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蒼老低沉,帶著濃濃的低落,很有些壯士暮年的淒涼。
裴相生於富貴膏粱,長在榮華錦繡之間,一生順遂。四十不到就已經位極人臣,成為這周朝萬里河山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權臣,年輕時戎馬疆場平定過番亂,也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動聲色地扶持最沒有勝算的皇子上位,這本該是何等恣意自得的一個人?
可面對死亡時,卻仍舊顯得那樣倉皇無措。
黃衣不多言語,用紅繩替他診脈,眉頭漸漸擰成了死結,良久才撅著嘴說道,「你中的毒來勢兇猛,已經浸入五臟六腑,若是你年輕力壯,倒可以試試讓我的血蛭引出毒血,可你年紀都那麼大了,再剮去心頭血,便是勉強去了毒,也要丟掉老命。」
她搖了搖頭,目光坦率而直接,「我技藝微末,救不了你。」
明萱不由自主轉臉望向裴靜宸,糊了厚重布簾的窗稜沉重,透進來微弱的光亮照在他的秀絕的臉上,他雙目微垂,長而捲翹的睫毛似一掛珠簾緊緊遮蓋,不讓他眼底的情緒透露,令人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然,他苦心積慮地請了黃衣到鎮國公府,心中便是顧念了這份略顯微薄的親情,如今知曉了裴相果真命不久矣,且藥石罔醫,就算未必傷心,但失落難過總是有幾分的。
她將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目光卻望向了黃衣,「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黃衣搖頭,「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救不救都沒有意義了。」
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又轉頭望向裴相,「你說尚還有事沒有交待清楚?不知道一個月的時間夠不夠?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替你將毒暫時壓制,不過,強弩之末,也頂多就能再拖個一月罷了。」
裴相目光一動,沉聲說道,「好,一月的時間,儘夠了。」
他長長呼了口氣,「從即刻起,黃小姐便是我裴固的貴客,不論你有什麼需要都儘管說,裴家當竭盡所能,若有人膽敢冒犯你,我必嚴懲不貸。」
生老病死,黃衣看得多了,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悲傷的,所以臉上的笑容明媚而燦爛,「好啊。」
她從懷中取出木匣,挑出一個赤紅色的小蟲子,放到身旁几上的空杯盞中,用小刀輕輕劃開自己的手指,滴血入盅,直到鮮紅欲滴的紅色整個地包裹住小蟲,這才將手指舉起放入嘴中吮吸著說道,「倒入不燙不涼的烈酒三錢,和著喝進去,當做藥引。」
裴相微微一怔,隨即便讓隨從依言照做舉起杯子毫無戒備地一口喝了下去,這東西味道顯然不是很好,令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黃衣笑呵呵地鼓起掌來,「你信我,這很好。」
她喜歡爽快的人。曾經聽阿爹說過中原人都特別膽小怕事,越是處於高位就越多疑惜命,她取出的這赤紅色的小蟲子是幼紅蠍,本身便是見血封侯的劇毒,知道內情的人自然是不肯隨意碰它的,可就衝著這詭異的方式,恐怕也沒有多少不知情的人願意問都不問一句,就一口喝下去的。
裴相苦笑一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請黃小姐替我治毒,便已經將身家性命交給你了,又有什麼好不信你的?再說,你們苗家做事,向來稀奇古怪,和常人不太一樣,說來,我也曾領教過的。」
若說原來還只是有一分懷疑,等見到這些毒蟲,他還有什麼不清楚的?裴靜宸和明萱帶回來的這位黃小姐,是臨南來苗女,最擅長的便是製毒用毒,可會用毒的人必然也是解毒的高手,他反正是沒有幾日好活了,就算死馬當作活馬醫也罷,又有什麼好猜忌的呢?
