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悶熱又漫長。日頭當空毒辣辣的照著,空氣中連一絲的涼風都沒有,院牆一角有幾棵老榆樹,上面的樹葉像雕刻的一般,一動也不動,連知了的叫聲都顯得那麼的有氣無力。
小菊端著一碗烏油油的藥湯子快步走上了台階。天實在是太熱了,渾身被汗浸的蔫嗒嗒的難受,她低聲咒罵了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蔓延的汗珠,正想推門的時候,忽然聽見屋裡頭傳來低低的壓抑的哭聲。
三小姐這是醒了?!
她又驚又喜,忙疾步推門進去,把藥碗隨便一擱,幾步就搶到了位於屋子東北角的床前。
床上躺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瘦的下巴有些尖,臉色有些蒼白,此時正用手拚命的抹著臉上縱橫肆意的淚水,又因為拚命的壓抑著哭聲而全身都激烈的抖動著。
「三小姐,您可算是醒了!可嚇死奴婢了!可是,您怎麼哭了?快告訴奴婢,您那兒不舒服啊?!」
小菊一著急,又是一身大汗。
這位三小姐雖然在家裡是個受冷落的,存在感極弱,可是,那也不是自己這做奴婢的能比得了的啊。老爺既然分派了自己負責看顧受了風寒的三小姐,要是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萬幸,三小姐終於醒過來了!連著燒了四天了,整天昏昏沉沉的睡著,讓自己也跟著整整提心吊膽了四天三夜,晚上就在地上打個地鋪,連眼睛都不敢合嚴實了,生怕自己一睡過去三小姐忽然就……
佛祖保佑啊!小菊此時看著躺在床上的三小姐,心裡透著真心的歡喜。看三小姐雖然哭泣不止,但精神頭終於是回來了,不再是以前燒得迷迷糊糊的模樣,自己這一副擔子終於算是卸下來了。
三小姐劉錦華聽見人聲一下子把手放下來,也顧不上哭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瞬間便死死的盯住了小菊。
小菊這丫頭也就十五六歲,圓臉盤,烏溜溜的眼睛,英挺的眉毛,仔細一看還挺耐看,就是皮膚稍微黑了一些,一副淳樸忠厚的模樣。
小菊一雙眼睛本來是關切的看著三小姐的,可是,忽然對上她那種奇怪的逼視的眼神,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心裡直發毛,抖著唇顫聲道,「小姐,您……您,怎麼了?」
好像是過了好久之後,三小姐終於把她那嚇死人的目光挪開了,身子費力的轉了面朝裡,微微抖動著肩膀又輕聲抽泣起來。
小菊不明所以然,愣了半晌,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忙把藥端了過來,小心翼翼的輕聲哄勸三小姐喝藥。那三小姐只是不理,只是一味的哭。
小姐不吃藥,身子調理不好,那就是奴才的失職啊,這責任自己可擔不起。
小菊大著膽子探手在三小姐劉錦華的額頭試了一下,汗津津涼絲絲的,不想卻被人大力的一下子就打開了。
小菊撫著被打得生疼的右手,不禁皺了一下眉。
這三小姐一場病下來,脾氣倒是長了不少啊。
以前自己這一班子下人奴婢,在老爺和大房那邊自是大氣也不敢吭一聲的,可是,在一向畏畏縮縮的二房人面前,一向還是很有些體面的。這三小姐以前見了自己,雖然不大愛話,卻一直是溫和有禮的,從來也不擺,也擺不出什麼小姐架子來。這回這是怎麼了?
