新沏的茶來。遠黛正覺得渴,便坐起身來,將手中書卷擱在一邊,接了那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盞,遠黛才要揀起那卷書冊時,耳中卻忽然聽到一縷絲竹之聲。不期然的微微挑眉,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側耳聽去。

    窗外,天穹如碧,月彎似鉤,繁星潑灑,天色卻早黑得透了。寧謐的夜色中,南方徐緩微寒的冬風帶來了絲絲簫聲,婉轉清幽,綿長深情,卻又如泣如訴,彷彿正對誰傾吐著什麼。

    靜靜立在窗邊,許久許久,遠黛方搖了搖頭。闔上窗戶時候,她轉過身去,吩咐晴寧道:「晴寧,你去找件斗篷來!」晴寧一直侍立在她身邊,自也聽到那縷簫聲聲。神色微動之下,卻又不敢多言一個字,這會兒聽得遠黛吩咐,忙自答應著轉身,不多時已取了件斗篷來。

    示意晴寧為自己披上那件月色彈墨綾薄棉披風後,遠黛淡淡向晴寧道:「我出去略走幾步,你就不必跟著了!」言畢也不等晴寧言語,便自舉步往屋外行去。

    晴寧早已估到遠黛這是要去哪兒,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只不無欣羨的看了遠黛一眼。

    已是十月將盡。雖是南方,夜晚的風中,也仍帶了絲絲的寒意。才剛出了房門。走不幾步,遠黛便不由的蹙了眉頭,抬手輕攏了一下自己身上所著的披風,足下卻是不曾稍停,一步一步。平平穩穩的向著簫音的來處行去。這曲簫聲,於她,是極為熟悉的,雖然這幾年,她從未聽人吹過,而自己也從未再吹過哪怕一個音符。

    這首曲子。名曰《滄海水》,乃是她義父廣逸王石廣逸昔年所作。顧名思義,石廣逸所以作此曲。也正是為了抒發自己「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的一段心境。

    也正因如此,石廣逸所作的這首曲子,外人幾乎都不得而知。而今世上,唯一能夠將之完整吹奏出來的。只怕也惟有遠黛與石傳鈺二人了。

    遠黛一路慢慢走著,簫聲便也隨著她的靠近而愈加的清晰低迴。漫漫長途。披荊而行,沿途美景勝地,不可勝數,然而我心堅執,不肯稍停。往前、往前、再往前,忽一日,驀然回首,身後風光,未必最好、也許平平,卻是我心所向,只是欲待回頭,卻已不及……

    默然凝眸望去,遠黛可以清晰的看到離著自己不過二十步遠的地方,有人靜靜臨水而立,長簫在手,簫聲幽幽,簫聲之中滿是悵惘、失落與痛悔之情。

    月色,漫然的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後,林立連綿的假山,將他孤寂的身影襯得愈發清冷削瘦,面前水中,一輪彎月,一道孤影,那份無由的淒清讓遠黛在這一刻,莫名的便覺心中酸痛。有兩個字幾欲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口邊,卻又像是被堵在喉中一般。

    只是哽咽難言,心酸難當。

    深吸一口氣,遠黛微闔雙目的半靠在身畔的一株石榴樹上,良久良久,她才勉力的睜開雙眼,雙眸卻已變得重又清冷安寧,沒有絲毫波瀾。緩步的走了上前,她語調淡淡的開口:「四哥好雅興!」她寧淡的語聲響起在這寂靜的靜夜之中,恍如珠玉錚錚,清脆悅耳。

    簫音陡地一斷,吹簫之人也似乎驚了一下,卻是過了好半晌,方始傳來石傳鈺的苦笑之聲:「青螺,你來了!」心中卻自一陣恍惚,一陣淒涼。事實上,這首曲子,非止遠黛,便是他自己,也已有好些年不曾吹奏過了。今日若不是為了遠黛,也許終他一生,也不會再吹。

    緩步的走了過來,遠黛的面色沉靜如不波古井:「四哥,這是在緬懷父王嗎?」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石廣逸,她的義父,教給她一切的那個男人。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石傳鈺的身上,秀逸入鬢的眉,狹長而流光溢彩的黑瞳,挺直的鼻,微薄的唇……這一切,竟讓她無由的澀澀一笑:「四哥,其實你與父王真是很像……」