黃衣瞇眼笑著說道,「你還挺有眼光,你放心,你剛才喝下去的紅色小蟲名叫幼紅蠍,它雖然是天下至毒,可和你身上的比起來,卻遠沒有那樣霸道,它會慢慢順著你的血脈進入心肺,與你原先的毒相剋糾纏,直到你五臟衰竭為止。而接下來,咱們要做的,就是想法子增加小紅的元氣,好讓它有力氣和惡毒糾纏地久一點。」
她將藥方說了,令隨從記下,然後說道,「每日早晚各煎服一次,每次一小盅,一頓都不能間斷,但也不能多喝,過猶不及,若是讓紅蠍的毒蓋過了原本的,那也要出大事的。」
裴相語氣真誠地謝了她,「成全之德,沒齒難忘,若是黃小姐有什麼想要達成的心願,又是裴某人能力所及,還請不要客氣,我一定會想法子竭力成全的。」
黃衣想了想說道,「暫時還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在你活著的時候想到的,你身子虛弱,不宜多費神,等喝過藥就歇下吧。這幾日我勸你最好乖乖呆在家裡,外頭天冷,你可絕不能再感染風寒惡化病情了。」
她皺著眉頭說道,「還有,你去叫人把剛才那個花廳裡的盆景都除了吧。」
明萱驚道,「怎麼,那些盆景有問題?」
黃衣沉著臉點了點頭,「那些盆載乍看倒是沒有問題,可是萱姐兒你有沒有發現幾乎每一盆盆景的底端都長著一些褐綠色的青苔?那些不是普通的青苔,它散發一股草香味,很淡,若是不注意是不會發覺的,那味道對身子強壯的人並沒有明顯的害處,可若本來就身體不好,那味道便能讓人變本加厲。」
她嘴角微撇,「現在是冬日,你們家又富貴,生的炭火將屋子裡熱得暖烘烘的,可殊不知,這樣便催發這味道散入每一個人的口鼻。」
像是非常不解,黃衣嘀咕著,「這定是一個十分懂得毒性的人所為,而且那個人就在你們家中。」
明萱聽了,便忙扯了扯黃衣衣袖,示意她不要繼續說下去。
雖然這些話都是真的,但周朝的人都信奉家醜不可外揚,她心中篤定裴相心中該是知曉那下毒之人是誰的,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讓一個沒有任何源緣的外人說出口來,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不想一片好意,卻為黃衣帶來巨大的麻煩,所以才立刻要阻止黃衣說下去。
裴相沒有接黃衣的話。
他的目光微沉,深邃地猶如寒夜中的星星,而心中卻如同墜入冰窖。
上月發覺自己的身體不對勁時,他原還以為不過只是一時感染風寒。年過六十,本來就已經到了花甲之齡,哪怕曾經亦是縱橫沙場的一名勇士,可廉頗老矣,不能不服從天命,他心中難免也有些感慨萬千,卻自始自終都沒有將身體的不適與中毒聯繫在一起。他是個十分謹慎小心的人,當年若不是他對那個人尚還有一絲期盼,也不至於令長孫落得那樣可怕的境地。
尋常風寒,不過數日便能夠褪去的,可抓了幾副藥後,頭暈流涕倒是消失了,這身子骨卻是一日比一日更加虛弱,若不是身旁尚還有孫太醫這樣的國手用針灸之法吊著,這會他定早已經倒下,哪裡還能夠以這副姿容出現在家宴之上,不讓裴家因他的驟然病倒而受到沉重的打擊,一蹶不振?
可術業有專攻,孫太醫雖然是國手,對這些邪門歪道的毒卻並非十分擅長,他解不了這樣陰狠的毒,甚至連這東西的來歷都說不大清楚,不是沒有想過要去白雲庵玉真師太那相求,可玉真師太和裴相之間的誤會實在太深太深了,那到底是皇室的長輩,若是她不願意做的事,哪怕權柄顯赫如同裴相,也不能對她有所要求。
裴相倒並不怕死,在疆場上拋過頭顱灑過熱血的人,又已經活到了快要七十歲,對生死其實早就已經看得很開了,可他仍然有放不下的事。
鎮國公府家大業大,裴家五子除了老大個個都十分精明厲害,但一個家族的興盛雖然要仰賴後代子孫的才能,可有時候壞卻也壞在這點上。裴家從前在朝事上插手太深,他如今想到要抽身離開以保全長久的榮華,可到底已經有些晚了,他的幾個兒子處於朝政的中樞,個個都身居高位,手中掌握著數不盡的權利。
他胸有鴻鵠,早就已經勾勒好了一套激流勇進化整為零的法子,好讓裴家安然退出政治的漩渦中心,可這是一件大工程,並不是三五日間就能做好的事,如今他也不過才剛開了個頭,尚還有許多事沒有安排妥當,若是此時他驟然死了,皇上和政敵們不再有所忌諱,他幾個兒子心不齊,裴家則必然會有一場禍劫。
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現在死。
外憂未除,尚還有家賊難防,那人以這樣凌厲的毒對他痛下殺手,可見已經到了絕對再也容不下他的地步了,骨肉之情在那人眼中是什麼?他不敢多想。而他更不敢想像的是,等到他死後,那人無所顧忌,到時候的裴家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他不敢想,那是他無法承受的事。
裴相想及此,臉上的表情越發沉重哀痛,他無力地揮了揮手,「我有些倦乏了,便不留你們多待,宸哥兒媳婦,替我好生招待黃小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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