不過,三小姐醒過來的喜悅戰勝了心裡的小小不虞,小菊訕笑了一下,勉強為自己解圍,「哎呀,小姐出汗了,應該是大好了!不過,就是好些了也得再吃上幾服藥鞏固一下藥效啊!」
可這三小姐卻跟鐵了心似的,躺在那裡任她磨破嘴皮子,依然一動不動。小菊急得又出了很多汗,卻毫無辦法。
這二房一家子都是一樣的脾氣,三小姐也不例外,一向有點小性子,脾氣執拗的很,真強起來就連老爺也敢對著幹,所以小菊也不敢勸的太過了。
正發愁的時候,床上人的哭聲卻慢慢小了,而且還慢慢的起身坐了起來。
小菊喜出望外,忙慇勤的攙扶著,又把枕頭忙小姐墊好了,然後眼巴巴的看著她。
三小姐劉錦華不滿的瞪了木呆呆的丫頭一眼,厲聲道,「傻愣著幹什麼!還不把藥給我端過來!」
「哎!」小菊高興的趕緊端過了藥碗,服侍著小姐把藥喝了,也沒意識到三小姐態度中明顯的厭惡和對自己以前沒有過的那種理所當然的頤指氣使。
「呃……我……娘呢?」錦華一口氣喝完了藥,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這才遲疑的問道,眼睛卻連看也懶得看小菊一下。
小菊狐疑的看了三小姐一眼,覺得三小姐問這話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有些害怕,還有些激動。但是,究竟怪在哪裡,她又不上來。
「大少爺因為天太熱,這兩天好像中了暑,精神不太好,飯也不愛吃。二奶奶一直在照顧大少爺呢。」小菊小心翼翼的道,眼睛覷著錦華,心裡直打鼓。
二奶奶一向是重男輕女的,為這三小姐和二奶奶都生分了,母女倆經常冷戰,互相不話不搭理,三小姐私底下還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呢。
小姐您此時可千萬別翻臉,一腔怨氣衝著我撒啊。
「哦。」沒想到三小姐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小菊有些奇怪,但還是覺得呆在這裡不是個事,還是避走更保險一些,便舀著藥碗,對著三小姐隨隨便便的施了一禮,「三小姐看著精神比前兩天好多了,奴婢這就給老爺、大爺和二奶奶他們報個信去,也好讓他們都放心!」
也不待錦華點頭,小菊轉身腳步飛快的往外就走。
在二房人面前,這些下人們一向都是有些散漫的,小菊並沒有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對。
她卻不知道,三小姐的一雙眼睛一直複雜的盯著她的背影,那種眼神,有痛苦,有傷心,有絕望,還有驚訝,有恐慌,有不知所措,卻沒有一種應該屬於面前這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女孩。
一直盯到看不見,她才慢慢的轉過頭來,呆呆的四面環顧著屋子裡的擺設。
老舊的衣裳箱籠,依然又大又笨重,有些地方面上的黑漆都磨掉了,斑斑駁駁的,上面的黃銅把手和鎖頭被磨得珵亮,正是自己出嫁前一直用著的衣裳箱子。還有一樣老舊的八仙桌,梳妝台,臉盆架子……
這些東西早就淹沒在了茫茫的記憶當中,可是,如今卻活生生的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這就是一場夢吧?錦華抬起手來使勁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
生疼。疼的眼淚又想掉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三小姐覺得身子都坐的麻木了,才皺著眉動了動,慢慢的抬腿下了地。
她蹬上了床邊的一雙青布繡紅荷花的布鞋,顧不得雙腿還打著顫,顧不得身子還有些輕飄飄的,就徑直走向了牆角的梳妝台。模糊的銅鏡裡立刻出現了一張稚嫩的白皙又消瘦的臉龐。
她抬起手愣愣的摸上了自己的臉,忽然又一下子摀住臉,失聲痛哭起來。眼淚從手縫裡洶湧的流出來,不一會兒就打濕了她月白色的繡著百合花的衣襟。
這時,一個三十幾歲的美貌少婦疾步走了進來,詫異的看著自己正嚎啕大哭的女兒,遲疑的問道,「錦華,你,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麼?」
錦華聽到聲音,倏的轉過身來,看到眼前人,就張著嘴楞住了,連哭也忘記了,臉上猶帶著淚痕。
劉家的二奶奶曾氏長的很是標緻,秀眉杏眼,身材纖濃合度,氣質優雅,是個難得的美人。從相貌來看,勉強算得上清秀的劉三小姐其實並不太隨她母親。
忽然,怔愣半晌的三小姐一下子撲過去,一把就緊緊的抱住了二奶奶的腰身,把頭埋到了少婦懷裡去,連聲的叫著「娘」,又大哭起來。
少婦顯然對女兒的這種親近極不適應,僵著身子,挓挲著兩隻手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看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有些心疼,終於猶豫著把手放在了女兒頭髮上,一邊摩挲一邊低聲的哄。
錦華又哭了半天,覺得眼淚都流乾了,才止住了悲聲,抽泣著抬起頭來定定的打量著眼前人。
二奶奶莫氏被她看得渾身難受,強笑著問道,「你這丫頭,今兒個是怎麼了?是不是前兩日發燒把你給燒糊塗了,怎麼這麼看著為娘啊!」
錦華被她得有點不好意思,微微撅了一下嘴,下意識的張嘴就頂了回去,「我當然要好好看看娘了!誰叫娘只忙著照顧弟弟,都不管我!」
女兒雖然經常跟自己鬧彆扭,可一般就是冷著臉不話的鬧脾氣,從沒有如此這般直截了當的把事情擺到檯面上過。
自己哪裡就重男輕女了?女生外向,閨女早晚就嫁出去了,那一顆心就只向著外人了。自己同丈夫兩個這一輩子還不是要靠著兒子的?!
只有指望著兒子才能光宗耀祖,長大之後功成名就,才能讓自己在大房面前揚眉吐氣,殺殺他們的威風!讓所有人都看看,讓他們後悔當初小瞧了我們二房!讓他們不顧臉面的求著我,在我面前低聲下氣,才能一雪我這些年所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