    只是這平平的一句陳述,其中卻隱藏著這幾十年來,南越皇室最大的一樁秘辛。

    握住竹簫的修長手指陡地顫了一下,石傳鈺竟未能握住手中那簫,竹簫緩緩從他掌中滑落,跌入那一池清水之中,水花因之四濺開來,打濕了他的衣衫前襟。「你說這話,卻是什麼意思?」許久,石傳鈺方冷冷問道,清俊至濃麗的眉眼,透出的儘是冷戾與肅殺之氣。

    遠黛與他自幼一道長大,又同經變故,自然不會將他的怒氣放在眼中,漠然一笑,她冷冷道:「四哥難道從不照鏡子的嗎?」言下竟是全無妥協退讓的意思。

    「石青螺……」近乎暴怒的低喝驟然響起,一抹冰寒刺骨的光芒冷厲的掃向遠黛,石傳鈺一字一字的道:「你再要胡言亂語,就莫要怪朕不念舊情!!」相見至今,他在遠黛面前,從未露過怒色,行事言語更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了遠黛不快。而這專屬於帝王的自稱,也是從沒有自他口中吐出。在她面前,他惟願自己仍是從前的自己,期望也能找回當年的她。

    然而這一刻,遠黛的言辭,卻無疑是觸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逆鱗,以至於他再不能平靜。

    微微搖頭,遠黛道:「四哥既不願說,那我不說就是!只是四哥自己在此以簫曲緬懷故人,卻又不許別人提及一個字,難道不是如『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那般的可笑嗎?」這一番話,從她口中徐徐道來,不急不躁的,偏偏每一個字,卻都刺痛可石傳鈺的心。

    月色下,石傳鈺那張俊逸出塵的面容隱約的便有些扭曲,一雙冷邃黑眸更是忽明忽暗,若有凶光,又似有壓抑,許久許久,他也還是一言不發。

    反倒是遠黛,在靜默了片刻之後,終於又開了口:「四哥,我知你心中不願人多提這個,既如此,你又何必讓我回來!你該知道,我們之間,早是相見爭如不見之局了!」

    他們二人,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彼此之間,都再熟悉不過,也有著太多的過往牽絆。這種熟悉、這種牽絆,絕不是後來的任何一個人所能夠取代。

    只因他們彼此,代表著的,是對方的一段過往、甚至一段生命,也或許,這一段時光,會是他們這一生中,最美好、最純淨的一段歲月。只是可惜,這最美好、最純淨的一段歲月之中,有的不單單只是他們二人。當最美好、最純淨一朝毀滅的時候,留下的殘垣斷壁,便也愈加的觸目驚心,令人永不願回想。所以遠黛才會說「相見爭如不見」。

    近乎尖銳的冷笑了一聲,石傳鈺冷冰冰的道:「既如此,你為何還要主動回來?」

    微微仰頭,看向夜空之中高懸的那一輪彎月,遠黛答道:「我回來,原本抱的是隨緣之想!我無意刻意與你相見,若避不過,也只希望僅是一面。從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

    笑聲愈冷,石傳鈺寒聲道:「那現在呢?你覺得可能嗎?」言下滿是譏嘲。

    「自然是可以的!」遠黛的語聲依舊平靜如深潭靜水,無波無瀾:「在這個世上,如今最瞭解我的人,便只剩下四哥了!我想四哥一定知道,我既然敢來,自然就有我的把握!」

    這話才一入耳,石傳鈺面上神色便不由的一滯:「你究竟想說什麼?」不經意間,他的言辭竟已和緩了許多,甚而至於的,有些微微的閃爍與不安。

    「大哥死了,父王也不在了……」遠黛的語聲是一徑的沉靜:「若你當真覺得,只有我也不在這個世上,你才能安心,我倒也並不介意成全你!」她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說著:「四哥,我還記得,我極小的時候,你曾教我讀書——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石傳鈺失神的重複著這句話,再看向遠黛的目光,卻已帶了惘然之色:「這句話,就是你這次回來想要對我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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